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这和尚……看来……真可能修成正佛。”张安世带着几分伤感,感慨地道:“带我去吧。”
张安世抵达的时候,朱棣已是赶到了,所有人都在外头守候。
朱棣终于还没有绷住,垂泪下来。
榻上。
姚广孝挣不来眼睛,他伸出枯手,只是这枯手只动弹了一下。
朱棣忙是抓住他的手,这手却是冰凉得彻骨。
姚广孝轻轻地张开了嘴,朱棣不得不贴着耳朵到了姚广孝的嘴边。
姚广孝用着地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陛下……贫僧……与陛下交往多年,陛下登上了大宝……人人都对臣说……和尚错了,错了……今日……贫僧方知……和尚没有错……贫僧……死而无憾。”
朱棣握紧着他的手,像是害怕他会一下子丢失了一般,口里哽咽着道:“别说了,别说了,你歇着吧,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姚广孝道:“活不下来了,贫僧就是……想要再见陛下一面,来……来之前……贫僧以为,贫僧尘缘之事已了,已经没有了……没有了牵挂,可最后时候……贫僧却突然……在想,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陛下一面,看一看陛下,贫僧有许多话说,可……可已经说不完了,能见一见陛下,便已知足了。”
朱棣老泪纵横,悲怆地道:“朕……对不住姚师傅,朕……”
姚广孝道:“陛下……传贫僧衣钵者,张安世也……此人在……贫僧就在,他活着,贫僧虽死亦活……”
姚广孝虽睁不开眼,可说到此处,却好像带笑似的,他异常的平静,用极微弱的声音道:“陛下……此人……小节有亏,却有大智大勇,陛下要仰赖他……这样……这样的话……”
他后头开始说胡话:“这样的话……许多孩子……便可以笑了……”
他像是累极了,顿了顿,才又道:“请陛下唤张安世……唤张安世……”
朱棣生恐他还留下遗憾,飞快地跑去开了门,大叫道:“张安世!”
张安世也忙是小跑地进来。
朱棣背着手,站在了窗边,抬头,不使泪水落下来。
张安世则已到了病榻边上。
姚广孝似乎已感受到了张安世的气息,嘴唇几不可闻地动了动。
张安世见他如此,忙是俯下身去。
姚广孝的嘴唇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开合了,就好像用气管发出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辨认。
“你……你要记住啊……若是冲突无法避免,刀兵相见……也……也必然会发生,那么……不要妇人之仁……要先下手,要斩草除根,断……断不可心怀慈念……谨记,谨记啊……一定不可……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要……不要轻信别人说什么仁义道德,你要比他们更恶,比他们更狠……”
这是第一次,姚广孝和他说话时,没有谈到钱。
张安世哭了,眼泪就像突然而来的雨点,一滴滴地掉。
他开始怀念,对方跟他要香油钱的时候。
张安世用力地擦拭眼泪,边道:“我……我知道……”
姚广孝接着道:“如果……如果欺骗可以麻痹别人,那就欺骗他们……如果……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问题,那就不要犹豫……不要犹豫,遇事不要犹豫……”
“不要……不要走一步看一步……人生在世……人生在世……看似有许多的选择,可……可实际上……凡夫俗子从生下来起,就都没有选择,贫僧如此,你……你也如此。你唯一的选择……选择……就是活下去,遇到挡你路的石头,你就……你就用力踢开他,遇到阻止你的人,就杀死他。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他说着,似已最后一丁点的气力也已用尽,却又像是意犹未尽,轻轻道:“叫陛下……叫陛下。”
张安世忙道:“陛下。”
朱棣已是泪流满脸,急步走了过来。
而就在这时候……这和尚,猛地一下子,张开了眼睛。
这眼睛……依旧有神采。
他张口,突然他的音量大了一些:“张安世如贫僧骨肉,陛下若念贫僧……贫僧功劳,一切恩泽,尽加之张安世身上……他……他好给贫僧……送终……送终……”
话音落下。
那双眼睛,虽开张着,却已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姚广孝逐渐地僵硬。
可在这一刻,他的脸上,似保持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
就如平日里的姚广孝一样,永远的神秘莫测。
朱棣下意识的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安世则已退后两步,重重地拜了下去,朝姚广孝叩了三个头,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好像抽空了气力,只想伏地大哭。
朱棣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他紧紧地看着姚广孝,沉默着,半晌不言。
最终,他上前,拉了拉姚广孝的手,郑重其事地道:“卿且自去,你的后事,自有张卿料理,你所心心念念的事,朕定教你此生无憾。”
说罢,朱棣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张安世还伏在地上,传来低低沉沉的悲哭声。
朱棣却是猛地走到了张安世的身边,抓住了张安世的后襟,像小鸡崽子一样的将他拎了起来。
他绷着脸,努力地睁大着眼睛,似乎这样,能让泪水不满溢出来,幽幽地道:“不必悲痛,姚师傅的性情,朕知道,他没有什么遗憾,若说有什么遗憾,也只恨你这家伙,总是过于软弱。将眼泪擦拭了吧,扭扭捏捏的,似妇人一般,干得了什么大事。”
说着,朱棣却是突然一时没崩住,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姚师傅死了,朕的姚师傅……他死了……”
声若洪钟,带着无尽的悲痛。
张安世刚刚擦拭了眼泪,然后人麻了:“……”
外头的大臣们,听到这动静,都大吃一惊,也似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众人忙是推门而入,见此,一个个如丧考妣。
第322章 秋后算账
姚广孝死了。
君臣恸哭。
不久之后,张安世亲自收敛了姚广孝的尸首,装入了棺木。
作为姚广孝的“儿子”,张安世负责所有丧事的后续事宜。
金忠没流多少眼泪,可他的心,却好像被割了一道又一道。
当初那个曾与他同甘共苦的伙伴,如今终于先行一步。
他不但悲痛于姚广孝的死,更感觉到他与姚广孝曾代表的时代,似乎远去,如烟消散。
他抓着张安世的手,没有去询问姚广孝临终时说了什么,只是询问了一些临死前的情况。
张安世一一回答。
金忠认真地听完,才幽幽地叹息道:“姚公深谋远虑,他做任何事,必有他的理由,他能死而无怨,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金忠说罢,勉强笑了笑。
只是这笑,估计比哭还要难看。
张安世不知如何回答,只神情悲切。
朱棣一宿未睡,关在廨舍里,足足一夜,一夜过后,他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显得憔悴,却又好像要振奋精神,当下,命人召众大臣觐见。
众大臣到了朱棣的跟前,个个一脸悲伤之色。
倒是户部尚书夏原吉率先道:“陛下,姚公立下大功,他本是闲鱼野鹤一般的性情,不求封赏,只是如今故去,丧事……”
夏元吉没有把后面的话完全说完,可意思已经很明白。
姚广孝这样的人,丧事可不只是请人吃席这样简单的。所谓礼法,即便是死亡,也需一整套的配套,不只是丧礼的筹办,还有死后的地位,包括了追赠,最终再确定,用什么待遇进行操办。
朱棣只淡淡地抬头看了夏原吉一眼,像是心头早有了决断。
没有等多久,朱棣便道:“姚师傅乃靖难第一功……追赠……其为荣国公……”
他顿了顿,心情似是很低落,却又勉强打起精神,接着道:“他的谥号,令礼部拟定,及早奏上。他无子女,威国公张安世,受他传承衣钵,与子无异。所有丧礼,都由威国公来操办。他希望自己能够火化,再置舍利塔,保存自己的舍利,这……也令张安世来操办……”
说到此处,朱棣眼眶赤红,布满了血丝,哽咽着继续道:“他的佛塔,就修建在太庙之内……”
事实上,历史上的姚广孝,是第一个安葬进太庙的文臣,也是整个明朝唯一的一个。
明朝近三百年,没有人获此殊荣。
这也意味着,后世的任何皇帝,要告祭太庙,都要给姚广孝预备一份贡品,并且派遣礼官,隔三岔五前去祭祀。
因此,当朱棣说到入祖庙的时候,杨荣、夏原吉等人都大为吃惊。
只是很快,他们心情也渐渐平复。
任谁都清楚,与其说朱棣马上得天下,不如说,朱棣是在姚广孝策划之下夺取天下。
在整个靖难的过程中,姚广孝几乎是整个靖难的发起者,组织者,甚至是执行者。
这是任何一个靖难功臣,都无法比拟的。没有姚广孝,甚至就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
于是众臣没一人异议,纷纷道:“遵旨。”
朱棣吁了口气,才看向张安世道:“张卿,此事就仰赖你了。”
张安世连忙拜下,郑重其事地道:“臣万死不辞。”
朱棣又道:“至于姚师傅的神道碑铭,朕要亲自撰写,就不必礼部草拟了。”
而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只是姚广孝的后事,后事简单,可接下来还有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那就是完成姚广孝的心愿。
朱棣踱了几步,才道:“宁国府的情况,如何?”
众臣默然。
张安世这时道:“府衙、县衙,所有官吏,统统已拘押,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除此之外,锦衣校尉出动三千七百二十五人,开始彻查宁国府的弊案,所有牵涉此案者,都从重处置。”
“臣又抽调了一批太平府的官吏,紧急赶来善后,在各县,臣命人置类似登闻鼓的鸣冤鼓,准备进行最后的疏离。除此之外,便是清查隐户和隐田,以及拉丁的情况。”
朱棣沉声道:“要罪加三等,不可姑息。”
朱棣说得斩钉截铁,这已不是害死了姚广孝的问题了,或者说,姚广孝根本不是被这些人害死,以姚广孝的本领,凭着这些人,也配残害吗?
但是朱棣明白,姚广孝不过是希望以自己之死,揭开这个盖子,用自己的死,让朱棣痛下决心,用自己的死,昭告天下罢了。
张安世却道:“不,不必罪加三等,臣查到的情况,也已是触目惊心,滥杀无辜,贪墨,隐藏人口和土地……就已是十恶不赦了。至于平日里,有不少人动用私刑,滥杀无辜,更是不胜枚举。还有此番,为了四处捉拿逃户,许多人家,组织壮丁,围追堵截,受害的百姓亦不在少数。”
朱棣眼中透出愤恨,道:“姚师傅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才赶来此。就是想要避免这些人,继续害死无数百姓啊。锦衣卫……要严查到底,一个都不得放过。”
张安世道:“遵旨。”
张安世现在可也憋着一肚子气呢。
不得不说,姚广孝最后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几分感悟。张安世两世为人,一直寄望于用上一世的道德,当做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处事观。
所以他晕血,他有时不愿将事做绝,对于祸及家人的事,往往表现得慎重。
可现在方才知道,后世的人,人就如原子一般,是一个个的个体,至多也不过是一个小家庭。
而这个时代,人却是以家族的形式生存,自己稍有软弱,或是犹豫,便不知多少人,要被人害死。
张安世领命,再不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开始布置。
很快,大量的谋逆和欺君案开始浮出水面。
整个宁国府,几乎不存在没有藏匿人口和田地的状况。
宁国府的黄册里,所记录下来的所谓的耕地,实际上,不及藏匿的三成。
也就是说,七成都被人藏了起来。
而去岁,也不过是五成而已。
一年之内,直接恶化至此,是谁都难以想象的。
张安世也很干脆,直接给定下一条红线,藏匿田地百亩以上者,直接抄没家产,千亩者,就可能要考虑到杀头的问题了,若是超过了三千亩,主人杀头,其余亲族统统流放。
至于百亩以下,便按藏匿的耕地数目,以太祖高皇帝开始算起,补足这数十年来百亩土地的税赋,少了一粒米,便立即抄家流放。
锦衣卫已开始出没在各乡,太平府抽调来的官吏,对清丈土地也是得心应手。
每日,府衙这里,便有大量的人拘押,而后从太平府来的推官,直接判决。
城外每日被杀者,便有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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