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刘建业来不及接,哈喇子却已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将这碗粥捧在了手里,而后一溜烟,便跑到某处墙根下头蹲下。
他拿着筷子,开始拼命在自己的粥水里打捞,终于,见那鱼干和肉从粥水里捞了出来,而后,他好像这时才觉得这应该不是做梦。
于是,这少年人的脸上,一下子咧嘴……傻笑起来。
他开始扑哧扑哧地喝粥,却绝不去碰那鱼干和腊肉,终于,等这粥水都进了肚子,这才发现,今日的粥水,格外的香甜。
或许是沾染了鱼香和肉香的缘故,这粥里竟也好像有了肉味。
碗里只剩下了鱼干和腊肉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的,夹起鱼干,放在嘴边,轻轻一抿,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
他一丁点一丁点地咀嚼着,可时间过的极快,一会儿功夫,他的陶碗里便空空如也。
肚子里,似乎还有某种说不出的肉香在荡漾着,既有一种满足感,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旁,有人拿手肘捅了捅刘建业。
刘建业这才回神过来,侧目,却见自己的爹不知何时,蹲在了他的身边。
他爹刘俭碗里的粥也早已吃空了。
不过却还剩下吃了小半的咸鱼和腊肉。
“娃,吃。”
刘建业吞咽着口水,看了一眼,却是摇头。
刘俭骂道:“你这驴日的,咋就不听话!叫你吃便吃,啰嗦什么!待会儿吃饱了,乖乖地跟着两个大夫做活,他们是穿长衫有本事的人,跟着他们,将来你定有出息。”
刘建业还是执着地摇着头,道:“爹,你吃。”
刘俭错愕地看了一眼刘建业,陡然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其实早已在不知觉地长大了,再不是那个脚步蹒跚,流着鼻涕,永远跟在他这个父亲后头胡闹的娃娃了。
猛然之间,刘俭眼眶有点酸涩,他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是俺没用,没出息,这辈子也没教你吃过几回肉,是借了天恩和太平府,才教你能有几口肉吃,哎……”
说着,狠狠地擦拭了早已控制不住往下掉的泪。
“一起吃吧。”
“噢。”
父子二人,躲在墙角,低头窸窸窣窣,像一对贼。
当日,锦衣卫王武在给南镇抚司的奏报中写道:今日发放鱼肉,上下为之一振,有焕发新生之景象,军民人等,无不精神奕奕,生龙活虎,所设路桥,挖掘之沟渠,无不进展神速,今日所见,无不有人心在我之感。即便以往混杂其中的某些闲汉,历来务工粗懒,不肯尽力。而今亦肯效命,不亦乐乎。
王武写完,似乎意犹未尽,又添加了自己的感触:现在思来,日复一日之宣教,不如三餐鱼肉之功。
写完,收工,命人将奏报火速送往栖霞。
……
今日,知府刘进显得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他已得到消息,似乎太子殿下也随军而来,因而,他匆忙去了城东拜见。
只可惜,人家没理他,连军中都进不去,只一句敢出入军中者死。
这一下子,刘进有些急了。
等他扑哧扑哧地回到了知府衙门的时候。
周举人却已到了。
刘进皱着眉,不得不来见他们。
彼此寒暄过后。
提及到了太子。
周举人显得很不满意:“太子乃储君,当亲近贤人,远离小人。可如今,却以骑射为戏,混迹军中,这与汉灵帝又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言谈,最爱用典,这周举人提及到了汉灵帝,知府刘进人等,便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位汉灵帝刘宏,曾在后宫仿造街市、市场、各种商店、摊贩,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各种商人在叫卖,另一部分扮成买东西的客人,还有的扮成卖唱的、耍猴的等。而他自己则穿上商人的衣服,装成是卖货物的商人,在这人造的集市上走来走去,或在酒店中饮酒作乐,或与店主、顾客相互吵嘴、打架、厮斗,好不热闹。刘宏混迹于此,玩得不亦乐乎。
在读书人眼里,这样的行为,便是不务正业。
当然,太子现在的行为,其实和这些也差不多,甚至可能还要可恶,毕竟这军汉丘八,和这集市里的卖唱伶人,亦或商贾更为卑贱。
刘进叹了口气,眼中也透着不满,却只道:“慎言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周举人自也是明白,也就点到即止,却道:“刘公,太平府是否还有消息?”
刘进眉头一挑,奇怪地看着他道:“怎么?”
周举人眼带忧虑地道:“我等舍尽家财,购粮这么多时日,却为何……这太平府之粮,依旧还是供应不绝?”
刘进拧眉,认真地想了想道:“此事确实蹊跷,不过料来,这粮是要尽了。”
周举人叹道:“可现在……哎……”
说是说粮要尽了,可怎么还有?
周举人心里焦躁啊!
见周举人等人都忧心忡忡的样子,刘进安慰道:“尔等都是读书人,见多识广,这天下之粮多寡,难道心中没有数目吗?购置了这么多的粮,这太平府又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余粮?现在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周举人细细一思,也不禁点头,而后道:“学生等人,还有一事。”
“但言无妨。”
周举人叹了口气道:“唉,此次购粮,实在损失巨大,所以学生在想,以现在的粮价,只怕还无法挽回此前的损失,等到太平府粮尽,怕是这粮价还要再涨一涨。”
“这是你们的事。”刘进心中了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模棱两可地道:“本官为一地父母,只管维持百姓福祉。现如今,尔等百姓损失惨重,弥足一些损失,也是应当的。”
周举人大喜,正要多谢。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口里焦急地大呼着道:“老爷,老爷……”
来人是一个文吏,此人算是刘进的心腹,其他的差役,或许已生了杂念,可这文吏,对刘进却依旧死心塌地。
刘进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对这匆忙而来的文吏压了压手,才风轻云淡地道:“何事啊?”
文吏喘了口气,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今日……听闻……听闻……城外流民的伙食,竟有改善。”
刘进和周举人等人,依旧不动声色。
刘进嗤笑道:“改善就改善,那又如何?”
文吏却是结结巴巴地道:“可今日清早,除了一碗粘稠的米粥,还有鱼肉,那鱼有半个拳头大,肉也有一块。正午的时候,是白米饭一碗,也有鱼肉。对啦,还添了一个烤红薯。连晚上的食谱也张贴了出来,依旧还是有鱼有肉,那边说了,说是没有鱼肉,长不了气力,尤其是孩子,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太平府那边,紧急运送了许多车的鱼肉来……”
此言一出,刘进等人,脸色骤变。
在古代,鱼还好说,这肉……简直就是顶级的奢侈品。
在这种大灾之年,谁敢奢望这种东西?
就算是一般的寻常小地主,也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这等东西。
可现在……居然给流民们供应了这个……
周举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发昏,似有铁锤,狠狠地捶打着他的心口。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而后,他努力地道:“他们……他们不是没有粮了吗?怎么……怎么还有鱼和肉……这……如何可能……”
这文吏哭丧着脸道:“那边说是敞开来吃,陛下和芜湖郡王殿下但凡有一口饭,也绝不饿死一个流民!”
轰隆……
周举人觉得两耳在啸叫。
他睁大了眼睛,而后竭斯底里地咆哮了一声:“作孽啊,这是丧尽天良!”
第467章 断脊之犬
周举人的哀嚎,立即让这廨舍里,多了几分悲戚的气氛。
大家都有些慌了。
有人低声道:“这……哪里来这样多的粮,竟还放肉……这……这……”
有人不可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是故布疑阵的把戏,是奔着咱们来的?”
“这是肉,是肉啊!”有人大呼道:“总不可能,专门为了教我们开封倒霉,所以只供应开封肉食?十有八九,四省之地,统统都供应肉食了,你们可知道……这需要多少鱼肉吗?市面上,鱼肉市价几何?”
“这得杀多少猪,需多少尾鱼?”
这连番的质问,直接教所有人都沉默了。
后世的米肉价若是十比一,那么在这个时代,肉和米之间的价差,至少在三十倍以上。
原因无法,那就是这个时代的肉料转化比低。
因而,肉就是实实在在的奢侈品,寻常百姓,过年也吃不着,小地主,也只是过年能吃顿好的而已。
虽然周举人等人,他们倒是不缺肉,可长久经营土地,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利害?
这肉一出,是彻底的绝望了。
周举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无数的念头划过。
而后,越发觉得绝望,他禁不住道:“这是要逼迫我等于死地啊,他们高价卖给了我们粮,实则……是包藏祸心,包藏祸心啊!”
他这般大呼一声,便看向了知府刘进,眼睛瞪的犹如灯笼般大,愤恨不已地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府君,这根本就是张安世的毒计,这是故意诱使我等无辜百姓高价购粮,除此之外……学生甚至怀疑,那些借贷给我们银子的,十有八九,也是张安世的人。这是绞尽脑汁,要将我等置之死地!府君……世间何曾有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人,这般处心积虑,只为了要教学生这样的积善之人家破人亡吗?”
听完周举人这番话,所有人的心底,都冒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气。
他们都是极聪明之人,一旦开始冷静,仔细地回想这些日子的事,似乎也渐渐明白了。
原以为是螳螂捕蝉,谁晓得竟是黄雀在后。
现在的情况是,他们手中有数不清的粮食,几乎所有的粮仓,都堆满了米面。
可是……他们的银子却都统统花了个干净!
不只如此,为了更加大举地购粮,毕竟想要维持粮价,就要确保市面上的粮食都必须囤积在手,因而……借贷了许多银子,继续求购。
现在哪一家人,不是背负着巨大的债务?
可怕的是,现在张安世还在外头给流民们送米送肉,至少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要太平府还在开仓放粮,赈济百姓。那么他们手中的粮食,就一粒都卖不出去。
可是这沉重的债务,不说债务本身,哪怕是利息,也足以将他们压垮。
这就意味着,现在的他们,即便变卖了一切的家业,可能还要倒欠人银子。
如此一来,转眼之间,他们就可能连佃户都比不了,真真连猪狗都不如。
知府刘进,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这些哀鸿遍野之人,心里对他们是同情的,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说不出话来。
周举人却是不依不饶,死死地看着他,接着道:“刘府君,当初购粮,也是刘府君所倡议,至于此前种种,有些话,学生也就不便言了。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些话不必点透,可有一点,大家是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如今他们这般侮辱我等,用此等狡诈的手段,已是人神共愤,天下百姓,若知这张安世此等毒辣,必要人人共诛之。刘府君,学生也没有其他的要求,只一条,立即退粮,教他们照着原价,将粮食退回去,一文不能少。”
周举人此言一出,好像一下子,让许多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于是众人纷纷嚷道:“对,对,退粮,一文不能少,请府君做主。”
刘进的脸色已是惨然。
他很清楚,这些人即将要家破人亡,到了这个地步,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说难听一些,这就是亡命之徒,到了这个份上,一旦不能满足他们的请求,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
何况这些年,他与这些人没少交往,真论起来,他和这些人也脱不开关系。
当下,他故作沉吟,实则心里已慌了,不过是用沉吟来掩饰罢了。
“他们若不退呢?”刘进努力镇定地道:“这是锦衣卫,是张安世!”
周举人眼睛已红了,竭斯底里地道:“无论是谁,骗我累世家业,也要清偿!”
刘进看着周举人发狠的样子,努力稳住心底的那丝慌乱,忙道:“诸公稍待,且先看看情况,后续如何,现在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以我看,还是……再等等看。”
显然,刘进还心怀着侥幸。
只是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的不乐观。
城东,连续半月,几乎每日都有肉食供应。
甚至……在足够的粮食保障之下,一群妇人组成的炊事百户所,开始玩起了新的花样。
因为近来又供应了一批糖,还有绿豆,因而又制了绿豆的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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