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这……”
梅夫人故作迟疑,半晌才压着嗓子道:“老太太一早就受了惊吓,方才宝森发了失心疯,竟当着老太太的面道出了老爷被下狱的事儿,老太太一时接受不了,就……”
说着,又去抹眼角的泪痕。
“怎会如此?!”
那管家面上依旧震惊无比,可眼中却显出疑色。
老爷刚被下狱,少爷就又突然得了失心疯,被太太关进了柴房里,他这做管家的焉能不关心?
事实上,梅夫人传见他之前,他正在柴房里旁敲侧击,询问少爷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虽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但少爷的言谈举止,却明显不像是得了失心疯的人——管家毕竟见识少,不知道看似清醒的人,才往往反倒疯的最厉害。
“宝森虽不是故意的,看传出去到底……”
梅夫人不知他心下起疑,依旧按照自己准备的剧本唉声叹气道:“所以我的意思是,老太太的身后事就不要大操大办了——好在棺椁百布早就已经备好了,咱们关起门来悄悄发丧就是。”
“这……”
管家面露难色:“等老爷回来知道了,却怕……”
梅翰林的人品纵有百般不是,这孝道一途上却挑不出毛病来,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母亲丧事办的如此草率,肯定会勃然大怒。
梅夫人斩钉截铁的道:“就算老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低调发丧,总好过让宝森背上害死祖母的罪名吧?”
管家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了,但心下的疑虑却更胜,老太太会一命呜呼,即便有少爷不谨慎的缘故,但更大责任明显是在早上骚扰的贼人和登门抓人的龙禁卫身上。
可怎么听太太的意思,倒像是少爷要负全责?
因这些疑点,等他分派完人手操办丧事,并没有急着回去向梅夫人禀报,而是径自去了关押梅宝森的柴房。
在门前犹豫徘徊了一阵子,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
虽然梅夫人的命令,是把梅宝森绑起来堵住嘴,可梅宝森毕竟是梅家唯一的继承人,又是老太太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谁还敢真就把他绑在柴房里过夜?
故此非但没有上绑,反倒还抬了桌椅板凳和床铺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是拦着不让出门罢了。
见管家去而复返,梅宝森连忙起身问道:“李叔,我娘找你过去是为了什么?”
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忍不住开始后怕起来,生怕母亲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方才的狂悖之举公之于众。
见梅宝森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管家挥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小厮退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个,他才躬身道:“少爷节哀,老太太去了。”
“什么?!”
梅宝森先是大吃一惊,旋即便以为是母亲圈禁自己之后,代替自己下手施为了,于是便又转而激动亢奋起来,心道母亲果然还是爱着自己的!
他搓搓手,强忍着没有问细节,而是打听道:“那我娘可曾吩咐你们去报官?又或者把消息传给父亲的同窗好友?”
对于梅宝森掩饰不住的喜形于色,管家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隐隐觉察到这其中必有天大的隐情,但他也不敢乱问,只老实答道:“太太说,老太太之所以会这时候仙逝,是因为您在她老人家面前说出了老爷下狱的事儿——为了您的名声着想,让悄默声的把丧事办了,不好对外声张。”
“什么?!”
梅宝森又是一惊,心道这和自己的计划可是完全相反了!
可母亲既然替自己杀了老太太,却怎么还要和自己对着干?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梅宝森本就不是个聪明的,若不然也不会想出那样顾头不顾腚的蠢主意,故此对母亲的行为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他一咬道:“不管了,若不尽快把这事儿闹大,等老爷在牢里屈打成招,咱们梅家可就全完了!”
说着,一扯李管家的袖子道:“李叔,你快去备一辆马车,我要去顺天府……不对,是去大理寺报案!”
“这……”
管家刚一迟疑,梅宝森又沉下脸来作色道:“梅家若是垮了,你难道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这……少爷。”
管家发愁道:“太太把你关进柴房的事儿,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若真大张旗鼓的去准备马车,只怕还没等出门,就要被太太知道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梅宝森松开他的袖子,热锅蚂蚁似的他团团乱转,途径桌前,猛的一脚踹倒了椅子,咬牙切齿道:“那你悄悄准备个梯子,我自己翻墙出去总成了吧?!”
……
与此同时。
一身土灰色衣裳的倪二拎着几个油纸包,看看四下无人,便快步走进了梅府旁边的狭小巷道里。
“大哥。”
“大哥。”
两个精壮的汉子立刻迎了上来。
倪二冲二人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将其中几个油纸包在地上铺散开,露出里面的酱肉、烧饼等物:“我在附近随便买的,兄弟们先凑和填饱了肚子,等事情成了,自然有好酒好菜等着咱们!”
两个汉子也纷纷蹲下,抓起来就吃,因不敢饮酒,便时不时灌一口水囊。
倪二陪着他们说了闲话了几句,又叮咛他们务必看好了梅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禀报,然后就拎着剩下的油纸包准备离开——他在梅府周遭拢共设了三个岗哨,如今已经转了两个,还要给最后一个去送饭。
“大哥。”
这时其中一个壮汉叫住了他,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不要重赏,能不能把我家小子也送去工学?哪怕给咱大侄儿当个书童也成!”
“等禀事儿的时候,我替你问问吧,应该问题不大。”
倪二说着,又特意在这小弟肩头拍了拍,笑道:“咱们兄弟里边儿,还是你最有眼光——这工学可是皇帝老子亲自搞起来的,等小子们从工学里出来,那也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那小弟挠头憨笑道:“不是兄弟们眼光差,是讨了婆娘又有这么大小子的不多。”
倪二哈哈一笑,冲他摆摆手转头就往外走。
谁知刚走出两步,忽又被那小弟一把扯住。
这下倪二有些不高兴了,回头正要问对方还有什么要求,却见那小弟一脸警惕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冲着一旁的院墙指了指。
倪二立刻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却听院墙内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紧接着又从墙头探出一截梯子来。
倪二忙打了个手势,两个兄弟飞快将地上的油纸包收敛好,然后三人各自贴着墙隐没在暗处观察。
不多时,那墙头上就多出了个人影,而这人自是梅宝森无疑。
他探头往下扫了一眼,倒没瞧见倪二几个,嘟囔着:“怎么这么高。”
然后就准备把梯子从院里挪到外面。
可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哪有力气将梯子拽上来?
即便有管家从旁协助也不成。
最后梅宝森只得用手扣住瓦片,小心翼翼的掉转屁股往下出溜儿。
两个精壮汉子见状,齐齐看向了倪二。
倪二盯着梅宝森身上那细绸的料子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打了个动手的信号,然后三人便悄默声的凑个前,将梅宝森包围在正当中。
梅宝森两条腿踢腾着,却总够不着底儿,最后只好一咬牙松手掉了下来。
结果两脚着地立足不稳,踉跄着眼见就要摔个后仰,冷不防左右各自伸出只手来,将他牢牢的扶住。
梅宝森惊魂未定的松了口气,正要向身旁之人道谢,突然惊觉事情不对,想要开口时却早被人捂住了嘴,同时耳边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动,动一动就弄死你!”
梅宝森登时僵在了当场,任由倪二等人将他反绑了双手,又用油纸塞住了嘴,外套缠住了双眼,推推搡搡的带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你是哪里的蠢贼!”
梅宝森正惶恐不已,又不知自己究竟是落到了什么手里,就听有人恶声恶气的喝问:“来我们地界儿上讨生活,也不先跟你家三爷打一声招呼,你也太猖狂了些!”
若是个激灵警醒的,这时候多半就听出不对来了,毕竟梅宝森这一身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飞贼。
但梅宝森一来智商欠费,二来又受了惊吓,竟是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嘴里的油纸包刚被扯下,他就连忙道:“误会、误会!我是梅家的少爷,不是、不是什么蠢贼!”
倪二其实早猜到了他的身份,若非如此,也不会选择打草惊蛇。
但他嘴上确实故作不屑的啐道:“我呸!你特娘见过半夜爬墙的少爷?少跟老子耍贫嘴,你要真是梅家少爷,这大半夜翻墙出去想做什么?”
不等梅宝森开口,他又补了句:“梅翰林下狱的事儿我可是听说了,你要敢说什么赌钱吃酒逛窑子的屁话——老六,先把家伙事儿预备好!”
“好嘞!”
先前要把儿子送去的工学精壮汉子,立刻拔出柄匕首来,然后捏住梅宝森的尾指,在上面轻轻蹭动着道:“小子,你可千万想好了再说,不然这身上少了什么零件,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另一个精壮汉子粗着嗓子凑趣道:“手指头可不好切,依我看不如往胯下招呼,那玩意儿没骨头,省劲儿!”
梅宝森感受着尾指上传来的森寒,又听说要往自己下三路招呼,当时吓一股骚热的暖流就窜了出来,顺着裤腿迅速蔓延开来。
同时他嘴里失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是要去报官的!”
“你要报官?”
倪二的嗓音陡然抬高。
“不不不,跟各位好汉无关,是我家祖母被人害死了,所以我赶着去衙门里报官!”
梅家老太太死了?
倪二眉头一皱,买通问诊大夫打探消息的事儿,可是他亲自去办的,当时那大夫明明说梅家老太太好端端的,这怎么才一天不到就死了?
“胡说!”
他佯怒道:“去报官还用从家里翻墙出来?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不成?老六,给他点儿颜色……”
“等等、等等!”
梅宝森都带了哭腔了:“我娘拦着不让,是我娘拦着不让!我本来是要坐车去,管家非说怕我娘知道……你们、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他!”
“我问的着他吗?”
倪二听的越发不明所以,梅家老太太死了,孙子要报官,儿媳妇反倒拦着不让,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猫腻?
可再追问下去,那梅宝森到底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绝不能说的,翻来覆去的只说是母亲不让,为什么不让却绝口不提,反倒一个劲儿的说要拿银子赎身。
没有焦大人的吩咐,倪二又不敢对梅宝森下狠手,最后只好让兄弟们暂且将他看管起来,自己则打马扬鞭直奔荣国府报信。
第五百零八章 重阳日【七】
大观园。
台上照例又是一出老太太喜欢的热闹戏,女眷席间说说笑笑还都记得注意仪态,男宾席上贾珍、贾琏、贾蓉、薛蟠几个却早都放浪形骸起来。
焦顺找过来的时候,薛蟠已然喝的半醉,头上插了朵波斯菊,正缠着贾蔷搔首弄姿,丝毫不见官司缠身的窘迫。
薛姨妈那样的善心人儿,宝钗那样的八面玲珑,偏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没费心没肺的东西?
那贾蔷因找到了真爱,近来倒是颇有些改观,并不愿意迎合薛蟠龙阳之好,但也不好当众与他闹翻,见焦顺沉着脸过来,忙趁机起身尊称叔叔。
薛蟠这才看见了焦顺,忙也起身陪笑招呼:“焦大哥,你不是要在家里过节么,这怎么……”
焦顺冲贾蔷微一点头,却是理也不理薛蟠,径自走到贾政面前见礼道:“世叔,容小侄暂借薛家兄弟一用。”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薛蝌就霍然起身。
他原本没打算来这大观园赴宴,后来因受母亲所托,才专程代表母亲来向荣国府的几位长辈告罪,故此虽在席间,却是满脑子都在惦念着母亲,压根也无心饮酒。
薛蟠先是一愣,继而满面困扰的挠头道:“怎么了?那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谁告诉你已经过去了?”
焦顺回头剜了他一眼,然后又冲贾政锊一拱手,便示意二人跟着自己离开。
贾政这时也隐约瞧出了什么,但他却并不想理会薛家的私事儿,何况有风头正劲的焦顺出面,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故此也就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
却说走出大殿之后,焦顺见薛蟠一脚高一脚低的,被风一吹越发显出醉态,便又吩咐薛蝌道:“他这样子只怕也拿不了主意,且去将你堂姐请来,就说梅家的事情有变。”
薛蝌早猜到是因为这个,闻言无奈看了眼薛蟠,又折回里面设法联络薛宝钗。
约莫半刻钟后,就见宝钗跟着薛蝌匆匆出来,后面却还跟着薛姨妈和王夫人。
“顺哥儿!”
一见面薛姨妈便心急火燎的问:“梅家又出什么事儿了?”
“梅家老太太傍晚时突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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