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再加上所描写的,主要都是普世的亲情与孝道,自然引发了极大共情。
故而每每读到梅家退亲时,都会引发无数的愤慨与谩骂。
就这么闹哄哄到了巳时【上午九点】前后,就见几个年轻学子挤到近前,二话不说,上手就去撕扯那些随笔。
结果刚扯下两三篇,就被围观百姓给拦了下来。
面对众人的责问,他们大声疾呼道:“这些东西都是胡编乱造的,诸位千万不要受此蒙蔽——梅翰林乃是为了大义,才……”
“怎么是胡编?!”
然而不等他们喊完,就有人反驳道:“是人家兄妹和睦是编的,还是那小官人去收账让人欺辱是编的?那人家孝敬父母总不能还是编的吧?!”
有书生忙更正道:“我们是说他抹黑梅翰林,如今谁不知梅翰林乃是道德楷……”
“快得了吧!”
有人拆台:“他要是有胆子,怎么不去找衅那工部的焦祭酒,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还有脸自吹自擂——我呸,真特娘不是个东西!”
“是啊,我瞧这上面还说,那姓梅的没考上进士的时候,还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如今为了名声把人家骗到京城里,又中秋时大张旗鼓的退亲,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我看分明是畜生不如!”
“是啊、是啊!要真为了什么大义,干嘛千里迢迢把人家骗到京城来退亲?”
“人家小官人的母亲还病着呢,亏他有脸说什么‘大义’!”
几个书生被骂的乱了阵脚,去兀自在大声争辩道:“诸位不要受了奸人蒙骗,梅翰林受人薛家恩惠的事儿,分明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可是这什么随笔,不是人家写给自己看的嘛?他自己糊弄自己干嘛?”
“是啊,我听说这东西是被大理寺的人偷了,为了换银子才贴在这里的!”
“难道是那贼替薛家编的不成?”
“这……”
几个书生正被怼的哑口无言,忽又见人潮再次分开,几个公人在前,后面跟着的正是事主薛蝌。
因他这几日总在顺天府对面抛头露面,在场倒不止一人认出了他,当下便道破了薛蝌的身份。
那几个书生见正主到了,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咬牙越众而出,展示着先前撕下来的随笔质问道:“薛公子,你为何要在随笔里含血喷人,污蔑广颜公【梅翰林字】忘恩负义?!”
因方才刚被怼过,他虽极力摆出一副义愤的架势,却怎么看怎么外强中干。
薛蝌却只咬牙吐出八个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然后大手一挥,几个薛家家仆立刻上前将那些随笔和横幅统统撕下来收好。
那书生见状,又下意识质问:“你是要毁灭证据不成?”
说着,忙把手里的随笔揣进怀里。
薛蝌却懒得再看他一眼,直接上了处刑台,冲四下里拱手道:“证据薛某已经收到了,三千两银子我今晚就会送到指定的地点,尊驾收到银子后,只需把那账册送到我家名下任意一间铺子即可。”
话音刚落,台下就止不住的哗然起来。
虽然早知道薛家悬赏的事儿,可听别人说,哪及得上听当事人当众表态来的震撼?
薛蝌等众人情绪稍稍平复,又冲四下里道:“若那人不在此地,还请诸位乡亲父老替薛某广为传播。”
说着,深施一礼,下得台来扬长而去。
这来去如风的,却给台下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几个书生你看看我看看你,最后也只得在众人的嘲笑谩骂声中,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这件事情不出所料的,又迅速在京城之内传播开来。
更有好事之人,重新将那随笔默写了出来——因只能凭借记忆抄录,倒闹出了好几个版本,互相争执不下。
而看过听过这篇随笔,又问明事情由来始末的人,十成里倒有九成九会同情薛家,不耻于梅翰林的所作所为。
梅翰林及其拥趸,一开始倒也想辩驳来着,可很快就有人发现随笔中的一些内容,竟能和刚刚发售的报纸文章互相印证。
譬如报纸上说梅翰林自小寒窗苦读,家境一度十分艰难,直到某段时间才稍稍好转,然后立刻开始接济同窗同道。
再加上他如今为了大义,勇于和薛家切割的行为,足以证明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堪谓大丈夫也!
然而随笔当中,恰恰就提到了,当时正是薛家上代家主见梅翰林有才,主动出钱资助了他。
如此一来,报纸上前后呼应的叙事,顿时成了另外的味道……
偏偏这些内容据传都是梅翰林的亲朋好友所言。
又有通政司的编辑跳出来自承其事,非但时间地点俱全,更连当事人的签押都有,容不得丝毫狡辩。
如此一来,声讨梅翰林的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
短短几日的功夫,原本还被士林吹捧成道德模范的梅翰林,竟就沦为京城之内人人喊打的对象……
第四百九十二章 潮起【二】
梅府。
听着门外潮起潮落的咒骂声,两个被临时调拨过来的家仆都是一脸晦气。
就在几天之前,梅府还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谁能想短短几天之后,竟就沦落到被人堵门谩骂的地步?
若只是骂几句倒也罢了,反正骂的又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无奈总有人试图往院子里丢东西,什么石头砖瓦、烂菜叶子、隔夜馊饭的,小心躲在门楼里也还罢了,最缺德是还有人往里面泼粪水!
原本守门的老六,就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断断续续吐了半个时辰,当晚就给病倒了,所以才临时调拨了别人来守门。
因有此前车之鉴,新来的二人便都捏着鼻子,尽量躲在远离大门的角落。
“唉~”
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也不知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哪谁能知道?”
另一个瓮声瓮气中,又带了三分幸灾乐祸:“咱们这还算是好的,那出去采买的更倒霉,昨儿回来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流了满脸的血!”
“唉~”
先开口那人又叹了口气,抱怨道:“你说咱们老爷到底图个什么?有一说一,那薛家对咱们老爷可是够意思了,偏他还把人骗到京城里,正八月十五敲锣打鼓的退亲!”
虽然梅翰林最初的催婚的用意,并非是诓骗薛家进京之后再退婚,甚至就连随笔当中,也并未正式提出这种看法。
然而看过随笔的人,却无不如此认定,甚至就连梅府的家仆都不例外。
梅翰林对此争辩了几回,结果反被人嘲笑是做贼心虚——人家随笔里压根没提,你就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解释,这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为啥?”
另一人抬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还不就是为了乌纱帽?”
顿了顿,他又用手肘捅了捅同伴:“我听说那薛家小姐生的天仙也似,又乖巧懂事又会吟诗作对,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且不说老爷,咱们家少爷这回可算是亏大了。”
“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说着,就听外面的骂声陡然拔高,且又多了些喊打喊杀的言语。
两个人都是一激灵,心道难不成是有人要冲进来?
刚想到这里,又听外面碰碰碰的砸门,那动静,像是要将门板拆了似的!
两个守门人不约而同的跳将起来,又异口同声的道:“你守着,我去叫人!”
然后两人便面面相觑,彼此都不肯退让。
而这时外面的谩骂声与砸门的声也越发激烈,间或还杂了几声带了哭腔的呼喊。
两人都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其中一个提议猜拳决胜负,只是刚把拳头举起来,就听墙头上有人怒骂道:“特娘的你们是聋子不成?快给少爷开门啊!”
两人愕然抬头,就见自家少爷的伴当之一,正狼狈不堪的攀在墙上怒目圆睁。
两人这才明白外面的动静因何而起。
于是顾不得门前恶臭扑鼻,忙上前下了门闩,将梅宝森接应进来,又千难万苦的关了门。
那梅宝森方才就在外面吐了一回,进门后扒拉着外衣头巾,又吐了一地的胆汁胃液。
好在有丫鬟闻讯赶到,拉着他去屋内洗漱,这才没被自己身上的秽物给恶心死——但两个拼死遮拦的伴读就没这份待遇了,只能求人打了水来,光着膀子迎着寒风在院里冲洗。
梅翰林这两日自然也无心奉公——主要是不敢出门——故此很快便得了消息,与梅夫人一起寻到了儿子院里。
因梅森宝还在沐浴,夫妻两个原是想找伴读问一问缘由的,不过听说两个现今的惨状,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容易捱到儿子洗漱完,从里间出来,梅翰林立刻喝问道:“你这孽障,不在书院里好好攻读,这时候跑回家里作甚?!”
梅森宝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何况又在外面窝了一肚子火,如今听父亲责问,也便顾不得什么父慈子孝,哭丧着脸道:“还不是因为老爷的事情,如今同窗们都排挤儿子,我在学院实在待不下,这才想要回家避避风头,谁成想……”
想到方才的事情,他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梅翰林虽不喜儿子的态度,但却更不满意儿子的遭遇。
当下拍案而起,怒道:“他们身为读书人,怎么也会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他们难道不知道,那焦贼正是我辈读书人的生死大敌?!”
“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在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我要去礼部告发他们,除了他们的学、学……咳咳咳!”
见他怒急攻心剧烈的咳嗽起来,梅夫人忙一边替他捶背,一边斟了杯茶送到他嘴边。
梅翰林好容易缓过劲来,正余怒未消要继续怒骂焦顺和那些不知好歹的学生,却忽听儿子低着头闷声质疑道:“就算那姓焦的是什么国贼,又与薛家有什么相干?”
拜那篇随笔所赐,薛宝琴的才名早已响彻京城,孝敬母亲、体恤兄长的美德更是人人传颂——再加上被吹捧成天仙下凡的颜值,梅宝森怎么可能不动心?
同窗之中不乏有针对这一点嘲讽他的,一来二去,更是闹的他对于父亲一意孤行的做法大为不满。
“你说什么?!”
梅翰林怒而起身,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好个不孝的孽障,难道你也觉得是我错了不成?!”
梅宝森抬头与他对视了眼,然后又低下头道:“儿子不敢。”
说是不敢,但方才抬头时从眼色到脸色,却无一处不在提出质疑。
梅翰林气的肺都要炸了,外面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误解他也还罢了,竟连儿子也……
自己几曾想过要把薛家偏到京城再退亲?!
分明是后来才想到要拿薛家当垫脚石的嘛!
他咬牙切齿的上前,抬手就要梅宝森脸上招呼,梅夫人在一旁伸手欲拦,却终究还是没敢。
啪~
梅宝森被打了个趔趄,头却反倒抬起来了,梗着脖子偏着头,半点没有讨饶认错的意思。
梅翰林见状还要再打,却忽听外面禀报,说是有位巡城御史陈大人在外面求见,且已经帮忙驱散了门前闹事的乱民。
巡城御史?
梅翰林闻言一愣,心道自己何曾与巡城御史有过交情?
再说眼下就算是有交情的,对自己也多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在这时找上门来?
他正犹豫,旁边梅夫人忙伺机劝道:“巡城御史正管着京城治安,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说不定能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梅翰林闻言微微颔首,又瞪了儿子一眼,拂袖道:“等回头我再收拾你这小畜生!”
眼见丈夫风风火火的去了,梅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上前用帕子掩住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娇声探问:“森宝,你没事吧?你爹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偏招惹他做什么?”
梅森宝正欲回答,目光不经意间下移,竟就扫见了母亲襟内缀着纯白花边的黑紫小衣,先是一愣,继而忙红涨着脸挪开了视线。
话说……
自从今年春天那荣国府的二太太闹出中邪时间,沦为街头巷尾的花边女主之后,这些不正经的小衣竟就悄然泛滥起来,梅森宝私下里和朋友去喝花酒时,就不止一次见过青楼里的姑娘穿戴此物。
可向来端庄的母亲怎么也……
难道说非但父亲道貌岸然,连母亲也是表里不一?!
且不提梅森宝的三观,在这一刻受到了怎样的冲击。
却说梅翰林迎至前厅,就见一位中年官员在左首正襟危坐,仔细分辨,倒是有那么一两分面善,可要说彼此有什么交情,却是绝无可能。
“陈大人。”
“梅翰林。”
两人见礼落座之后,梅翰林本该与其寒暄几句、顺势盘一盘根底,但他如今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又十分好奇这陈御史的来历。
于是干脆开门见山的问:“不知陈兄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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