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姓郑名录,是洪武年间的举人。”
蹇义似乎也对这个人有印象,含笑着补充道:“此人官声不错,当初……长沙修筑河堤,他也是功不可没。”
朱棣道:“这样的能人,要大用,先让他在长沙府再呆一年,明年入夏之后召入京城,朕要亲见。”
“是。”
夏原吉道:“不过总体而言……今年的税赋征收……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朱棣皱眉:“怎么,相较往年少了吗?”
“臣对照了前几年的情况,也只堪堪……和建文二年可比,迄今还未超过洪武二十年之后的记录。”
朱棣听罢,显得不悦。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建文二年……怎么好比,这建文二年的时候,自己正在靖难,许多地方,根本不在朝廷手上,更别说征税了。
“这倒是怪了,洪武年间……国家初定,朕继位之后,前几年朝廷还在恢复元气,倒也还说得过去,可天下也太平了这么多年……怎的粮税还少了。”
其实朱棣如果知道,到了后世,明朝太平了两百年,可税赋还有登记的田产居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超过洪武年间的钱粮收入,估计要骂娘。
朱棣叹了口气:“要查实一下,问题在何处,总不能年年都是天灾吧。”
夏原吉道:“是。”
朱棣挥挥手:“好了,下去吧。”
夏原吉打道回府,回到户部部堂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着陛下让自己查实情况的问题。
这事儿……夏原吉也有难言之隐。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天下初定,百姓们争相开垦荒地,不少土地都得以征税。
可问题在于,这数十年过去,不少地方……土地开始兼并,而有本事兼并人土地的人,往往有本事将土地隐藏起来,这种隐藏,当然不是变魔术一样把地变没了,而是凭借着他们的家世和地位,与差役合伙,在官府登记的田地登记的土地中藏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门道,也是多如牛毛。
可问题就在于……这事……没办法清理,总不能像太祖高皇帝一样,把天下的所有的州县父母官都砍了脑袋,然后换新的知府和县令们去理清土地的情况吧。
夏原吉叹了口气,等进了户部,他目不斜视,自是先到中堂那儿去,可谁晓得,中堂那儿却是空无一人。
夏原吉皱眉:“人,人呢?”
连续怒叫了两声,这时才有个差役匆匆而来:“部……部堂……”
“人都去哪里了?”
“都……都被拉了壮丁,那威国公来了,带着人……侵门踏户……抓着官吏们去算账。”
算账?
户部何时得罪过他,他要算什么账?
夏原吉怒从心起,勃然大怒:“荒谬。简直就是荒谬,这还有国法,还有纲纪吗?他张安世……这是要干什么?”
说罢,勃然大怒道:“那你为何在此?”
差役苦着脸道:“小人不识数,不会算账啊。”
夏原吉:“……”
这时候,夏原吉才意识到,这差役所说的算账,原来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算账。
他有点懵,他要算个什么账?
当下,他抬腿:“人在何处?”
差役忙领夏原吉去。
果然……见一处厅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算盘劈啪作响的声音。
夏原吉匆匆进去,见这人山人海,有人拿着簿子穿梭,有人伏案打着算盘,有人拿着账本与隔壁的人低声细语着什么。
那张安世,将脚架在案牍上,被高祥等人拥簇着,气定神闲的等待。
夏原吉大怒,快步上前,大袖一挥,将张安世架在案牍上的脚直接掀下去。
张安世失了平衡,大惊,下意识道:“有刺客,保护……”
定睛一看,却是夏原吉。
张安世讪讪的坐稳,而后又站起来:“诶,诶……夏公……等你很久了。”
夏原吉怒气冲冲道:“张安世,你这是要做什么?”
“呈送钱粮簿子啊。”
夏原吉:“……”
他显然整个人好像被电了一下,凝滞了一会儿,便又怒道:“呈送钱粮簿子便呈送,何必来此撒野,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干这样的事,太子殿下若知,该情何以堪?”
张安世道:“我呈送簿子,他们来算账,我在此等核算的结果,好回去交差,这天下的府县,不都这样干的,咋啦,我这也犯法?”
夏原吉一愣,道:“这……这都是什么?”
“太平府的钱粮簿子。”
夏原吉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么多?”
他主持户部多年,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怕至少是一个布政使司级别的账目了。
张安世道:“这是什么话,夏公不该问我太平府为何多,而是该问问……为何其他的府县,为何这样少。”
夏原吉:“……”
夏原吉稍稍冷静了,他决定不理会张安世,跟这样的人怄气,简直就是自寻烦恼,迟早要折寿的。
当下,便寻到了吴主事,道:“账目我瞧瞧。”
吴主事连忙要让座,夏原吉摇头,直接捡起了一份账簿,开始细细看去。
这一看……夏原吉便好像入迷了,一页页的翻阅,面上的表情看不到喜怒。
看过了一份,又忍不住看下一份。
张安世便又坐下,将脚架在案牍上,闭目养神。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夏原吉始终都沉默不语,只一份份的核算账目都看去,直到一份份的账目核算了出来,汇总到了吴主事这里。
夏原吉看了总账,脸上却是变了。
他显得不可置信,越看脸色越古怪,指了指数目,对着吴主事道:“这个数目,对得上吗?”
“应该不会有错。”吴主事道:“下官已清理过,这数目,八九不离十。”
夏原吉道:“这如何可能?”
吴主事苦笑,低声对夏原吉嘀咕道:“下官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才让人一遍遍的核算……”
夏原吉道:“你继续算,再核验几遍。”
吴主事道:“是。”
张安世突然打了个激灵一般,起身凑上来,道:“夏公……”
夏原吉道:“你别添乱,老夫有事,你在此不要滋事。”
张安世道:“有什么事?”
“与你何干?”
张安世:“……”
夏原吉说罢,拿着总账,匆匆便走。
他火速入宫。
此时朱棣正在文楼里养神,他很是奇怪于,为何税赋越来越少,可偏偏,似乎又都没有什么问题。
“张安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陛下,张安世在征粮呢。”
“这家伙,真当知府当上瘾了。”朱棣苦笑道:“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癖好,这是太子影响,还是他们张家就是这个德行?”
“这……”亦失哈道:“奴婢可说不好。”
朱棣道:“太子不类朕啊。”
他发出感慨。
这逻辑是这样的,张安世这个人举止古怪,而张安世是太子养大的,虽然可能性格不一样,但是骨子里的东西一定一样。
那么以此来推论,太子骨子里也是这德行,很明显,这一点就和朱棣千差万别了,朱棣好刀兵,熟弓马,喜欢激情、感性的东西。
亦失哈只好干笑,他不敢接茬。
“陛下,户部尚书夏公求见。”
朱棣皱眉:“这不是才刚走吗?又是心急火燎的事?叫进来吧。”
夏原吉入殿,行礼:“陛下……”
朱棣只抬了抬眼皮:“又是怎么了,朕真怕见你,每一次你这户部急着来见,不是哪里发了大水,就是哪里地崩。”
夏原吉道:“臣是来报喜的。”
夏原吉还是很专业的,看过了太平府的账目之后,他立即敏锐的感觉到,有些地方上的钱粮问题,可能要捂不住了。
当然,地方上的问题捂不住,说和户部有关,也有那么一点关系,说没关系,其实也可以撇清关系。
可说来说去,户部总还是有失职之嫌。
看了这账目,夏原吉立即做出决定,这事得赶紧入宫,报喜,并且显出自己对此事的喜悦,如此一来……自己至多只是疏忽。
否则的话,若是等别人来报这个信,或者等张安世自己求见,那么……反而像是户部和地方上的丑行被揭露,那么就不是疏忽的问题,甚至陛下可能怀疑自己也参与其中。
说来说去,这就是态度问题,任何的天子,其实都可以接受臣下疏忽大意,毕竟人乃血肉之躯,不可能面面俱到。
可若是一旦开始怀疑你的本质,哪怕没有实证,这也绝对是致命的。
君臣之间,想要和睦,良好的沟通非常必要,这也是为何,夏原吉看了总账之后,不等最后算出最具体的数目,也不去理会张安世,立即便一路气喘吁吁的跑来先报喜的原因。
朱棣看着夏原吉:“嗯?何喜之有?”
“陛下,太平府今岁的钱粮,已经核算出了七七八八,这虽不是具体的数目,不过大抵却是八九不离十。请陛下……先过目。”
夏原吉忙将账簿奉上。
朱棣端坐起来,而后,取了账簿,低头一看,整个人有点绷不住了。
“太平府……下辖三县,户口不过九万余……是吗?”
“是。”夏原吉道:“去岁,太平府的夏粮乃二十三万石,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它比之下辖十一县、一州的长沙府的人口,相差甚远,这长沙府,可是有足足四十五万户啊,乃是一等一的大府。可今岁,太平府的粮税,就从二十三万石,足足涨了四倍之多,收粮近百万石。”
“这太平府,耕地不过长沙府的两成,人口,也不过两三成,可收来的粮,竟比长沙府还要多一些,这……实在是臣无法想象的事。”夏原吉道。
朱棣看的眼睛都直了。
“长沙府,今岁已算是优等了,那这太平府……张安世这家伙……他是不是把太平府的百姓,都赶尽杀绝了?”
想想看,两成的耕地和人口,收了比别人还多的粮,这还不得把人榨出油来?
夏原吉道:“陛下请注意……看耕地的数目。”
朱棣这才醒悟。
“去岁,太平府的耕地,是一万五千顷,这个数目,和有近六万四千顷,这个数目也是对的上的,可是今岁……太平府报上来的田亩数……是三万九千顷……足足多了一倍多。”
朱棣这才注意到,禁不住道:“一年时间,难道还能多开垦出一倍多的土地?”
夏原吉抬头,而后……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臣……也觉得蹊跷,不过……陛下还是先看看银子的数目吧。”
朱棣此时来了兴趣,可一看之下,又是大惊。
“去岁的时候……不算栖霞,太平府三县入银多少?”
“一万四万五百两……”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今岁直接收了二十七万两。这是刨除栖霞的数目,加上栖霞,竟有七十三万两?”
这个数目,是十分吓人的,这只是一个府而已。
而且太平府,占地面积不大,因为属于南直隶,所以只下辖区区三县,无论是人口,还是耕地,在天下诸府中,都属于小弟弟。
“陛下,单这样的数目,粮税,太平府,就已可居天下第二了,怕也只在苏州府之下,可这苏州府……耕地极多,人口也稠密,太平府如何能与之相比?何况……这银税,就算刨除掉栖霞,那也可称的上是天下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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