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茶米酒
秋如醉又点了几样,那伙计便赶去忙活了。
旁边一桌客人本来正在喝酒,也起了谈性。
其中一个腰间有镖囊的独眼汉子,对同桌的人说道:“提起十万大山,最近有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坐他对面的人抢话道:“知道,当年西南魔教的教主重出江湖,老君山被突袭,天方真人跟魔教教主一战,破碎虚空,这事前两天我就听说了。那魔教余孽勾结的是火罗道,而我门中师长前一阵子就已经跟内卫的人有所联络,一举发难,拔除了我们渭州那边的一个火罗道分坛,听说各地还有很多派门动手。”
独眼汉子唉了一声:“你这件事已经是老黄历了,就在刚刚,我在府衙那边亲耳听见,魔教妖人真的造出了一批妖人,披毛戴角,鳞甲怪状,从东都那边分很多路线要赶往长安,沿路烧杀食人,无恶不作。”
“府衙那边要调动所有人手看顾粮仓,待会儿吃完了酒,我也要过去了。”
对桌的人愣了愣:“还有这事,那怎么不请我去?”
“呵呵呵,我这不是在说嘛,李兄愿意去再好不过了。”
独眼汉子端起酒杯,“等喝完这壶,我们同去。”
邵凌霄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道:“两位仁兄,我听说那魔教的妖人,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堪比一流高手,而且是真的会吃人的,你们竟丝毫无惧吗?”
独眼汉子豪放笑道:“这位兄台请了,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魔教固然凶恶,毕竟势单力薄。”
“我们各地多少血性汉子,纵然一流高手罕见,但得到提醒之后集结起来,以逸待劳,以众敌寡,众心一致,就要杀那么一两个妖人,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邵凌霄大为赞同,道:“说的好,魔教有这一众高手,如果聚集起来潜入长安也就罢了,偏偏要分兵四处杀掠,当真愚蠢至极。”
“当今天下除了边境之外,就数这东都到长安之间的几条路线,几片区域,武林派别最为繁荣,可谓高手如云,昔年清河郡公崔陵房,好像有这么一句话,说大唐高手,七成都在关中。”
他说到这里又微微一叹,“但是我又听说,关中高手大多明哲保身,千里金城,天府之国,在此立身大为不易,都是有智慧的人呐,他们愿意涉险吗?”
“大唐乃礼仪之邦,平日里他们行动克制,并非全是惜身怕事,而是顾全礼数啊。”
门外有一个声音,接过了这段问答。
俊逸超常的乐师,身披锦缎,手抱琵琶,踏入这饭庄堂屋,一双深愁如水的眼眸看向邵凌霄,道,“魔教此番放出的妖魔,纵火烧仓,蔓延民居,食人肉,嚼人骨,囫囵入腹,所过之处,血腥惨状,不忍卒睹。”
“关中的礼数,绝不会施加在它们身上,关中的刀剑,亦绝不会吝惜于斩向它们的头颅。”
邵凌霄抚掌笑道:“三军效命,为功为爵,敢不死战,十年前大战如此,不值多谈,但如果十年后民间高手自发作为,也敢迎妖魔而上,殒身不恤,那我真该敬他们一杯。”
乐师手上抚弦,道:“教主的酒,我们恐怕受不起。如果真有几分为敌的尊重,那就请教主听完我这一曲如何?”
“长安的琵琶,闻名遐迩,但只听曲子太寡淡了,我们来打个赌吧。”
邵凌霄说道,“你与友人暂且失散,但你好像以为关中不乏你的同道,那就赌,等你这一曲终了时,有几个不相识的人敢站在你身边。能有几个人,我就承诺几日不出手。”
独眼汉子那一桌的人,早就听出几分不对,神色数变,按着镖囊站起身来:“你到底是……”
邵凌霄提起一根筷子敲在酒杯上。
叮!
一圈波纹荡开,扩张成轰隆隆的巨响,饭庄屋顶炸碎,朝四周掀翻,门柱墙壁全部轰倒,桌椅人体滚滚而去。
独眼汉子等人,头脚为两端,像风车一样滚动了十几圈,落地的时候却觉得自己伤势不重,只吐了两口血。
“去吧,去通传全城,去传信城外,去找你们觉得敢过来的人。”
他们听到这个声音。
“邵凌霄在此,谁敢来寻?”
第166章 千里伏龙,岂曰无人
官府的粮仓建在城池的偏东一角,内卫的消息抵达之后,附近所能够调集的精兵已经全部戒备起来。
府衙和军中武艺出众的人,更是在粮仓里外坐镇。
这些人大多是穿着一身轻甲,但其中隐隐被众人视为主心骨的一个,却是穿着一身文官的袍服,颧骨高耸,长须花白,腰间左侧佩剑,另一侧配有镖囊。
忽然,大约两三里之外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句叫众人勃然色变的话语。
“邵凌霄在此,谁敢来寻?”
声音传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算不上多么洪亮,但那自高处、远处,渺渺茫茫传到街巷间,屋舍间,在青砖与屋檐周遭萦绕不休的回音。
似乎让这句话更具备了一种无法抗拒,无处逃避的魔力。
粮仓附近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一阵躁动,似乎要随着这句话的字音节奏突然共振起来,脱离了原本内息运行的路线。
功力越高的人,这种感觉反而越发清晰。
“邵凌霄”!
这个名字,在场的人都不陌生,十年来在街头巷尾不断被提及的魔教教主之名。
五大宗师斩杀这个魔教魁首的故事,不知道被讲述、演绎了多少遍,也不知道激起了多少年少之人或热血未歇的江湖儿郎,对那些绝代高人、神功奥妙的向往。
如果在不久之前听到这个名字的话,或许还会有人以为只是重名,但是在刚刚接到魔教重出江湖、妖人四处杀掠的消息时,陡然听到有人这样自报姓名,恐怕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身份是真是假。
而在气浪巨响、扰息魔音之后,紧随着一道晴天霹雳。
那是一种既炸裂又沉闷的巨响,只有在压迫着千顷风雨的沉闷厚重乌云之下,才能够听到这样的响声。
不同于之前那道越是高手,体会越深的魔音,这道巨响,是无分高下贵贱,给所有人带来一样的体验。
粮仓里的守兵,乃至于粮仓以外的街道上,茶楼酒肆,府邸民宅,老老少少,方圆数里以内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更比一声沉闷,很多人好像已经在这样的声音里面,嗅到了乌云,风雨,雷电的气味,感觉到了少许的清凉潮湿,不由自主的仰起头来。
可是天上依旧烈日当空,阳光无远弗届的披拂在万物之上,把屋檐黑瓦的颜色照的淡了一些,把青砖造成了灰白,把盘结着头发的簪头照的微微发亮。
“这不是雷声!”
守在粮仓外的官府武人,回过味来,面面相觑的交换看法。
“莫非是……鼓声吗?”
“有高手在击鼓?那邵凌霄想做什么?”
众人心中忐忑不已,纷纷按紧了兵器,眺望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
沉闷的巨响越来越闷,从原本一次又一次炸裂惊震的意味,变到后来好像只剩下掩映在重重云雾深处的震动余韵。
骤然又是一震,巨响之间,夹杂着无数碎玉银盘交击的悦耳清音,声声叮叮,密不可数,嘈杂乱洒,雨意横飞。
所有人的耳朵都在告诉他们,他们正经历着一场光临城中的大雨,远远近近,洒在街道,屋舍,树叶,瓦罐,水缸上的不同声响,都是大雨给他们带来的体验。
雨水激起的烟雾朦胧着,包围了屋外的一切,能够看清的,只是同处于一间屋子里的亲人、友人。
可是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任何雨滴,伸出手去也接不到哪怕一滴玉珠般的雨水,只有那高高的、明晃晃的太阳。
不少人难以接受这样的落差,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睛,就近寻了地方坐下,依靠着墙边,行人都为之驻足。
他们情不自禁的选择忘却阳光,迎接雨水,拥抱雨声,久违的放下了那些或许也不必太焦急的琐务,享受这一场“雨”的洗礼。
粮仓那里的官吏将士,有他们的职责在身,自然不可能心安理得的去做出这样的选择。
雨声带来的体验越是奇妙,他们反而越警醒,带着浓浓的敌意抗拒着这种声音,上上下下的小将大兵,精神绷得愈发紧张。
终于,他们所注视的那道方向,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
不少人下意识拉开了弓弦,放平了矛尖,好在长须文官及时扬手喝阻:“慢着。”
来的是友非敌,那戴着眼罩、只有一只眼睛睁大的面孔,是不少人都熟悉的模样。
“叔父!!”
独眼汉子来到近前,轻功运的太急,跌了个跟斗,连滚带爬一样冲到长须文官身边,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魔、魔教教主来了,有个弹琵琶的正拦着他,还定了个赌约……”
话讲的急,讲的乱,但独眼汉子语无伦次的重复着几个重点,还是叫别人听懂了他的意思。
周边的人神态各异,有人半信半疑的说道:“真是魔教教主吗?”
“他从老君山离开之后不久,驱使数百个妖人为祸,光是我们所听到的消息里面,已至少造成了十余场位于城池之内的大骚乱,那些妖人途经的村落、商队,所遇到的惨事,在内卫的消息里言犹未尽,却可想而知。”
“怎么到了我们这里之后,不直接出手,却定下这种赌约?”
邵凌霄的形象,在大唐很多人的心目中,就像是寺庙壁画上的那种地狱鬼神,有大威力,大恐怖,穷凶极恶,万千恶鬼簇拥。
独眼汉子转述的这个赌约,却让这个从故事里来到现实的鬼神魁首,显得跟众人潜意识里的印象有了一点偏差,多了点人味。
要是那人凶恶到直接踏着满地鲜血走过来也就罢了,现在这副模样,反倒让人不适应。
也有人想到:“手抱琵琶的俊美乐师,应当是长安三大高手之一的‘万籁千声’居不用,听起来,他似乎能与邵凌霄相持?”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得我们亲自去看看才知道究竟。”
长须文官拽回自己的衣袖,发号施令,说道,“本官先往那边去,你们几个,分头去请人。侄儿,你去寻内卫,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快!”
府衙里的人本来认为,那些妖魔行动起来全然不知收敛,偏偏行动的轨迹又难以预测,把有用的战力全聚集在一两个地方,未必是正确的做法。
遍布各方的武林宗派,江湖高手,实际上可以算是天然的警戒,就让他们待在自家习惯的地方为好。
但是现在情况就截然不同,面对魔教教主,人手只嫌太少,能多请来一些援手总是好的。
只不过……
长须文官心中有些不好说的忧虑:胡作非为,凶恶难驯的妖魔,他们愿意抵抗,也由不得他们不抵抗,可换成这样一个不曾主动去寻他们的魔教教主,那些人会怎么选呢?
在去见邵凌霄的路上,长须文官还只是心里在想象那些人的抉择。
之前跟独眼汉子一起喝酒的李姓男子,却是已经亲眼看到了一些人的选择。
这个李姓之人,全名叫李飞狐,在江湖上也很有些名气,虽然离一流高手的境界尚有一小段距离,但是他的轻功,据说曾经胜过好几名一流境界的武人。
毕竟那个独眼汉子在官府里的门路,这个李飞狐在江湖草莽之间,人脉更广,他就能知道一些连当地官府也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关中绿林老瓢把子——石轻石老爷子,今天上午的时候在城北的单氏酒家,为他孙儿办谢师宴。
李飞狐就是在那边呆着有些闷了,从宴会上先跑出来,才遇到独眼汉子一起去喝酒,这个时候,单氏酒家那里的人,应该还没有全散掉。
果然,他赶到那里的时候,至少还有四成的席位坐着客人,零零散散的聊着。
李飞狐一路往里,赶到了石轻所在的那座大厅。
“诸位!”他抱拳而入,哈哈大笑,说道,“李某今天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他口干舌燥,瞥见旁边一个没人的小案上,东倒西歪的放了接近二十个酒壶,有些酒壶盖子掉了,却还有酒水在其中,就拿起来灌了两口。
这厅里坐着的,就跟外面的那些人大有不同了,一个个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一流人物,有正道,也有些风评孤僻、不好揣摩的。
姑苏双侠慕容笑、慕容孤,青萍铁拐晋千川,寒山大侠应笑我等等。
石轻是个腰背有些佝偻,脸上皱巴巴的小老头,见李飞狐这时候闯进来,也不着恼,笑道:“慢些慢些,我们这绿林酒家,旁的没有,就是酒水够多,不知道李小哥今日遇到了些什么幸事,这样欢喜?”
“三生七世的幸运,说不定都在今日这两遭给用完了,先是上午在这里有幸参与了石老爷子的宴会,见到各位武林道上的大豪。然后嘛……”
李飞狐放下酒壶,“就在刚刚,见到了魔教教主邵凌霄,还听了个赌约。”
“邵!凌,霄?”
晋千川本来笑盈盈的看着李飞狐,一听这话,失声惊呼了一个字,顿了顿,才把后面的两个字压低了声音吐出来,眼珠动不动,瞥向其他人。
旁人脸上的笑意也都僵了僵,消失不见,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李飞狐咧了咧嘴,几句话说清之前的事情。
晋千川皱着眉,眼珠无意识的动来动去,道:“邵凌霄居然已经到了这里,不过这倒也是一件好事,却要多谢李兄弟相告。”
他起身向众人抱拳,“既然他来了此处,我这就回去打点行装,绕出城往东去,想来就可以彻底避开这场风波了。”
应笑我愣了愣,说道:“晋兄,那邵凌霄的赌约显然是在挑衅整个关中武林,咱们就算不去应战,好歹也要到那里去看看,不然岂不是短了志气?”
“哎,你们是不知道,十年前我也去过西南,那时候大战将休,我不过是好奇魔教雄踞西南两百多年,到底都收藏了些什么好东西,结果就看到了几大宗师基站之后留下的痕迹。”
晋千川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后来去看那些遗迹的人,不会明白,那些破坏性的痕迹,刚被烙印在山野之间的时候,有多么可怕。”
“应大侠,石老爷子,我好心劝各位一句,魔教重出江湖,自然有老君山,有少林寺,有朝廷的人去操心,我们倒也不必太热切的掺和进去,他们争争杀杀,胜负难料,咱们却何苦去冒杀身之险呢?”
他这番话说的真有几分恳切之意,脸上神情真挚,说完之后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厅里的众人,不管到底心里原本是怎么想的,这时候也都没有再贸然开口。
石轻招来伙计,指了指酒壶最多的那一桌,问道:“刚刚那个客人出门之后是往哪里去了?”
“往西去了。”
“西边那肯定是去吃酸梅果脯,他一向最以为那东西能解酒。”
石轻嘀咕了两声,道,“诸位武林同道,老夫这一宴也就办到这里,愿意留的可以长住,酒菜开支,老夫全包,若有急事的也不必来一一告别,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请了。”
他自己说完这话也就起身,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往外去,“老夫该去看看那小子酒醒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