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却说主仆二人到了私巷入口,栓柱抄着手寻了个背风的所在,来顺则是刷脸过了门禁,直奔巷底的锅炉房。
走进那灰扑扑的院子,就见西墙下已经站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的闲话家常。
这些人年纪普遍偏大,脸色更是一个比一个晦气——毕竟只有受排挤的,又或是犯了错的,才会被打发到锅炉房出苦力。
相比之下,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来顺,反倒成了这锅炉房里的异类。
在来顺观察这些人的同时,他们也都纷纷对来顺侧目以对,就凭那整齐划一的‘阴间滤镜’,普通少年人多半会被吓得踌躇不前。
但来顺自然不怕这个。
施施然往前凑了几步,正待主动通名报姓,却忽然发现人群后面,竟还蹲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来顺不由就是一愣。
这老爷子怎么看也得有七十往上了,不是说古人最讲究尊老么,怎么这么大岁数还给派到锅炉房做杂役?
“你就是顺哥儿吧?”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两个抄着手的中年汉子主动迎了上来,笑着介绍道:“他是张炳,我叫赵益,来管家平常对我们颇多照应,哥儿在这锅炉房里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张口就是。”
怪不得便宜老子连送都懒得送,原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内应’。
虽说来顺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在这锅炉房立足并不难,但既然有现成的帮手,他也不会矫情排斥。
当下也笑着拱手道:“张大哥、赵大哥,以后有劳您二位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顺哥儿莫太客气!”
看张炳、赵益谄媚的态度,便宜老子应是许下了不少好处。
三人边客套寒暄着,边往西墙下走去,恰巧就停在了那老汉不远处。
来顺耐不住好奇,冲那老汉微微一扬下巴,压低声音问道:“这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也是跟咱们一样,来这里卖力气的?”
张炳瞥了那老汉一眼,幸灾乐祸的道:“那是东府的焦大,听说这老东西当初喝醉了撒泼,差点冲撞到二奶奶和宝二爷。”
“因为这,珍大爷原想把他打发到城外庄子里养老,不想这老东西死活不肯,说什么年轻时曾发过誓,一辈子都要守着宁国府。”
“这不,跟主子闹了好几个月,最后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真不知他究竟图个什么!”
竟是焦大!
凡是看过红楼原书的,应该都对他印象颇深。
舍命救主的经历,辛辣刚直的脾气,短短几段文字,便成功刻画出了一个曾经铁骨铮铮,现如今英雄迟暮的忠仆形象。
当初来顺看书时,只是为了应付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对书中人物全然没有半分共情,也唯独看到这焦大出场时,才触动了些肺腑之情。
如今冷不丁突然见到真人,给他带来的冲击,倒比见到薛姨妈时还大了不少。
此情此景,真是……
“你瞅啥?!”
这时焦大突然缓缓起身,吹胡子瞪眼的喝问来顺:“你小子贼头贼脑的,莫不是想看你焦爷爷的笑话?!”
来顺:“……”
他这正哀其不幸呢,谁成想焦大就冲着他来了。
单凭这炮仗脾气,也难怪他偌大的功劳,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来顺虽不是贱皮子,可对这焦大毕竟存了三分敬意,故而倒也没恼,只是笑道:“我听说您老曾跟国公爷上过战场,这不是头回撞见,有些好奇么。”
焦大闻言,又盯着来顺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我又不是那练摊耍嘴子的,想听故事自个去茶馆,大爷这儿不伺候你!”
说着,把脊梁骨往墙上一贴,又缓缓的蹲了回去。
来顺再一次无语。
“顺哥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赵益这时过来把来顺拉到了一旁,手指着院门口道:“瞧,铺排差事的来了!”
循他所指,就见个二十出头的青壮男子,大模大样的走进了院子,粗声高嗓的吆喝:“都过来、都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按照便宜老子提供的情报,这人应该不是柴碳管事邓好时,而是他的跟班王柱儿。
这等人在荣国府里,原是没什么牌面的,但在锅炉房却颇有一呼百应的派头。
十二个锅炉房杂役,立刻就有十一个围了上去,只那焦大充耳不闻,依旧抄着手蹲在墙角。
“哎!”
王柱儿见状脸色就是一沉,不耐烦的催促道:“那老头,说你呢,还不赶紧过来。”
焦大抬头瞥了他一眼,嗤鼻道:“针尖大的行货,倒敢冲你焦爷爷挺腰子!”
这焦大还真是逮谁怼谁!
听他骂的有趣,来顺险些笑出声来。
“你个老东西骂谁呢?!”
可王柱儿却是彻底恼了,撸胳膊挽袖子直奔焦大。
那张炳赵益等人都在一旁瞧热闹,全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可来顺却有些按捺不住。
虽说这事儿纯属焦大自找的,但他毕竟是自己读原书时,最喜欢的男性角色之一。
尤其他都七八十岁了,真要是和王柱儿动起手来,怕是不死也没几日好活的。
略一犹豫,来顺便闪身拦在了王柱儿面前,嘴里劝道:“柱儿哥,这就是老糊涂一个,你跟他较什么真儿?来来来,大伙儿都等着你训话呢。”
说着,又把王柱儿拉回了人群当中。
要换成旁人出面,王柱儿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可发现挺身而出的是来顺,他也只好偃旗息鼓——给来管家的儿子一个面子,不跌份儿!
重新回到人群正中,王柱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邓管家贵人事忙,今儿实在无暇分身,所以让我先给你们铺排差事——两天,两天之内你们必须把这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连锅炉里面都得清理干净!”
“到时候邓管家过来验看,要是有一丁点不满意,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他瞪圆了眼环视众人,内中却独独略过了来顺。
而这会儿功夫,又有几个杂役送来了笤帚簸箕、抹布铁锹等物,乱糟糟堆在了众人面前。
王柱儿顺势把手一摆:“行了,都别愣着,赶紧开始干活吧。”
等他说完,所有人却都望向了来顺。
来顺起初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在张炳的提醒下,头一个上前抓起把扫帚,后面众人这才一哄而上,争抢清闲的活计。
唉~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阶级。
来顺拄着扫帚正自感慨,忽然觉察到有人在背后窥探自己,回头望去,恰与那焦大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来顺冲他笑了笑。
焦大却冷哼一声,嗤鼻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来顺:“……”
第十一章 暗流涌动【上】
来顺虽然对焦大另眼相看,却也不至于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此后两天当中,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但与其他人的态度相比,这已经算是非常之友善了。
因为整整两天里,不管旁人如何忙碌,焦大就那么老神在在的靠在墙下晒太阳。
初时瞧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众人也就没太过计较,顶多是有人说两句酸话怪话。
焦大要是对此充耳不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这老头偏是个嘴臭王者。
别人说他一句,他能骂回十句,而且角度刁钻言辞阴损,从来都不带重样的。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老头好像还有被害妄想症,任是谁上去拉架、劝和,都会被他怼上几句。
这一来二去,得罪的人就更多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邓好时来验收的时候,锅炉房十个杂役当中,倒有九个出面告发焦大怠工的——剩下那个是吵架时咬了舌头,说不清楚话了。
面对这群情激奋,邓好时却只是轻飘飘瞥了王柱儿一眼,王柱儿立刻越众而出,扯着嗓子呵斥:“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都给我贴墙站好了,有什么也等邓管家验看完了再说!”
说着,他又示威似的,亮出了手里的鞭子。
众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不情不愿的,站到了墙根儿底下。
不过他们还是耍了些小心思,焦大这时就在东墙下,他们却偏偏去了西墙根儿。
如此一来,便让焦大显得格外不合群。
不过王柱儿这两天显然也补了课,并未似当初那般针对焦大,只是沉着脸来回巡视,恍似没瞧见焦大一般。
却说来顺混在人群中,就见邓好时漫无目的的四处转了转,然后就停在锅炉房门口,泥胎木塑似的没了动静。
这‘验收’的也忒不走心了吧。
亏赵益等人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废了诺大的心思,才把那两座一人多高的锅炉擦到锃明瓦亮。
正腹诽着,就见个油头粉面男人匆匆而来。
杂役中有出身宁国府的,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去年分管锅炉房的俞禄。
那俞禄一进院门,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邓大哥,你可是让小弟好找!”
邓好时也没给他好脸色,背着手冲锅炉房一扬下巴:“去里面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锅炉房。
依旧是俞禄抢先开口:“邓大哥,咱可是自小的交情,这眼见今年的煤都快拉来了,你还卡着去年的账不肯交接,该不是想刻意为难兄弟吧?”
邓好时瞥了他一眼,忽的反手拍在他肚皮上。
俞禄夸张的‘哎呦’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捂,却一把抓在个小册子上。
他愣了愣,随即翻开那小册子飞快搜了几眼,然后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这、这……”
捧着那小册子,俞禄支吾道:“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我们府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张罗,这锅炉房都是下面人代管,谁知他竟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正卖力推脱,邓好时不咸不淡的问了句:“你确定要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顿时卡了壳。
邓好时又轻飘飘的补了一句:“你确定能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越发无言以对。
犹豫再三之后,他拢了拢袖子,然后一把攥住邓好时的右手,嘴里激动道:“哥哥,咱们自小的交情,你可千万得拉兄弟一把!”
邓好时低头扫了一眼,脸上的冷漠就化开了大半,幽幽叹道:“罢了,谁让我这人念旧呢,那账就先别交接了。”
头半截话听的俞禄喜笑颜开,后半截话却又让他的笑容僵了脸上。
他瞪大了眼睛,紧攥着袖口颤声道:“哥哥,这、这可不少啦!”
“瞧你那出息。”
邓好时横了他一眼,哂笑道:“但凡我不挑你的错,谁还能查到你头上不成?”
“可等明年……”
“明年这锅炉房不是你管?”
“这、这谁能说的准,我们府里……”
“明年应该是你管,也必须是你管!”
邓好时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不容置疑的道:“走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向大总管禀报呢。”
说着,迈步向外走去。
俞禄见状,也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口,邓好时脚步一顿,回头又补了句:“明年别用你小舅子了,换个好拿捏、牵扯少的。”
不等俞禄回应,他便迈步到了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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