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太上皇闻言明显有些迟疑起来。
其实他想说,皇帝要搞新政也可以,但完全没必要把匠人抬的太高嘛,依照旧制让他们做些八九品的小吏,难道就不能搞新技术了?
不过太上皇又不想在区区臣子面前,说出这样的‘软话’来。
于是犹豫了片刻,仍是冷哼道:“巧言令色!千百年来我天朝都未曾如此推崇匠人,可还不是威服四夷万邦来朝?”
其实焦顺也未必真就想把工人抬的太高,不过眼下工人群体已经成了他的基本盘,他平日里更是以工人代表自居,就算是心里不这么想,嘴上也必须这么说。
因此虽听出太上皇话里隐含之意,他也只能装作没有听懂,躬身道:“陛下,千百年来又何尝有蛮夷之国,凭借装备精良压盖我天朝上邦?”
其实是有的,但太上皇肯定不会承认。
顿了顿,焦顺又继续道:“千百年来,又何曾见过钢铁铸造的巨舰,横行于海上?且就不论西夷,便我朝新造的连珠火枪,一旦充入军中,只怕千百年来的战阵之法就要从此改观了。”
大夏毕竟是以火器立国,对于弹仓火枪这种国之利器,太上皇还是花时间了解过的,所以对焦顺的说辞倒也认可——能持续速射的火枪既然造出来,以前什么三段射之类的密集阵,自然就难以为继了。
“而这还只是开始,如今工部已经在尝试继续改良,如果能够突破一些难关,或许可以造出射速提高十倍,甚至百倍……”
“哈!”
太上皇这回终于抓住了焦顺的病脚,当下冷笑道:“你以为朕对此一窍不通?朕且问你,就算造出来这样的火枪,子弹又该放在何处?真有这样的枪,只怕装上几十发、乃至上百发子弹都不够用的!”
“那就上千发、上万发!”
焦顺慨然道:“臣曾认真设想过,一旦解决了密闭性和自动退出子弹壳的问题,完全可以将成千上万的子弹用东西串起来,做成一条子弹带,这样平时分开放置,等到用时就可以串起来瞬间发射出去成百上千的子弹。”
“更进一步,如果蒸汽机的动力持续增加、体积持续缩小,就可以造出能在陆地上行走的铁甲舰——不需要那么大,只需要能抗住一般武器的攻击即可。”
“到那时,只要少量这样的巨兽带头冲锋,便对面的人数再多,若无与之抗衡的装备武器,又如何抵挡得了?!”
第631.5章
焦顺说完这番‘夸夸其谈’,仁寿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其实这等凭空设想未来的言论,也并不算十分出奇,若是遇到心志坚定的大儒当面,只怕立刻就要对这番空想大加驳斥,甚至驳斥所需的论据都是现成的,直接从一些古籍上摘抄便是。
然而……
太上皇毕竟不是什么大儒,他虽因为朝局动荡对新政颇多怨言,但却远不似儒生们那般与新政誓两不立。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目盲数年,对于近来出现的新鲜事物,诸如铁甲舰、自行车、发电机、灯塔等等,都只能通过旁人的描述来脑补。
偏一般人提及这些新鲜事物,又往往会不自觉的夸大其词——譬如焦顺刚造出自行车时,就被传成了‘脚踩风火轮’。
受此影响,太上皇对这些物件的印象,其实远比常人还要光怪陆离,也因此更能感觉到‘日新月异’的变化。
所以他细一琢磨,竟觉得焦顺所言也不算太过夸张,并由此引发了浓浓的危机感。
但要说就此转向支持新政,却又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再说了,父子两人总不能都站到大臣们的对立面吧?
于是沉默半晌,他终究还是摇头道:“你这番话只怕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焦顺见太上皇的语气明显比方才逼问时要好了不少,心知他即便没被自己说服,只怕多少也有些动摇。
于是忙趁热打铁道:“臣这不过是拾陛下牙慧罢了,不敢欺瞒太上皇,臣初闻此事也觉是杞人忧天,但越是了解那乌西国的行事作风,便越是觉得如履薄冰,也愈发觉得陛下高瞻远瞩!”
“就在两三百年前,那乌西国还不过是极西之地的一个弹丸小国,论国力在西夷当中也并非翘楚,为了雄强崛起,乌西国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对内盘剥百姓,对外甚至不惜发下海盗私掠证,纵容盗匪袭击外国商旅,并承诺为其提供销赃、补给等的庇护,于是西夷群盗蜂咸乐于听命于,使乌西国军力骤增,最终凭此击败了西夷第一强国的‘无敌舰队’,开始称雄于欧罗巴。”
“此后国势渐强,更是横行无忌,仗着船坚炮利肆意妄为,动辄屠城灭国,百余年间拓地无数,所辖竟数倍于我天朝,至有日不落帝国之名。”
“彼辈之凶狠贪婪,比宋末之蒙古、明末之鞑清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夏若想长治久安千秋万代,便决不能给他们丝毫可趁之机。”
“故此臣以为,哪怕就只是为了给后世子孙留一个保障,陛下所施行的工业革新之举,纵有再多弊病也必须要推行下去!”
因参与了这次殿试阅卷,太上皇对于乌西国的凶残,倒也有些了解,再对应方才焦顺那番设想,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就生出了反转。
不过他毕竟是秉正多年,就算心志动摇,也不可能立刻展现出来,何况他最反对的其实不是新政本身,而是隆源帝激进推动新政的做事方法。
故此思虑再三之后,忽然摆摆手道:“朕知矣,你且退下吧。”
焦顺闻言欲言又止,他此行的目的可还没个明确答案呢。
太上皇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又补了句:“殿试排名,我过两日自会差人给皇帝送去。”
“臣,告退!”
焦顺立刻深施一礼,倒退着出了仁寿宫。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两刻钟后,乾清宫内。
“好好好!”
隆源帝半张脸亢奋的泛着红光,口中连声赞道:“爱卿果然深得朕心,便朕亲至仁寿宫中,所言所论也不过如此了!”
“实不敢当陛下谬赞,臣只不过是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久了,略有些心得体会罢了,比之陛下即位之初,尚在乌西国侵略海疆之前,便明察秋毫深谋远虑,定下工业强国的大政方针,臣所言所行不过小术小道尔,焉能及陛下之万一?”
这番话显然又搔中了皇帝的痒处,虽然他最早想要搞工业革新,主要是因为崇拜太祖,故而想要照葫芦画瓢罢了。
但如今看来,却是歪打正着……
不对,应该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爱卿过谦矣……”
“陛下高瞻远瞩……”
容妃侍立在角落里,偷偷打量着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尤其是打量着隆源帝那亢奋中带着狰狞的表情,不觉心下暗暗泛酸。
自从获得轮值的机会之后,她可说是用尽了浑身解数,但获得的反馈却远不如焦顺几句吹捧——她的献媚之举,偶尔甚至还会起到反效果。
果然事到如今,再想以色娱人是走不通了。
容妃轻咬朱唇犹豫了片刻,便默默退出了帷幕,往寻先前借故离开的皇后。
似她这等无子嗣的妃子,要想在皇帝大行之后有个好下场,要么就是让皇帝提前有所安排,要么就只能和未来的太后、太妃【吴贵妃】搞好关系了。
如今既然前路不通,那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其实容妃并不情愿走这一条路,毕竟早几年她一味争宠,与皇后和吴贵妃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如今却要低下了头来……
唉~
容妃不自觉伸手轻抚小腹,暗道都怪这肚子不争气,若是能早早诞下龙子,自己又何须如此仓惶不安?
便在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皇后的身影,却原来皇后并未离开太远,而是就靠近帘幕的角落里侧耳倾听。
这倒有些奇了。
皇上和那焦顺的对谈,又不涉及什么机密,连自己都获准旁听,皇后又何必躲到外面来听?
“娘娘?”
心下疑惑之余,她小心翼翼的凑上去轻唤了一声,谁知皇后娇躯猛然一颤,竟似是受了惊吓。
“啊~”
就见她以手掩心,惊魂未定的道:“原来是容妃妹妹,怎么,莫非陛下有什么差遣?”
原来她是在这里发呆么?
容妃越发觉得有古怪,但却并没有贸然追问,只摇头叹道:“这焦大人果然颇有些手段,怪不得德妃姐姐出事之后,他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荣宠更胜往昔。”
皇后此事犹自未能平复心境,听容妃这般言语,便下意识摇头道:“陛下倚重焦畅卿,倒不全是因为他的才干手腕,最重要的是他与陛下志同道合,都有意要推行新政,再加上……”
说到半截,她忽然警醒过来,连忙掩住了嘴。
“再加上什么?”
容妃本能的追问起来。
“没什么!”
皇后自知失言,那还肯再说什么,忙不迭道:“既然殿试排名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边儿就交托给容妃妹妹,我且去慈宁宫向太后问安,顺便将方才的事情禀给她老人家知道。”
将此情景,容妃心知自己先前猜的果然没错,皇后手上必是有什么事关那焦顺的阴私!
又因听皇后提起慈宁宫,她便顺口道:“说到慈宁宫,听说最近……”
然而说到半截,容妃忽也住了嘴。
“听说怎得?”
这回轮到皇后好奇了。
其实容妃原本想说的是,最近贾元春时常被太后召见,但这挑拨的话到了嘴边儿,却又突然觉得了无意趣。
当初她与贾元春不睦,主要是因为两家离得最近,贾元春偏又比她受宠,还一副假清高的嘴脸让人生厌。
所以她才千方百计想要踩着贾元春上位。
但以现如今的形势,就算贾元春万劫不复又能如何?
何况自己如今可不是要争宠,而是要与皇后和吴贵妃搞好关系,这时候再肆意挑拨,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所以她才会及时收住话头。
不过皇后可以直接选择隐晦其次,她却不好不答,当下忙敷衍道:“也没什么,我是听说娘娘因陛下的病情,准备缓办今年的寿诞,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
皇后确认之后,又随口提点道:“不过即便如此,咱们该进的孝心也不可少了半点。”
“娘娘放心,我自不会做那糊涂事儿!”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下意识往帷幔后面扫了扫,这才迈步出了寝宫。
容妃一直将她送到了院门口,正欲返回寝宫,忽听院外有人呵斥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给我出来!”
容妃下意识站住了脚,探头向外望去,就见角落里走出个一脸讪讪的小太监,瞧着似乎十分眼熟的样子。
皇后身边的管事太监显然已经认出了这小太监,语气神色不自觉都缓和了些,又问:“原来是李忠,你不在殿下身边伴读,跑到乾清宫来做什么?”
容妃这才认出那小太监,正是繇皇子身边的伴读李忠。
却听李忠答道:“小人乃是奉殿下之命,想来问问焦大人几时才能入宫授课。”
说着,不禁面露期许之色。
容妃暗暗惊诧,她先前也已经听说,焦顺与那些大儒不同,所教授的学问十分新奇有趣,可也万没想到,短短几堂课的功夫,竟就让繇皇子如此上心。
乃至于连这李忠,似乎也对焦顺的授课十分期待的样子。
要知道这李忠如今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日后繇皇子继承大统,他极大可能会成为今日之戴权,而考量到繇皇子的年纪,他所获得的权柄和倚重,说不定还会在戴权之上。
这岂不是说……
那焦畅卿日后还能延续现在的君臣相得,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容妃拉拢焦顺的心思愈发浓烈。
比起皇后、吴贵妃、贤德妃几个,她对皇权的迷信程度是最深的,平素也只关心宫内的争宠,并不怎么关注外朝的局势,所以只以为获得了皇帝的崇信,便能无往不利天下无敌,却哪晓得文官们一旦抱起团来,甚至能令皇帝头疼不已?
于是等送走了皇后,她越想越是心热,在帷幔外面转了几圈,却又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宫中嫔妃怎么敢擅自与外臣接触?
至于走娘家路线……
容妃出自阜阳侯周家,理论上娘家也还算有些势力,无奈父兄两个胸无大志,整日只知道提笼架鸟,先前她暗中示意家中结交焦顺,结果父兄回信尽是推脱之言。
所以娘家一时也是指望不上了。
那就只有……
容妃渐渐坚定了信念,打定主意必要探究出皇后暗中隐藏的玄机。
话分两头。
另一边皇后在慈宁宫打了个转,与太后闲聊了些家长里短,便又告辞出来,回到了储秀宫中。
她有些疲倦的坐到梳妆台前,一面吩咐宫女拆去头上沉重的凤冠,一面对镜补起了妆容,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到角落里的红木匣,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脑海中满是先前皇帝那句调侃。
陛下的玩笑实在过分,她怎么可能主动翻阅那等污秽文字?!
平素里都是对其畏之如虎,也只有在需要确认奏折是否无恙时,才会小心翼翼打开木匣瞧上一眼,却连封皮都不敢多瞧,更别说翻开细看了。
倒是皇上自己,当初捧着这两份奏折手不释卷,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瞧的!
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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