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七字刚刚出了半截,却很快又缩了回去。
胡俨的呼吸开始急促,他这一次伸出了手指,生恐自己遗漏了,继续数着:“一……二……六……鸡呢,鸡呢?如何少了一只?”
周氏道:“会不会走失了?”
“哪里的话,平时便在院落也不见走失……”
胡俨说到这里,身躯禁不住一颤,脸色蜡黄,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定是那些竖子!”
“竖子?老爷说的莫非是那些孩子?可他们是孩子啊……何况还是你的门生……”
胡俨几乎要跳将起来:“就因为是老夫门生,老夫才感不妙,老夫为人师表,自己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难道还不知道吗?”
胡俨心疼了。
这不是鸡的事……不对,这就是鸡的事,一只鸡养的这么大,可值不少钱,快抵得上胡俨几日的俸禄了。
周氏这才恍然想起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今晨的时候,有一个个头不小的人,总是在后院这儿探头探脑……”
“是不是黑面、额上有个痦子的?”
“正是!”
胡俨捶胸跌足,嗷嗷叫道:“朱勇……不当人子!”
第004章 上达天听
大内,文华殿。
一个宦官碎步入殿,捧着一封奏疏,呈送至御案。
御案之后,永乐皇帝朱棣此时端坐着,正捧着一份奏疏默然看着,久久不语。
朱棣身材魁梧,脸色略带黑沉,眸子转动之间,却颇有几分锥入囊中一般的锐利。
陪侍在朱棣一旁的,却是一个穿戴着一袭黑衣的老和尚,老和尚气定神闲,很有几分气度。
文华殿乃是偏殿,所以格局并不大,却恰恰是朱棣平日里私下会见心腹大臣,召见翰林诸官的所在。
至于这老者,则是名震天下,先是做了和尚,法号道衍,此后在北平城里煽动朱棣谋反,最终一举定鼎天下的姚广孝。
朱棣称帝之后,敕命姚广孝为太子少师,又任用他主管僧录司,不过官职虽然不高,却因为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心腹肱骨,天下的许多决策,都有姚广孝参与的影子,因而在民间,人们称呼这和尚为“黑衣宰相”。
朱棣拿起了奏疏后,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之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那锐利的目光隐隐带着怒气。
这怒气随即转眼即逝,而后他将奏疏丢在了御案上:“太子妇人之仁,子不类父也。”
气定神闲的姚广孝一听,骤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朱棣马上得天下,和太祖高皇帝一样,性情刚猛。
而他对太子朱高炽的评价却是妇人之仁,这显然对太子极不满意了。
至于那子不类父四字,其实更为严重,因为这话的原意是这孩子不像我……
姚广孝微微一笑,面对朱棣的牢骚,却是漠然无视。
他们父子的事,不是自己这和尚可以随意评价的。
朱棣却抬首,目光注视着姚广孝道:“一个妇人之仁,连自己的亲族都无法管教的人,怎么可以驾驭天下呢?”
若说前头子不类父,还只是个人情感的牢骚,那么如何驾驭天下,就关乎到了国家社稷的问题了。
姚广孝道:“敢问陛下,奏疏之中所言何事?”
朱棣见他终于吱声了,似乎寻到了共鸣,便冷哼道:“锦衣卫奏报,太子纵容妻弟,而此人不但无心进学,冥顽不灵,且还飞扬跋扈,因仗了东宫之势,人人对他避如蛇蝎。”
一个少年胡闹……其实姚广孝并不在乎,毕竟只是皇亲国戚而已,这天底下有几个皇亲国戚会被说好人的?
姚广孝更关注的却是锦衣卫奏报的讯息上,很明显,锦衣卫的武臣当初大多是朱棣的亲兵出身,深受朱棣信任,当初这些亲兵,也曾追随汉王朱高煦征战,可以说他们有着过命的交情。
而现在锦衣卫密报太子的亲族不法,这背后一定不简单。
只是姚广孝是极聪明的人,他并不希望掺和进其中,姚广孝道:“皇亲不法,确实不可骄纵。”
朱棣点头,面上灰冷,只淡淡道:“下旨申饬太子吧,让他一定要严加管教,若是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那朕便亲自来管。”
姚广孝颔首。
朱棣却又忍不住道:“朕从未见过这般的恶少年!”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国子监祭酒胡俨求见。”
朱棣将奏疏合上,不露声色,却是何姚广孝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想,他来求见做什么?
朱棣道:“传进来吧。”
胡俨此前乃是名动天下的大儒,而且为人清廉,为人处世很有气度,因而朱棣也颇为器重。
只是片刻之后,却见胡俨快步入殿,哪里还有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一见朱棣,立即拜下,气喘吁吁道:“臣胡俨,见过陛下。”
“卿家免礼。”朱棣勉强笑了笑,发现胡俨和从前有些不同寻常。
“陛下,臣此来,是恳请陛下开恩,准臣辞去教授勋臣子弟之责。”
朱棣脸色微微一变,立即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胡俨绷不住了:“陛下……臣没法教了,这些子弟,个个顽劣,前几日……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居然至臣的后宅……偷臣的鸡……”
朱棣脸色微微有些难看起来,不过定了定神:“孩子胡闹嘛,卿乃大贤,不必将此记挂在心上。”
胡俨一听,心都凉了,这偷的不是你家的鸡对吧?
于是又道:“更可气的是……那个张軏……”
一听张軏,朱棣脸色又变。
那个小子……朱棣可一直关注着呢,张軏的父亲乃是张玉,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被大军重重包围,张玉于是便假扮朱棣吸引敌军,救下了朱棣,而也在那一战之中,张玉战死。
可以说,朱棣的命几乎是张玉救下来的,没有张玉就没有朱棣的今日,张玉战死之后,就留下了这么几个孩子,张軏年纪最小,朱棣当然平日十分看重。
“他怎么了?”
“他最是不肖,臣好端端的上茅坑,他竟拿鞭炮去炸粪……”
朱棣:“……”
“陛下啊,臣管不了了,臣当时……真真斯文扫地,浑身都是粪水……臣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朱棣听到这里……拍案而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朕也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那张安世更坏的!张軏这个小子,还有那朱勇……卿家……你放心……朕绝不会姑息他们!”
胡俨还想再说点什么。
朱棣的脸已挂不住了,使了个眼色,胡俨才无奈的告退。
胡俨一走,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愤愤不平地道:“勋臣子弟糜烂至此,朕还以为……张安世已是无可救药,谁曾想……还有更坏的。”
姚广孝也皱眉起来:“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坐视不理,将来……”
朱棣狭长的眼睛微微阖起:“胡俨温良恭谦,要治这群臭小子只怕不易,你去一趟吧,狠狠查一查,看看他们平日里如何胡作非为,与此同时,也挑出几个拔尖的,朕还就不信了,这么多子弟之中,就没有一个拔尖的。”
姚广孝是当初靖难之役的总策划和幕后推手,莫说是那些少年,就算是他们的爹到了姚广孝的面前,只怕也要战战兢兢,对于朱棣而言,由姚广孝去是最合适的。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是。”
……
张安世已经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他住在东宫外头,不过他那太子姐夫几乎每日都会派人来嘘寒问暖。
这让张安世有些心安。
又是一个清晨拂晓。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十一天。
他隐隐感觉到,在自己努力之下,自己的名声已经有浅浅转好的趋势。
很好。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谦虚,不能骄傲。
今日又是入学的时候,张安世在张三的安排之下,出发前往学堂。
与张軏和朱勇汇合之后,朱勇兴冲冲道:“大哥,你瞧三弟带了什么来。”
张安世低头一瞧,便见张軏贼兮兮的从袖里掏出一大包东西,揭开了一角,一团黑的东西露出来,然后又立即塞了回去,左右张望之后,便傻笑起来。
是火药,神机营专用的!
我靠!
张安世:“……”
第005章 上奏
拼命咳嗽之后,张安世道:“嗯……不谈这个……我现在有心事。”
“心事,啥心事?”张軏见张安世对火药没有兴趣,禁不住心里有些失望,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从兄长的军营里偷来的。
张安世叹息道:“你们也知道,我很穷。所以我想若是有一笔银子,能去做一些小买卖就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买卖。”朱勇一脸鄙夷。
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对于商业自然是没兴趣的。
张安世却不然。
他很清楚,距离姐夫登基,还有许多年呢。
张家虽然有姐夫接济,可毕竟用的是姐夫的钱。
张世安上辈子是穷怕了,想到自己在这世上没有一笔银子,就觉得不安。
“主要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买卖,这等好事,也只有自家兄弟,我才肯说,要不……我们凑一点银子……”
“银子……”一听到这个,朱勇脸都变了。
他爹朱能,可吝啬的很,怎么肯拿银子放在他这等孩子身上?
于是他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俺爹不肯给的,俺若去问,他得打俺不可。”
张安世道:“你去问你娘。”
朱勇想了想,又摇头:“迟早俺爹也要知道的,到时……少不得还要挨骂,说俺是个败家玩意……”
这话说的……
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让大家放下心理包袱,年轻人嘛,毕竟思想还没滑坡。
于是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二弟啊……我来问问你,你们朱家将来是传给谁的……”
朱勇想也不想,便断然道:“当然是俺,家里就俺一个独苗,家业不传给俺,还能传给谁?”
张安世循循善诱道:“对呀,这家业迟早都是你的,对不对?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家业是你的,你花自己的银子咋了?我不是挑拨离间,可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勇认真道:“你讲。”
张安世叹息道:“朱家就是你家,朱家的银子都是你的,现在是谁成天在花朱家的银子。”
此言听罢,朱勇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身躯一颤:“哎呀,大哥不提醒,俺竟没想明白。对呀,这家都是俺的,倒是俺那爹……成日乱花银子,前日还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去买了一柄好马呢,这败家玩意,他这是在花俺的钱,败俺的家啊。”
张安世安慰他:“算了,谁家不会出一个败家爷们呢,你就想开一些,就当你爹不懂事吧。”
朱勇道:“现在想来……俺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了,寻个时候,非要狠狠训斥他一通才好,张大哥说的对,俺自己的银子,倘若不花,岂不都便宜俺爹了?回头我去问俺娘,叫她拿银子来。”
张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哪里不对,可细细一想,道理似乎就是这个道理。
三人正说着,突然有一个少年匆匆进入了课堂,惊呼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大家并不怕胡俨,可这少年一脸骇然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奇怪,先生来就来了嘛,为何吓成这个样子?
却在此时,课堂外走进一个人来。
只是……不是胡俨。
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袈裟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出现,方才还神气十足的朱勇、张軏二人,瞬间垂下头去,竟好像犯错的孩子,大气不敢出。
其他的少年,也一个个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老和尚正是姚广孝。
姚广孝进来之后,笑容可掬的样子,他似乎对自己的形象很自信,是那种和善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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