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一下子,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
两百六十七万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整个夏粮税赋系统里,南直隶的税赋最多,占了天下的两成,以往没有太平府的时候,是在两百二三十万石上下。
而现在,太平府扩充,成为了九县,却比整个南直隶十一府征得还多。
虽说太平府九县,确实是南直隶之中的粮产重地。可以往,这两府的税赋,至多也不过四五十万石左右,占了南直隶的两三成罢了。
而如今……天下两成多的粮赋……竟来源于太平府九县。
杨荣认真地道:“臣查阅过,一方面,是太平府查到了大量的隐田,九县的隐田数目,极为可观。另一方面,太平府的粮赋,损耗极少,这样的话,又多了几成。再有,就是分地之后,太平府给所有分去的地,加了一成的税赋。百姓们不必缴纳佃租,却只多了一成赋税,完全供应得上,再加上今年太平府丰收,种种举措之下,这南直隶的夏粮,臣计算过,若是照往年天下的田赋来计算,区区九县,所得之赋,便占据了整个天下的两成二。”
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目。
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殿中直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朱棣更是觉得好像做梦一般。
当初太平府三县,就足够让他刮目相看,可在这旱灾之年,却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能用能吏来形容了。
入他娘的,这是管仲、乐毅啊。
只怕……只怕是管仲、乐毅,也不过如此吧。
朱棣瞳孔收缩着,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御椅上。
却在此时,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觉得还是要问清楚。
因为这和他户部对于粮食征收所了解的情况有所不同。
于是他道:“杨公,我有一些疑问,还望能够解惑。”
夏原吉顿了顿,便又道:“方才杨公所言,说是在这太平府内,大肆的兴修水利,征了这么多的劳力,这……岂不是……加大了百姓的负担?百姓服徭役,如何能顾忌到自己的田地,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可能会引发百姓的怨声载道。再有,征了这么多的粮,百姓是否负担过重,会不会有百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而滋生乱子。老夫对于太平府的情况,所知不多,所以才有此疑问。”
杨荣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其实夏原吉这个问题,只怕是殿中所有人的疑问。
朱棣也疑虑不定地看向杨荣。
是啊……收得太多了,虽然朱棣一直嫌税赋不足,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的税赋,朱棣反而觉得有些烫手。
毕竟,前朝有太多因为徭役和征收过重的教训。
杨荣道:“夏公所言,确实……没错,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元末的时候,就曾出现过,譬如元人修黄河。”
一说到这个……大家都干笑。
说起来,没有鞑子们修黄河,这大明还未必有天下呢。
杨荣道:“可是……夏公所言的情况,若是在其他地方,确实没有错,横征暴敛,必要闹出民乱。只可惜……这太平府,却大大不同,因为……太平府拉丁……真的给钱粮。”
杨荣说到真的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口音。
众人:“……”
杨荣道:“臣也认真地查明清楚了,征一个壮丁,每日给的是钱三文,粮两斤,腌肉一两,盐三钱,而且当日结清,除此之外还有赏钱,若是能按时按量完成,最后完成的时候,还可再给每一个壮丁一百文至五百文的赏钱。陛下,诸公……这个价钱……百姓应募,是足够自己吃喝,还能勉强得一些钱,补贴家用的。正因如此,兴修水利,百姓们肯去,也愿意去。”
“当然,其实这个数目,若是放到做工的价里,并不多,尤其是在没有赏钱的情况之下,也只是勉强……吃饱,吃得还算好而已,节余是肯定没有的。可另一方面,便是太平府兴修的这些水利,并非是惠及一家一姓,而是要在太平府各县铺开,太平府的农户,几乎家家都有土地,百姓们都心知肚明水利灌溉的好处,若是修不成,自己家的地,也就没有水灌溉了,这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因而,官府征召,虽偶有人会有怨言,可绝大多数人,却在农闲时十分踊跃,都肯出力和卖力,甚至工程紧急的时候,壮丁们依旧在兴修水利,家里的土地,即便在农忙时,往往是壮丁在外,家里妇人和老人们摆弄庄稼,实在迫不得已,壮丁们才告几日假回家。”
“这其三,便是官府,官府早早将各处的水利情况,都绘制成图纸,张贴至各村,将这水利建成之后,惠及到的田地情况,大抵都讲的清楚明白,大家一见到这水利还惠及到自家,有了水库,连日大雨的时候可以用水库蓄水,使自己的庄稼不会受涝,有了灌溉渠,自己的地在天旱时可以灌溉,不至无水可用,便更士气旺盛了。”
“陛下,汉兴时,曾有制度,便是以陇西、天水、安定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因此,才有名将多出焉的美名。这些良家子,大多都薄有家资,拥有土地。一旦被选用从军,无不令行禁止,勠力同心。因此,才有了大汉平定内乱,讨南越,北诛匈奴,天下四夷,闻汉之名,无不两股战战。终汉一朝,军戎之盛,即便至汉末,也不曾衰减。”
“臣读汉书时,尚且心里还有疑惑,总觉得这六郡良家子之名,怕是多有夸大。可今日方知,这六郡良家子,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无论是从军,还是务工,大多不愿触犯律令,能够做到勠力同心,一旦被官府征用,便极少有怨愤之言,出力时,个个奋勇,极少有奸猾之辈。”
“而这太平府,其实就是将这整个太平府上上下下数十万户人,统统都变成了有产有业的良家子,不但官府组织起来时,人人踊跃,缴纳钱粮税赋时,亦无怨言,也极少投机取巧,大多务实。这数十万之众的壮丁,只用了区区半年,便完成了整个九县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数十年都未曾完成的所有水利,且质量远超想象。臣下乡间,太平府已是极少有盗匪的现象,这些良家子,甚至不必官府,便自行承担保境安民的大任,若是有外乡人,他们虽有警惕,却也肯拿出家里的好酒肉来招待。”
“对啦,臣还了解到,许多的百姓,在得到土地之后,生活比之去岁,可谓一跃千里,以往都是民有菜色,可在这太平府内,大多人人较为健壮,现在大多数人家,非但可以养活一家,再加上官府征丁,或者是农闲时入县丞或者栖霞务工,家家今年都有余财,各处的市集,普遍兴旺,妇人的胭脂,梳子、簪子、花布,卖的都好,还有子猪、鸡子、耕具、牛市,也比之其他各府,好不知多少倍。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不说其他,往往在九县,从前是以每月月初、月中、月末三日,会在各乡有集市的,可到现在,各乡之中,居然有不少商贾,常设市集,一月三十日,都售卖商货,此等情况,在乡间,几乎罕见,可在太平府各乡,却已成常例。”
说到这里,杨荣似是响起了什么,顿了顿,才接着道:“臣还听闻,各乡的青壮,对从军的意愿较为强烈,恰如那六郡良家一般,虽也老实本分的耕地务工,却也颇有志向。愿意进入模范营和官校学堂,建功立业……这才其他各府几无可能,其他各府百姓,大多今日只惦记着下一顿的着落,莫说是志向,便是明日的事,都极少愿意谋划,这种情况,却与太平府全然相反。”
杨荣侃侃而谈。
其他人却如听天书一般,一个个愣愣地看着杨荣。
杨荣显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接着道:“臣若非亲见,也难以想象,太平府的变化有如此之大,臣在太平府各县走了六七日,虽不敢说,完全了解情况,却可以在此,向陛下用人头担保,太平府绝无任何百姓贫弱之情状,更无百姓因横征暴敛而怨愤不平。臣更敢担保,太平府九县,无盗匪,无饿殍,无怨愤。”
此三无,真如天方夜谭。
在这一点上,杨荣当真也算是人才。一方面他了解情况,另一方面,他是顶尖的读书人,且有丰富政务经验。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能将自己的所闻所见甚是生动地形容了出来,尤其是用引经据典,用六郡良家子来比喻。
更是让人更为直观。
杨荣又道:“陛下与诸公若是不信,可问胡公。”
胡广:“……”
被点到名字的胡广,脸抽了抽,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无奈之色。
胡广觉得自己当初凑上去,当真……是草率了。
原以为自己是跟着杨荣去做监工的。
谁曾想,今日却是被拉来给杨荣背书,他这工具人的作用,是妥妥的垫背的节奏啊。
杨荣此言,可以算是直接予以了太平府十分充分的肯定了。而且此等肯定……某种意义而言,就像一柄剑,直指南直隶其他各府,是指责他们惹来了“人祸。”
这是十分严重的控诉,是可能要死人的。
另一方面,对于太平府的赞扬,等于是直接坚定地站在了太平府一边,自此之后,对于太平府的新政,他这个文渊阁大学士杨荣进行了担保。
而对胡广而言,这些确实是亲眼所见,他也不得不钦佩张安世,可……他心里不免还是酸溜溜的,因为……太平府的兴旺,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恰恰是胡广自己所出身的这个利益共同体。
想到这个,胡广便免不得在心里叹气。
胡广一点不傻,他当然清楚,自己若是也肯定了杨荣,就意味着,他也算是彻底地和从前的许多人做了切割,算是反目成仇了。
可……让他否认?
胡广是个老实人,这种亲眼所见的事,他若是没有看见,尚且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可现在……怎么能骗人呢?
幽幽地叹了口气后,胡广有一种良家妇进青楼卖笑的委屈,却还是老实地道:“杨公所见……句句属实,臣……与之所见略同!”
这一下,买定离手。
第331章 我孙儿为太平天子
胡广说罢,心里便不禁苍凉。
他发现自己不干净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今日的奏对,只要传出去,必然会引发惊涛骇浪。
他没有杨荣与之彻底决裂的决心。
却不得不陪着杨荣,成为许多人泄愤的靶子。
可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骗人吧?
而听完了杨荣和胡广之言。
殿中又陷入了安静。
朱棣踱步踱得更急,他陷入了深思。
数倍的税赋,百姓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良家子。
良家子几乎是任何一个王朝最为可怕的力量,如汉朝的六郡良家子,还有唐朝的府兵。
不说汉朝的六郡良家子,便说这府兵,唐初的时候初置府兵皆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郡守农隙教试阅。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旨蓄,六家共蓄,抚养训导,有如子弟。
也就说,府兵几乎都是从家里有土地的子弟之中挑选,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较好的体力,并且有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志向。
这也是汉朝和唐朝兵力强盛,所向披靡的原因。
可无论是汉唐,他们挑选的兵员,其实都是少数,汉朝不过是主要六郡之地。而唐朝呢?所选的府兵区域,其实也并不大。
可区区一个太平府九县,数十万户,这数十万户……竟都可以成为良家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开拓了税源,官府和朝廷有了足够的钱粮,只要征召和组织,又会迸发出什么样的力量?
这一点,朱棣不是不懂。
他皱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了杨荣带回来的那本钱粮簿子,口里喃喃道:“两百六十七万石……两百六十七万石,一府之力,远超南直隶。”
那么天下呢?
朱棣的目光随即扫向了金幼孜人等。
金幼孜人等显得既震惊,又似乎隐隐有一些担心。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清楚陛下心动了,却也清楚,这巨大的好处背后,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们就是代价。
杨荣这番话语,实在逆天,这是字面意义的逆天,他居然反他自己。
可其他人,虽也开始隐隐察觉到,这可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却未必是好的选择。
就在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朱棣道:“诸卿……以为如何?”
“该旌表太平府!”金幼孜道:“陛下,太平府能有今日,多亏了威国公,威国公可谓是功不可没,所以,陛下应该大大的旌表。”
朱棣皱眉道:“诸卿也是这样认为吗?”
“是。”夏原吉等人道。
朱棣拂袖,却又看向杨荣。
“杨卿以为如何?”
杨荣沉吟片刻,才道:“威国公自是居功至伟,他所做的,乃是开了先河,推行新政。可臣以为……这与府中上下官吏,也不无关系。太平府能有今日,乃是军民同心戮力的结果,岂可居功于一人?”
“……”
窒息。
众人都不解地看向杨荣。
表面上看,好像大臣们纷纷夸奖张安世,实际上,却是借张安世的功不可没,来掩饰太平府例外论而已。
正因为太平府有张安世,所以这一套才玩得转,其他地方没有张安世,自然而然,还是不要推行新政为好。
而杨荣则直接对其进行了驳斥,张安世是提出了想法,而且是新政的主张者和推行者,可是下头的官吏,从他的观察而言,显然都是用心的。至少在一整套的考核制度,还有激励制度之下,太平府的情况才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若只归功于一人,这不公允,也无法解释。
朱棣显然早就知道大臣们的弦外之音,也听出了杨荣的弦外之音。
他斟酌着道:“朕所虑的,乃是天下太平府太少了。”
“陛下。”金幼孜想了想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太平府的举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臣以为……应该再观察一二,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朱棣便冷冷一笑,道:“是吗?这样的话,那么淮安、凤阳诸府,如何处置?”
他直接反问。
既然……太平府可以抗旱,而且还可以在大旱之下,进行增产,并且确保没有出现盗贼和流民。
那么……其他各府的哀嚎,反而就是给朝廷提供了罪证了。
从前至多说是天灾,哪怕说重一点,也可以称之为无能。
可现在有了太平府,说他们是在犯罪,也不为过了。
朱棣咄咄逼人地看着金幼孜,继续道:“金卿家,你来告诉朕,诸府如此,难道可以无视吗?”
金幼孜被朱棣的目光盯得一阵心虚,心气不足地道:“应……应该申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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