作者:北城二千
只要牢牢掌控地方和官员、“民心”,皇帝即便想要调兵再打一次天下,却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双方一旦撕破脸皮,文臣便可以断漕粮和赋税。
哪怕御马监的赋税可以撑起三十多万大军一年不停的征战,但打下了城池后,还需要人治理城池。
这里的治理官员,便成了一个问题。
没有自己的人,便只有用曾经有着身份的官员子弟,而他们一旦上位,但凡只要有一个人断了粮草供应,几十万大军就要在前线饿死。
便是用自己的官员,或者用兵马来镇守城池,但城中的豪强士绅只要振臂一挥,数以千计的佃户就会被裹挟而乱。
除非皇帝能在北方数百个县,分别都留下成百上千的兵马。
不然、只要有一处薄弱,千里之堤便会毁于蚁穴。
这便是文官能携势而压皇帝的原因之一,至于皇帝会不会动兵直接一边攻城,一边屠戮豪强士绅?
这点文官们更是不用担心,因为这样的做法,只会让全天下的豪强士绅,甚至大地主、中小地主倒向他们。
只要战事拖久,慢慢的、朝廷的军队就会被地方所拖垮。
所以、能击垮一方势力的,往往是另一方新崛起的势力,与前势力不沾一点边的势力。
这势力必然需要有一套完整的班子,而眼下皇帝的班子中,还缺少的就是官员和地方支持……
庭院之中的主要浙党大臣纷纷眯了眯眼,脑中不停地在盘算。
按照朱国祚的话,那就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必须牢牢把控着地方势力和官员出身的问题。
“难熬啊……”
想到朱由检的年纪,一群浙党官员就跟吃了屎一样的难受。
眼下浙党官员,大部分都是从嘉靖年间,隆庆年间熬过来的,基本都五六十岁了。
五六年时间,朱由检指不定都能熬走他们一批人了。
眼下整个大明朝,最希望朱由检快点长大的,估计就数他们了。
或者说……
“还是鼓励齐王早早就藩比较好……”
京城时熏坊内,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十几人坐在府邸正厅中的场面出现。
开口之人,赫然是朱由检十分熟悉的刘一燝。
在刘一燝旁边,是吏部左侍郎赵南星,而主位之下,分别是周朝瑞、左光斗、杨涟、顾大章等十数人。
不过罕见的是,高攀龙并未在其中,可见由于他的屡次嘴炮,刘一燝等人已经对他有些厌烦了。
在会厅之中,刘一燝一开口,旁边的赵南星便道:“虽然齐王此次整顿了北直隶和山西卫所,但裁撤了三镇兵马却是事实。”
“藩王掌兵是取祸之道,哪怕眼下齐王与万岁兄友弟恭,但谁又能知道,会不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出现隔阂?”
“当年秦始皇对长安君成蟜如何?之后又如何?”
赵南星没有选择赌天长地久的情谊,而是以人性来分析。
在他们看来、朱由校还好说,但朱由检年纪太小了,在未来的成长道路上,说不定就会滋长野心。
或许他如果已经成年,那还稍微可控些,但那终究是不可能,他毕竟还是少年。
“齐王裁撤的事情……”忽的、户科都给事中袁化中开口,并在众人看向他之余说道:“山西三镇裁撤,以御马监兵马驻守,这减轻了户部的压力,而军屯田纳入田赋、也是功劳一件。”
“吾仔细算过,御马监的屯田,应该已经达到了四千五六百万亩,而它们每年所缴纳的田赋、加派,一共是近五百万石。”
袁化中在说着,而众人却皱眉想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对此、袁化中并没有多做掩藏,而是继续道:“吾之意很简单,万历四十七年,户部的支出还是负数,原因便是九边军饷近一千二百万两,而朝中六部、内帑岁入不过一千六百余万两。”
“而眼下呢?山西三镇、蓟镇被相继裁撤,这四镇兵马,所省下的军饷近五百万两,而眼下所驻扎四镇的兵马归御马监统辖,御马监又能做到自给自足。”
“这么一来、九边军饷就降到了七百万两,而御马监的田赋又为朝廷增收。”
“眼下的局面、远比我等想的要好。”
袁化中的一席话,让东林众人沉默了。
他们嘴上说着藩王革新是取祸之道,但从朱由检和朱由校这一年的配合来看,他们才是扭转了大明时局的主力,而他们这群清流呢?
他们想要的革新变法,到现在还八字没有一撇。
好不容易皇帝准备启用汪应蛟的奏疏进行变法,还被其他党派给阻挠了。
想到这里、当即便有人冷哼道:“若不是朱国祚等人,恐怕我等只新法早已颁布施行,天下百姓都能喘松一口气了。”
开口之人是周朝瑞,杨涟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这举动让刘一燝看到了。
刘一燝对越来越沉默的杨涟很好奇,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片刻后询问道:“文孺、你是我们之中,与齐王接触最多的,说说你的想法。”
刘一燝一席话,让所有人都看向了杨涟,想知道他所接触的朱由检是什么样子。
面对十几道目光的投来,杨涟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又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才道:“齐王,若是不生变,定能让大明中兴!”
一句话,给出了最大的隐患,还有最高的评价。
要知道、中兴这两个字可不能乱用,但杨涟依旧给出了这样高的评价。
这就说明、朱由检确实是有这样的能力,但这样的能力在藩王身上,而不在皇帝身上,这就是隐患了。
如果是皇帝有这样的能力,那对于大部分文臣来说,可能不是好消息,但对于少部分人和大部分百姓来说,绝对是一个福音。
“齐王尚年幼,与万岁也十分亲昵,应该短期无碍。”
左光斗这时突然插了一句话,而这句话也是众人的想法。
毕竟现在距离朱由校被朱由检扶持登基还不过十四个月,哪怕要变,也不会变的那么快。
朱由检距离坐上那个位置最近的一天,便是那一夜了。
“齐王革新,颁布的宗室新法也不错,老夫以为,还是可以支持的。”
刘一燝发话了,而他的发话过后,却迎来了新的问题。
支持?那很简单,在坐的十几个人不弹劾就行,但问题是下面的人呢?
眼下东林党可不是什么密集的利益组织,真正拥有共同利益,是历史上党争胜利,吞并了不少齐楚浙宣昆五党官员的时候。
但在这个世界,这一举动被朱由检制衡停顿了,所以他们依旧还没有跨出那一步。
没有利益,就没有能让所有人都认可的指挥能力,便不会有人顺从。
这就是晚明党争尴尬的局面。
凝聚力高,说明背后的利益牵扯很大,因此无法轻易施行变法。
凝聚力低,说明背后利益瓜葛少,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动力进行变法。
在一群基本上都是中小地主、乃至富农背景下的东林党人。
免除那一点点田赋,对他们来说的诱惑力根本不大。
相反、策反他们其中一些人的成本可谓低廉。
就比如杨涟、以他杨氏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五六百石粮食,换算为二百两银子罢了。
如果他没有气节,那花二百两银子就足够贿赂他。
像杨涟这种富农阶级的官员,在东林党内比比皆是,但有他这样气节的人,却寥寥无几。
贿赂成本的低廉,决定了以浙党为首的五党官员,可以用利益让大部分东林党在某些时候闭嘴。
只要不是双方的权力斗争,那么大部分东林党人,还是本着浑水摸鱼的态度站队。
“明日恐怕会有不少人弹劾齐王革新宗室之举。”
刘一燝经历太多了,已经知道明天他将面对的是什么了。
他这话一处、所有人默然,而这种时候,他们就庆幸有叶向高了。
这就是叶向高的好处,不管什么事情,先和稀泥,把事情平定下来再慢慢谈。
他的存在,缓解了党争,但也是在压抑党争。
当压抑过了头,所有的矛盾都会在某一刻彻底爆发。
“阿秋!”
当刘一燝这么想的时候,身处皇宫外廷文华殿当值的叶向高打了一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随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数十本奏疏,倍觉头疼。
而内廷之中、也有人紧皱着眉头,左右渡步。
“我就说了、这小畜生一定不安好心,他现在只是杀鸡儆猴,下一步必然是要对洵儿动手!”
仁寿宫中、郑皇贵妃一边出言不逊,一边担忧着远在洛阳的朱常洵。
她的话,被一直侍奉她的崔文升听去了,但他却并没有说什么。
这样的举动被郑皇贵妃反应过来后,当即不忿的看向崔文升道:“你不想说说什么?”
“回娘娘……”崔文升跪下回礼,随后才开口道:“奴婢是在想、要怎么把消息告诉福王殿下。”
“哼!”听到这话,郑皇贵妃冷哼一声,想起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事情的原因便是之前仁寿宫和福王府通讯差点被锦衣卫发现,导致她不得不让人放飞了所有信鸽。
这件事情过后,郑皇贵妃还因此生气,仗杀了几个奴婢。
反倒是及时通知的崔文升,因为这一事情,又重新挤入了郑皇贵妃的眼中。
或许在她看来、如果崔文升真的在上次就被策反了,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而不是通知自己放飞信鸽。
因此、郑皇贵妃对目前的崔文升很满意,所以她开口道:“以后让出宫采买的女婢去送信,信鸽是不能养在宫中了,容易被抓到把柄。”
“至于信的内容,就提醒一下洵儿,告诉他别让朱由检那小东西抓到把柄。”
“奴婢领命……”听到此话,崔文升当即作揖退出仁寿宫,随后安排了自己的亲信女婢去送信。
只是在安排之后,他走到了仁寿宫角落的一处假山,拿出纸笔,用口水润了润毛笔上干枯的墨迹,随后便写了自己所探查的消息。
写完晾干后,他将纸条塞入假山之中,之后便离去了。
过了几个时辰,一名倒水的太监走到了此处,小心翼翼的倒水之余,从熟悉的地方摸出了纸条,并藏在了怀中。
等水倒完,他便带着信纸离去了。
信纸辗转反侧,从小太监之手最终到了锦衣卫监察司指挥同知卢剑星的手中,随后被人重新临摹,送往了千里之外的阳曲县。
等消息抵达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站在积雪的大帐门口,朱由检看着手中的手书,不免露出一抹轻蔑:“我的好三叔啊,真想知道你能有什么手段……”
说罢、朱由检将手中信纸丢到了旁边的火炉之中,而站在他身后的陆文昭也开口道:“殿下、若是文臣和福王真的联手,恐怕不妙。”
“放心、除非山穷水尽,不然他们不会联手,毕竟是吵闹了十五年的对手了。”朱由检瞥了一眼陆文昭,而陆文昭也知道自家殿下在说什么事情。
好看的言情。
争国本……
那件发生在三十多年前,并且持续十五年,间接导致大明衰弱的政治斗争。
争国本一事,本是万历皇帝宠爱郑贵妃,想废长立幼,被众大臣极力反对的一场政治事件。
易储的这个问题,大臣们与皇帝斗了15年,期间发生很多事情,但毫无疑问,这是自嘉靖利用手段,让文官分裂后,文官第一次团结起来对抗皇帝的行为。
“争国本”本质上是争权力,皇帝和大臣们争的是国家大政“谁说了算”,争的是对江山社稷的话语权。
历朝历代,一国之大政,莫过于立储,没有比“由谁来决定谁当最高统治者”更大的大事了,这是根本性的权力,万历和文官集团,争的就是这个核心权力。
文官们可以狗咬狗,可以党争内斗,但这样的内斗,始终是保持着一个底线,那就是权力始终掌握在文臣手中。
因此、当万历皇帝提出易储这件事情的时候,本质就是在向文官集团所认定了两百多年的“立嫡立长”这个规则发起挑战。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
这句《六国论》中的话,用简易直白的道理便是一步退、步步退。
今日让了易储的问题,明日让不让杂项?让不让国子监?让不让地方赋税和治理的权力?
万历中晚期的大臣都是从张居正和高拱时期活下来的人精,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便是党同伐异的东林党,当时也是站在了齐楚浙宣昆五党之中。
“国本之争”是万历朝的激烈复杂程度,简直难以想象。
后世人常说万历几十年不上朝,把万历当成懒癌天子,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上朝起不了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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