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他随手拿起了一封书信,抓在手里,口里还骂:“天哪……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了供你读书,家里卖了数十亩地,此番来京寻你,又卖了十几亩,还以为……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可以重振门楣,如今……为了你这个畜生,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却……你却……这般对老夫,老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今日索性,都死了罢,死了干净一些!”
说罢,瞥了这书信一眼,便将这书信揉起来,要撕碎了。
可似乎……那书信迅速扫视过后,一些词句过了他的脑袋。
虽是揉成了纸团。
这马扬名却又突的下意识地重新将这纸团展开,皱巴巴的书信,重新又摊在了马扬名的手掌上。
马愉又惊又怕地道:“爹,爹……孩儿……孩儿……”
另一边,马超也急急忙忙地冲进来道:“爹,大哥不听话,还有我呢,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考个进士,不,考个举人,不,考个秀才,爹,我答应你,明年县试,我一定考个童生回来……”
可马扬名却不吭声,他脸上的愤怒,固然没有消散,可此时的眼里赤红,却转而变得疑惑起来。
他低头不语。
两个儿子心惊胆跳,六神无主之下,只好一并拜下,朝他磕着头。
马扬名突然冷静了。
他这似要冷静的神情,令朱棣和张安世都不禁心里有些失望。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理,似乎人只有在别人闹事的时候,都恨不得给别人递砖,巴不得闹的越大越好,倘是对方的行为没有合乎自己的愿望,就不禁心里失落落、空荡荡的,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一些什么,又平添了几分遗憾。
马愉感觉到了自家父亲突然安静下来,这才抬头道:“爹,你咋啦,你咋不说话……”
马扬名突然道:“十七万两……”
“什么?”马超此时也抬起头看向马扬名,一脸糊涂。
马扬名道:“愉儿,你来……这十七万两,是啥意思?”
马愉因为方才的磕头,此时额头红彤彤的,他没心思管头上的疼痛,膝行两步,道:“是此番船运的所得,不过却非纯利,其中需扣除掉船资,还有货商的结款,真正的纯利,也不过六七万两而已。”
滋……
马扬名抽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起来。
他其实就只是一个小士绅,非是那种良田万顷,积累了无数家业的豪族,六七万两,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莫说是六七万两,便是六七千两银子,对于他这种人家而言,也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朱棣和张安世听到这对父子的对话,也不由得动容,他们当然看不上这些银子,却也知道,这笔银子……绝不是小数了。
杨荣和胡广都惊诧得对视了一眼,这胡广听到这个数目,更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马扬名惊讶万分地道:“你……你……这怎的……”
马愉道:“爹,儿子不是在经营船队嘛,现如今,儿子在这半年多的功夫,已弄了十艘大海船,此番,也是海船第一次出海,将我大明物产,送至吕宋,运气还不赖,这便是此次买卖的收益。”
“现在这船队要回航,到时还需在吕宋采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再运回我大明来,少不得,也要两三万两银子的纯利。儿子并非是不孝,只是这做官,实在无趣,且不说熬资历,未来十年二十年都在翰林院中成日清闲无事,即便将来能成什么学士和部堂,每年的俸禄,又有几何?”
“这一辈子的俸禄,也不及我这船队来回一趟的收益。儿子也不忍心去盘剥百姓,去贪墨钱财,若是两袖清风,家里哪里来银子?”
马愉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继续道:“自然,儿子也并非只是一味的贪图钱财,只是……这经商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船队上上下下,有百来人,这百来人,无不仰仗着儿子为生,将来,儿子还要招募更多,购更多的船,与更多的人合作,需更多的人手,不也照样……如孔圣人所言的那般的修身齐家吗?”
“爹,现在世道变了,陛下和芜湖郡王殿下,锐意新政,此乃大势,如何阻挡?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怎可迂腐无为,只袖手清谈?”
马扬名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目不转睛地又看着那书信,依旧看着那十七万两银子的字眼。
马扬名是唾弃钱财的,至少在他对儿子的教育中,是唾弃儿子去求财的。
毕竟,君子为了几十两几百两银子而去折节受辱,不但为人所笑,而且还耽误自己的前程。
可……这是十七万两银子,是六七万两银子的纯利啊!
对啦,回程一趟,还有两三万两。若是一年跑两趟……
这是什么?
这就是挖金山啊!
他一时觉得心口疼。
捂着自己的心口,顿感喘不上气来,身子一下子瘫了下去。
两个儿子见状,都连忙冲上前去。
胡广不禁摇头,幽幽叹息,低声道:“哎……可惜了,这状元只爱财货,非要将他爹气死不可。”
那马超扑在马扬名身上,哀嚎道:“爹,兄长不争气,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兄长一定会听你的话,以后再不敢……了……兄长,你说句话啊,为了咱爹,你就说一声,以后再也不敢这下三滥的勾当了。”
却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猛地一下,马扬名竟是一个鲤鱼打挺,竟又惊坐而起。
他扬起手就给了马超一个耳光,睁圆了眼睛瞪着马超,像是要将他瞪出一个洞了一般,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入你娘的小畜生,你嚎的什么丧,你成日只在家,读书不成,经营无方,只晓得在家里坐吃山空,现在还想教你兄长也效仿你吗?你自个儿没出息,别牵累了你兄长!”
马超啊呀一声,身心俱痛,痛不堪言。
朱棣和张安世看得目瞪口呆。
连那胡广和杨荣,也都下巴要掉下来。
第436章 说出来都吓死你
马扬名并非是愚人。
活了大半辈子,他岂会不知晓这其中的厉害?
千里为官是为什么?
难道真为了孔圣人?
这可是来回一趟就七万两纹银纯利的买卖啊。
不出数年,就是百万家财。
自然,商贾也有许多的劣势。
譬如容易被读书人瞧不起,可他的儿子,是实打实的状元,即便不为官,可是功名却是实实在在在身的。
在县里,秀才便可言事,而到了举人,便几乎可以与县令推杯把盏了。至于进士……即便是不做官的进士,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欺辱的!
若是状元的话,说实话……虽说不能为官,欺负不了别人,却也绝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再加上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
至于为官……固然是可惜,可说实话,其中的凶险,实非寻常人可以预料。
这可是明初,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别看站在庙堂里清贵,可自打大明开朝以来,这大臣的脑袋便如韭菜一般,都不知道割了多少茬了。
太祖高皇帝杀了几批,靖难之后,清除建文党羽又杀了一批。
到了如今因为新政,又接着杀了一批。
这入朝为官,当真比上山为匪还要凶险!
一不留神,不但自己的脑袋不保,还可能祸及家人。
他之所以心心念念地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功名,是因为对于马家而言,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可如今,既有了新路,虽是说出去难听,可实惠却是实打实的。
他恶狠狠地给了马超一个耳光之后,回神看向马愉,脸色一下子松动下来。他双手扶住马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你这买卖,不是作奸犯科吧?”
马愉连忙道:“儿子乃是响应太平府打开门户的举措,儿子的船队至吕宋,当地的宁王府,更是喜不自胜,这是堂堂正正的生意,绝无作奸犯科。父亲,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这些事理还不明白吗?”
马扬名一听,大为欣慰,整个人也像是一下子有了几分活力,忙道:“这……这便好,这便好,只要你能安分守己,不作奸犯科,咱们马家就数你最聪明,打小也最听话,所谓人各有志,为父也支持你。”
说着,轻轻抚着马愉的脸,接着道:“方才为父下手没有轻重,没有伤着吧,好孩子。”
马愉摇头。
一旁的马超捂着自己的脸,泪眼蒙蒙地看着马扬名,欲言又止。
他觉得他又扎心了。
倒是马扬名此时像是猛然地醒悟了什么,当下起身,一下子拜在了朱棣的脚下,口称:“草民万死。”
马愉听罢,好像一下子也明白了,他一直在怀疑朱棣和张安世的身份,只觉得对方不像寻常人,如今听了父亲的话,骤然醒悟,也忙对着朱棣跪拜道:“万死!”
朱棣心里其实颇为遗憾。
他原以为是鸡飞狗跳,父子反目成仇,或有什么人伦惨剧,谁晓得竟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张安世也大为惊异,没想到这传闻中的状元……竟躲在这栖霞,就为了做买卖。
一下子,张安世的脑袋开始飞速的运转,随即道:“尔等父子滋事,可知罪吗?”
这事可不小,马扬名立即道:“此事乃草民与草民之子马超所为,要杀要剐,草民绝无怨言,至于草民长子马愉,他与此事确实无涉,还请陛下能够明察秋毫。”
朱棣狠狠地瞪了这马扬名一眼。
不过此时却也颇能理解这马扬名舐犊之情,只是他眼睛一撇那马超,心里又忍不住地想,这马扬名的舐犊之情有倒是有,却也不多。
朱棣收起心思,抬头看向杨荣和胡广道:“杨卿、胡卿,可有什么建言?”
杨荣深深地看这马愉一眼,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而胡广却是痛心疾首,用一种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眼神看过马愉之后,却还是道:“陛下,臣以为,这马扬名轻信了市井之言,虽是罪无可赦,却也情有可原。陛下最重忠孝,为子者当遵从孝道,而为父者,自然需爱子,这才是纲常伦理,臣以为……还是从轻发落为好。”
即便这父子不甚合胡广的心意,甚至是马扬名的市侩引起了胡广极大的反感。
可胡广终究还是认为,若只是因为这样而追究马扬名,实在用刑太过。
朱棣颔首道:“胡卿所言,未尝没有道理。”
他站了起来,却是看向马愉:“别人为了考功名,煞费苦心,若是有仕途,欣喜若狂。你倒是好,跟寻常人不同!自然,也有辞官之人,不过这些人辞官,自也是为了扬名,而你这状元辞官,却是为了从商。实是匪夷所思,旷古未有。”
马愉已长长松了口气,却回答道:“陛下,圣人在世的时候,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可圣人从未教授这七十二贤人三千弟子,非要为官不可。当年圣人门下的弟子,既有农夫,也有商贾,自然也有贵族。”
“由此可见,圣人的所教授的,并非只是入仕的学问。而今,读了四书五经,便非要考上功名,入得庙堂。草民倒是觉得,这实乃咄咄怪事。”
朱棣听罢,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马愉一脸坦荡地道:“后人们称颂圣人,都说圣人的学问,乃是至圣之学,这样的大学问,理应可以解决百业的问题,学了去,无论所操何业,都可从中汲取到本领。可现在只将圣人的学问,拿来为官,依草民来看,反而是天下人小瞧了圣人,但凡是大道,必可学之令人脱胎换骨,使其上马能兵,下马能文,何必拘泥于为官呢?”
“草民从商,既是兴趣使然,其二也是因为草民图利,天下少了一个翰林,却多了一个商贾,又有何不好?”
杨荣听罢,凝视着马愉,眼中眸光闪动,暗暗点头。
胡广只吹着胡子,却又说不出话来。
朱棣听罢,道:“此言,也不无道理,你之所言的圣人,可比翰林们所言的圣人,更要高明十倍。朕还以为,圣人只晓得之乎者也的呢。朕见你心诚,你那辞呈,朕自是准了。你有你的志趣,朕自然也不强求。还有你的父亲,他犯的乃是滔天大罪,只是朕心慈,念他情有可原,便也不惩罚了,此后,尔等好自为之。”
马愉忙感激地叩首道:“陛下恩泽,草民万死也难报万一。”
朱棣挥挥手,看向胡广道:“胡卿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是否还要为马家人鸣冤叫屈?”
这话就像针扎了胡广一下,胡广脸一红,忙摇头道:“臣无话可说。”
朱棣道:“既如此,就不要看这热闹了,走罢。”
朱棣没有多逗留,他一面踱步而去,一面沉思。
马愉这个人,给朱棣的印象很深,这个人……不是寻常读书人,且方才一番谈吐,也令朱棣印象深刻。
走出了这马宅,朱棣不由道:“可惜。”
张安世道:“陛下,有什么可惜的?”
朱棣道:“这样的人,不能为朝廷所用,朕即便强求,只怕也未必能使其心悦诚服,甘心用命。岂不可惜……”
张安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谁说不可以为陛下所用?陛下想想看,他这船队,若是将来经营的好,对开辟许多航线有大大的好处,陛下……”
张安世贼贼一笑,接着道:“他运货回来,是要缴纳关税的……”
这声音微不可闻,却被胡广和杨荣听了去。
二人假装没听见,脑袋别到另一边。
朱棣一听,心中顿时释然。
入朝为官,朕花银子养着他,从商……他挣银子养朕。
这样一合计,朱棣微微皱起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心情愉悦了不少,笑道:“也好,此人颇有才具,或许将来,可为陶朱。”
胡广嘀咕道:“或是吕不韦……”
这话,朱棣也听到了,回头横瞪胡广一眼。
胡广自觉失言,忙道:“万死。”
朱棣懒得理他,继续对张安世道:“这太平府大开门户,连这马愉,竟也都从事海运,挣了这么多银子,看来这太平府的海运已是初具规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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