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紫鹃自然是千恩万谢,殷勤的将焦顺送出了院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王夫人院门前,就见贾宝玉正垂头丧气的在门前恭候。
因左右还有旁人在场,焦顺倒也不急着诘问,没事儿似的与他把臂跨过门槛,进了那灯火通明的堂屋客厅。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见贾政起身相迎,他忙甩下宝玉进门拱手道:“小侄因在衙门临时得了差遣,故此来迟一步,还请叔父见谅。”
贾政哈哈一笑,摆手道:“贤侄近来公务繁忙,我在衙门里也多有耳闻,既是为了国事,又何错之有?坐、快坐!”
焦顺和宝玉推辞了一番,这才在上首坐了,又接着方才的话茬道:“说起来,这差遣道倒颇有些不同寻常呢。”
贾政如今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对政务的关注度堪称空前绝后,闻言登时来了兴趣,好奇道:“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焦顺把陈尚书吩咐,拿样板戏祭灶的事情说了,又道:“尚书大人还特意叮嘱,说有一位极尊贵的人要来,您想啊,能让尚书大人说是极尊贵的,只怕阁老都不够格儿呢。”
听焦顺提示,贾政又琢磨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艳羡道:“贤侄本就简在帝心,这回只怕是愈发前程似锦了!”
虽然宝玉和皇帝的亲密程度,似乎还在焦顺之上,但在贾政眼里,明显凭本事博得圣眷才是正途——当然,若能金榜题名当殿传胪,就更是正途中的正途了。
“叔父说笑了。”
焦顺苦着脸道:“若在贵客面前出了什么岔子,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他起身施了一礼:“为此,我倒有些事情,想单独向宝兄弟讨教讨教。”
因前面的铺垫,贾政只当他是想跟宝玉打听一下,皇帝都有什么喜好,自然不会拦着——甚至他还打定主意,等焦顺问完之后,自己也要问上一问做到有备无患。
然而焦顺带着贾宝玉到了侧室当中,二话不说一把就薅住了宝玉的脖领子,凶神恶煞的喝问:“先前在园子里,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你了,偏怎么你当着宝姑娘,就敢和林姑娘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
原本贾宝玉或许还有勇气,直言自己钟情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
可现如今,他一时冲动惹出的风波,还不知该怎么平息呢,家里就又欠了薛家几十万两银子。
义理人情都亏了薛家的,却拿什么斩断这金玉良缘?!
一时连惊带吓、羞愤郁结的,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憋的他涨红了脸攥紧了拳。
焦顺刚以为他是反击,正准备顺势给他两下又狠又不留痕迹的,连打什么地方用什么姿势都想好了,不想这厮鼓足了劲儿,竟就嘤嘤嘤的哭出声来!
这招……
还真让焦顺一时有些麻爪儿。
眼见那鼻涕眼泪就要落到自己手上,焦顺忙丢开了他,嫌弃的往后退了半步,冷道:“你倒先哭上了!我不妨再说清楚些,因听说你们是什么金玉良缘,我焦某人才甘心退让的——可你要是拿哥哥我耍弄着玩儿,我便是拼命也要讨个说法的!”
宝玉依旧是哭天抹泪,也不知听没听清楚。
一种植物!
焦顺暗骂一声,可这小子眼下也才十三岁,说是个半大孩子也不为过,他若一味怂包哭鼻子,自己纵有百般手段也难以施展。
无奈,只好道:“罢了,你毕竟年纪小不知道男女大防,以后仔细些也说就是了——对了,紫鹃先前跟你说什么了,巴巴的跑来说什么一时糊涂,求我帮着解劝解劝。”
贾宝玉闻言一愣,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抬头望向焦顺:“紫鹃去找哥哥了?她、她也没说什么啊?”
“你再想想!瞧她那意思,必是要命的大事!”
听焦顺说的严重,贾宝玉也顾不上哭了,拿帕子揩了眼泪鼻涕,仔细回想起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木石缘悭
却说宝玉挠头想了好一会,才迟疑道:“她好像说,林姑父生前是巡盐御史。”
这事儿谁不知道?
值得紫鹃诚惶诚恐的跑去求自己带话?
焦顺狐疑的盯了宝玉半晌,确认他不是在说谎之后,便又循循善诱的道:“事情总有个头尾,兄弟不妨把当时的情况仔细学一学,咱们才好分析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
想到焦顺曾经参与过,拿铺子干股做抵押向薛家借钱的事儿,贾宝玉也就没再瞒着,把自己朝紫鹃哭诉,紫鹃又莫名其妙提起‘巡盐御史’的事情,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
这一结合上下文,焦顺登时恍然大悟。
感情林黛玉主仆,也在怀疑荣国府昧了自家的遗产!
他不由暗暗欣喜,心道这现成的把柄落到自己手上,拆散木石前盟指日可待!
但既然已经定下了要走稳健路线,就不能再贪功冒进将自己置于险地。
于是略一沉吟,焦顺便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声讨起了紫鹃:“这紫鹃姑娘,没凭没据的也敢胡说!亏我问的及时,不然这些话要是从你嘴里传出去,还不知闹出什么误会呢!”
“她、她也没说什么啊?”
贾宝玉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倒不是智商问题,而是他自小就厌烦经济仕途,一来欠缺这方面的常识,二来又不愿意往深里想,故此才显得十分迟钝。
“没说什么?”
焦顺哈哈一笑,摇头道:“那宝兄弟就当她什么都没说好了,走走走,咱们出去吃酒。”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这欲擒故纵的举动,愈发引起宝玉的好奇,于是忙侧身拦住焦顺的去路,不依不饶的央着他替自己解惑。
“这事儿原不是我该议论的。”
焦顺先是连连推拒,等火候差不多了,才又正色道:“何况这会儿跟你说了,你冲动起来只怕又要坏事——若非要问,也等吃完了酒再论不迟。”
贾宝玉还要纠缠,可见焦顺态度坚决,又想起他方才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心生怯懦,也就不敢再胡闹了。
于是二人回到厅中重新落座。
贾宝玉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焦顺却是没事人一般,同贾政高谈阔论起来。
席间,他们先是剖析了工部各司的利弊,又隐晦讨论了掌司郎中们的去留问题。
这些事情对贾宝玉来说,就更是如同煎熬一般。
好容易捱到酒酣宴散,他便迫不及待打着送客的名头,缠着焦顺追问先前的疑惑。
焦顺遂将三分醉意装成七分,口齿不清的道:“宝兄弟可知道这巡盐御史是个什么官儿?”
“不是管盐政的盐课老爷么。”
贾宝玉理所当然的答道,却完全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焦顺只好一挑大拇哥,继续往下面引导:“这盐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都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课老爷只怕……对了,林大人做了几年巡盐御史?”
“好像是……未满两任?”
“嘶~”
焦顺故作惊骇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眉毛嘴巴鼻子似乎都拼成了一个‘钱’字。
贾宝玉这才后知后觉,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顿足道:“我明白了,紫鹃的意思,是让我找林妹妹借银子,顶掉薛家的人情!”
焦顺:“……”
这特娘还真是个机灵鬼!
焦顺有心纠正,可转念一想,真要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多半也是殊途同归的结果,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解释重新咽了回去。
而贾宝玉自以为顿悟了天机,亢奋的团团乱转的几圈,突然对焦顺深施一礼,道:“焦大哥慢走,恕我少陪了!”
说着,就兴冲冲直奔贾母院中。
一路发足急奔,等到了老太太院里,那院门自然早就落了锁,不过这对于贾宝玉而言却不是什么问题,两声呼喊就有婆子急急忙忙下了门闩。
宝玉也不理会那婆子的陪笑询问,径自推门进到了林黛玉屋内,更不管林妹妹是不是睡下了,闯进里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没头没尾的赌咒发誓起来:“求妹妹把那银子借我,等事情了了,我就算当牛做马,也必定把这亏空给你补上!”
林黛玉倒没睡下,正坐在床头拿着些旧物事发呆,见他突然闯进来先就吃了一惊,随即又见他翻身跪倒,莫名其妙说要找自己借银子,就更是一头的雾水了。
蹙眉打量着情绪亢奋的宝玉,林妹妹狐疑道:“不是说就此撂开么,你怎么又跑来说些疯话怪话?”
“妹妹!”
见黛玉这时候还说些‘从此撂开’的话,贾宝玉登时急了,从地上蹿将起来,抢上前虾米似的躬着身子与黛玉对视,愤愤然质问着:“都什么时候了,妹妹却怎么还吝惜这些许身外之财?!”
随即,又顿足决然道:“若换了是我,莫说是二三十万两银子,便百万两、千万两的家产,但凡能换得长相厮守,我也绝不会吝啬!”
他这百万两、千万两的,闹的林黛玉愈发的糊涂了。
林妹妹倒是隐约猜出,这话或许和紫鹃先前的言语有关,可问题是双方的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而这一时茫然,落在贾宝玉眼中,却成了她惜财的铁证了。
“好好好,我竟是看错了你!”
当下目眦欲裂挺直了腰杆,咬牙切齿的就往外走。
这一番沉浸在自我情绪当中的操作,着实把林黛玉气的不轻,起身指着他道:“你看错了我,我实也错看了你,从今……咳咳咳!”
情急之下,林妹妹又犯了咳症。
这却比什么言语都管用,直似施了定身法一般,让贾宝玉不自觉的收住了脚步。
他下意识的摸出帕子,回头看向林黛玉,却又迟迟没有递过去。
“好二爷!”
这时紫鹃上前拉住了宝玉,哭笑不得道:“你让我们姑娘上哪给你踅摸银子去?这还一借就是二三十万两!”
贾宝玉瞪了她一眼,顺势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又示意她过去给林黛玉掩嘴拍背。
然后才质问道“不是你特意提起,林姑父做过巡盐御史么——我方才跟焦大哥打听过了,这巡盐御史是一等一的肥缺,几年下来,三五十万两银子总是不缺的!”
说到这里,他略略放缓了语气,望着黛玉恳切道:“我绝不是要谋算妹妹的家产,你若信得过我,咱们拿这银子先应了急,后半辈子我当牛做马的还你!”
听了这番话,林黛玉才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借茶水压下了咳嗽,无奈的摇头道:“这银子莫须有,可我却从未见过——我每月吃穿用度,都指着那几两常例,这些难道你还不知道?”
“这……”
贾宝玉听了这话,也终于觉察出了问题。
林黛玉日常用度在姐妹们当中,虽然不是最差的那一档,可也绝称不上富裕,甚至因为赏赐下面过于大方,时不时还要自己暗中接济才能度日。
倘若她真有什么万贯家财傍身,又何至于这般拮据窘迫?
可林姑父做了好几年盐课老爷,怎么想也不可能一点家产都没有攒下吧?
林家又只黛玉一个独生女,这家产不留给她还能留给谁?
左思右想,贾宝玉突然灵光一闪,欢喜道:“我明白了,这必是因为妹妹年纪小,老太太或者老爷太太先帮你收着呢!”
说着,他重又上前两步,盯着黛玉认真道:“好妹妹,咱们去找老太太问问,若果然如此,就拿这银子先抵了薛家的积欠,往后我再当牛做马的还你,你可愿意?”
他先前恼怒之下,迸出的眼泪尚在眼角挂着,如今又泪眼婆娑满是希冀。
四目相对,林黛玉明显感受到了他的诚心实意,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凄苦。
欣慰的是他虽见色忘义首鼠两端,可到底还是对自己有真感情的;凄苦的是,他竟如此懵懂天真,全不知此事一旦揭开,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不过……
林黛玉只怕他临阵退缩,却从不害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飒然一笑,颔首道:“好,我陪你去就是了。”
贾宝玉大喜,伸手就要去握黛玉的柔荑。
“二爷!”
难得林黛玉这回没有躲闪,眼见他就要如愿,旁边紫鹃却突然屈膝跪倒,扯住贾宝玉的袍子道:“都是我糊涂,才乱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若真为了我们姑娘好,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说着,砰砰砰的以头抢地。
贾宝玉被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叩拜不止的紫鹃,莫名其妙的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随即就恼怒起来,恨声道:“我与林妹妹如今也只有这一线生机了,何况事情原就是你挑起来的,偏你如今又要拦着,也不知到底安了什么心!”
就见紫鹃膝行上前,再次扯住了他衣角,泣血哀求道:“二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你……”
“起开!”
贾宝玉狠狠甩脱了紫鹃,下意识就要抬脚踹过去,可想到这是林妹妹的丫鬟,又咬牙忍了下来,转而顿足捶胸的质问:“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是非要逼死我不成?!”
“奴婢是……”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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