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他是想拒绝的,毕竟解缙在此,而解缙在文章和经史方面很是自负,杨荣则是不喜欢卖弄自己的文章,他更希望自己像个透明人,最好永远不被人关注。
解缙此时却大为尴尬,说什么都不是,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站着。
朱高炽笑道:“解师傅事务繁忙,既在文渊阁,同时又要编修《文献大成》,你就不要推辞了,这件事,本宫已代你答应了安世,过两日,安世会向你请教。”
杨荣看了一眼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张安世,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
那家伙……终于向老夫下毒手了。
当然,杨荣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既是如此,那么下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高炽随即,由张安世搀扶着自己继续往文华殿去。
大家本是健步如飞,可如今太子在前头,后头的大臣就只好放慢脚步了,一个个尾随着朱高炽,至文华殿。
而此时,朱棣的兴趣很高,他早早在此升座,候着百官们来。
等众臣进入之后,行了大礼。
朱棣便笑道:“哈哈……众卿不必多礼。”
说罢,和颜悦色地对朱高炽道:“这一路走来,辛苦了吧,来人,给太子赐座。”
朱高炽本想拒绝,但是终究腿脚不听使唤,等宦官取来了锦墩,他便也从善如流地欠身坐下。
朱棣随即便道:“今日筳讲,讲的是什么?”
当值的讲官连忙上前道:“讲的是资治通鉴的《后汉纪》。”
朱棣笑了笑道:“不如讲一讲交趾吧。”
所谓的交趾,其实就是安南!
从汉朝起,汉朝就将交趾也就是现在的安南纳入了自己的版图,此后……许多朝代都曾有过统治这里的记录。
讲官本是从容的表情保持不住了,苦笑道:“陛下……筳讲历来照本宣科……”
朱棣淡淡道:“诸卿都是博学多才之士,难道一定要照本宣科,每日讲的不是四书,就是《资治通鉴》吗?这天底下的学问,就只有这些了吗?”
讲官很是犹豫:“这……”
朱棣却很快的,将目光落在了陈继的身上。
很明显,他今日显然就是冲着陈继来的。
朱棣道:“陈卿家,你懂得多,你来讲。”
陈继:“……”
朱棣道:“来人,给陈卿赐一个座。”
陈继哪里敢坐,偷偷瞥一眼解缙,却道:“陛下……臣与诸翰林相比,这点才学,实在不足挂齿。”
朱棣笑了,只是这笑显然不达眼底,口里道:“你虽是兵部右侍郎,还能精通钱粮,又最是清楚怎么治理百姓。怎么可能……不懂经史呢?”
规规矩矩地站着的张安世,便忍不住在心里道:陛下很记仇啊,这是多少天前的事了,还特意把人拎来这儿讽刺。
陈继很是不自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再拒绝,就不识抬举了。
索性,他道:“那么臣就讲一讲吧,交趾四郡早年为秦将赵佗所统治。此后南越被大汉吞灭,这交趾四郡,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汉土。”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不久之后,交趾四郡复又反叛,与中国隔绝……到了东汉初年,汉将马援奉旨出征四郡平定叛乱。只是这一战,损耗极大,汉军死伤甚众。”
“不只如此,在占领期间,当地士民频繁袭击汉军,即便如这名将马援,也见识到了交趾四郡土民的凶狠,于是,便立下了一根铜柱震慑人心,上面的内容正是:‘铜柱折,交趾灭’。”
“这是千年前的往事……”陈继顿了顿,接着道:“可是陛下可知道,那立下了‘铜柱折,交趾灭’的那一根铜柱,今在何方?”
朱棣没说话。
陈继继续道:“这铜柱,早已不见踪影了,当初汉朝在那里立下的威风,如今早已荡然无存。遥想当初,无论是汉武帝还是东汉马援,征发的将士进入交趾四郡,遗骨遍布于四郡之内,可如今……又安在呢?反而是在征服的过程中,朝廷耗费了无数的钱粮,将士们不断的在安南流血,最终……造成了这千古遗憾的事。”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都是聪明人,其实都清楚,朱棣想要让陈继说的什么,可偏偏,陈继十分强硬,直接讽刺西汉和东汉两朝因为战争而造成的巨大遗憾。
朱棣道:“这样说来,卿家以为……征安南得不偿失?”
陈继道:“正是。”
朱棣道:“卿家既这样认为,那么……”
朱棣豁然而起:“那么就再好不过了,来人……取奏疏来。”
此言一出,似乎早有准备,一群宦官从偏殿鱼贯而入,捧着一个个簿子。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炯炯有神的盯着陈继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朱高煦人等送来的奏疏,这上头,是他们从安南府库之中,搜抄到的情况。张安世,你识字多,你来念给他听。”
张安世来了精神:“是。”
于是,张安世上前,取过一份奏报,低头,便道:“前头的话,就略过了,我知道大家性子急,我直接报数目。”
张安世盯着奏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随即道:“今得粮……二百三十三万石……”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模样。
二百三十三万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漕粮,也就是每年征收上来的粮食,最富裕的乃是南直隶,几乎每年的漕粮收入是一百万石上下,其次浙江、山东、江西,都在六十万石上下。
单单这一京三省,就占了全天下漕粮的一半。
而现在,区区一个安南,哪里来的两百多万石粮?
第156章 天降横财
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
这安南和其他的蛮荒之地没有什么不同。
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号的北元罢了。
居然有两百万多石粮,实在难以想象。
而大明对于安南的认知,其实还停留在几百年之前。
倒是颇有一些像是汉朝人对江南的印象。
汉朝时的江南,因为那里丘陵和山峦众多,再加上到处都是水,北方人进入南方之后,往往无法适应环境。
再加上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下,江南没有得到开发,因此,人们对于江南的印象更多停留在蛮荒的概念,而当时的产粮区域,主要是在关中和关东的平原。
所谓得中原者得天下,即是如此。
可随着生产力的增加,南方开始进入了大开发之后,再加上几次北方南渡,大量的北方汉人进入南方,新的农业技术得到了应用,这江南就成了鱼米之乡,粮产量直接反超北方。
安南也是如此,在当初中央王朝统治交趾四郡的时候,这里是以荒芜而闻名。
在宋朝的时候,安南、占城、真腊也盛产稻米,可由于耕作粗放,无灌溉设施,稻米任其自然生长,所以粮产量较低。
可随着安南等地逐渐安定,吸收了一部分北方的灌溉和开垦技术之后,凭借着优良的地理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地,安南粮产量高的惊人。
“这……这些粮哪里来的?”朱高炽先是大惊。他在户部,大抵知道,朝廷每年能收上来的粮,大致也在一千万石上下,一个安南,竟有两百三十万石,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了。
张安世看一眼朱棣。
朱棣道:“张安世说罢。”
张安世这才道:“安南盛产稻米,有四成的土地,可产两季稻,而有六成的土地,可产三季稻。”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三季稻是什么概念?就是一年可收割三次!
同样一亩地,你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人家却可一个季节就收割一次,这产量……等于直接翻了三倍。
在大明,比较肥沃的土地,也至多只能收割两季,而这几乎已经是极限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何况……从这奏报上来看,安南虽然山地众多,可国中南北……都有一处平原,其稻田的规模,绝不下于南直隶。”
朱高炽惊异地道:“南直隶耕地乃天下之最,这安南竟比南直隶还多?”
“还多三成。”张安世道:“这还只是保守的估计,毕竟这是安南陈朝陈睿宗时期,攻占了占城国,一统安南南北之后的耕地记录,这些年……怕也有一些土地被开发了出来。”
张安世怕自家姐夫不信,又道:“此次,我们进兵速度极快,拿下升龙的时候,这安南的粮仓统统都是满的,若是照他们自己的计算,其实每年能上缴的田赋,在一百九十万石上下。”
每年……一百九十万石。
“比南直隶还多?”
这南直隶……在明朝的时候,规模比许多行省要大的多,相当于后世江苏加上上海,再加上安徽的人口和面积。
每年朝廷能在此征收到的粮,比号称鱼米之乡的江西和浙江加起来还要多的多,可谓是天下之冠。
可现在,南直隶的粮赋却还不如安南呢!
在古代,粮食就代表了人口,也代表了税赋,是国力的象征。
虽然真实的国力,未必只靠粮食来计算。可至少这安南,可是凭借着超高的粮产量,号称小中华,别名西洋小霸王,各种欺负西洋诸国。(明朝西洋指代东南亚。)
朱棣看着群臣惊叹,一个个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尤其是太子朱高炽,颇为震惊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太子这一年来,管着户部,为了钱粮的事,每天焦头烂额。
朱棣心下暗喜,却故作沉稳地道:“继续念。”
张安世便道:“除此之外,还得银一百三十二万两,其余珍宝,不计其数,尤其是以香料等名贵之物,更有九百四十七石,这些香料若是卖出去,哪怕价格低廉一些,只怕纯利百万两也不在话下。至于其他土地、人丁,暂且就不计了。”
单单真金白银和香料,就可价值两百万。
朱棣乐了,道:“这安南竟是富庶如此,真令朕没有想到……”
朱棣看向那陈继:“陈卿家口口声声说劳民伤财,是吗?”
陈继其实也是硬着头皮在硬顶着罢了,可细细思量,解缙说的对,这个时候,自己若是不能“从一而终”,反而就显得自己首鼠两端了。
于是他道:“陛下,历来征伐,本就是劳民伤财,臣只是关心百姓疾苦而已。”
朱棣居然点头:“陈卿家说的对。”
“啊……”
许多人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
其实这一次缴获虽多,可翰林们未必心喜。
只有太子朱高煦和杨荣几个,方才觉得大大缓解了身上的压力和重担。
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些银子又不是给自己的,终究属于国库。
而战争造成的后果,却是天下的臣民来承担!
因此,如陈继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朱棣道:“既然劳师动众,难免会劳民伤财,那么……就撤回征安南的大军吧,朕思来想去,陈卿说的对。”
陈继:“……”
朱棣又接着道:“这些银子和钱粮……是商行打下来的,自然而然也属于商行,以后这西洋,朕也绝不会劳师动众了,一切让商行来办就是了。”
“……”
这一下子……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说实话,这很缺德。
既然这么多的粮食、白银还有香料,都他娘的和国库无关,陛下你跑来这里炫耀做什么?
再者,朝廷不征发大军,让商行来干,还不是左手倒了右手?战争一样需要民夫,只不过从以前的征用,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雇佣罢了。
照样对于地方上的生产会造成破坏。
陈继自是跟大多数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便皱眉道:“陛下……这……”
只是还不等陈继说出反驳的话,朱棣便突然大怒:“这什么?朕发大军征安南,你说劳民伤财。可朕告诉你,安南土地肥沃,能带来大量的钱粮收益,你却又觉得这对国家无益。”
“现如今,朕索性让商行去办理此事,你还有什么话说?这样说来……朕什么都不干,像菩萨一样由着你们供着,才可以吗?”
陈继道:“臣万死,臣只是……认为……若如此,岂不滋长了商行的气焰吗?”
“我大明历来轻商,且君子宜修德,而非图利。如今……陛下如此纵容商行,这对天下百姓而言,也是一种伤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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