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胡穗竟也认真起来,剑眉轻皱,接着陷入了沉思。
这令胡穆很是欣慰,于是继续道:“这么多的人才,遍布于天下,这大明将来,又是何光景?真的不敢去想象,也教人不禁为之神往,或许那时,就是天下极盛之时了吧,汉唐在这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见胡穗依旧沉眉,似乎被胡穆的话所触动,胡穆倒是顿了顿,安静地拿起酒盏喝着酒,没有打扰他。
这时,胡穗猛地拍案而起,不由道:“哈哈,兄长说的太对了。”
“对在何处?”胡穆放下酒盏,欣慰地捋须看他。
胡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着道:“我打算下一个话本,就写一个苦工,家里人都饿死了,遭受世人白眼,山穷水尽之时,一面做苦力为生,一面默默读书,教他今日受尽天下人欺凌,他日一朝乘风而起,兄长说的不错,现在直隶和饶州,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境遇,他们听了这戏,必定很有感触。至于像咱们这样的读书人,也是读书人的话本听厌了,该换一换口味,也必会生出新奇之感。”
胡穆:“……”
胡穗却喜滋滋地道:“单凭这些,只怕还不妥……或者说……不够……对,该有个女子……自小青梅竹马的,只可惜,两家都家贫,那女子的父母嫌贫爱富,因而,将女子许配给了他人……你看这样……是否妥当?”
胡穆木着脸,最后道:“算了,我们喝酒。”
胡穗则是欢喜地道:“这个话本,我需好好打磨十天半个月,一时也不轻易放出去,需等等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大商家……舍得给银子,没有两千两,我是不肯的。”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倒都是滔滔不绝,却似又话不投机。
不过,终究是血脉相连,即便是自说自话,却也没有什么隔阂,兄弟相处倒还算融洽。
两兄弟边说边吃,酒足饭饱后,天色已晚。
胡穆起身送胡穗,胡穆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贤弟,现在外头,有一些不满的士绅以及豢养的鹰犬作乱,你出门在外,还是要多加小心。”
胡穗的心情不错,乐呵呵地道:“放心,过几日,我便请几个护卫,再者说了,这是饶州站的管辖,看哪个贼敢造次。”
胡穆只朝他笑了笑,抿嘴。
胡穗洒脱地挥挥手道:“走了啊。”
“路上小心。”
胡穆落下四字,便安静地看着胡穗,打算目送他离开后才歇息。
胡穗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于是疑惑地道:“兄长,你今日……怎么不教训我了?”
胡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露出笑意道:“非要我骂你几句吗?”
胡穗吐了吐舌头:“只是今日不像你罢了,真走了啊。”
说着,再不啰嗦,直接打下了车帘子,吩咐了车夫,那马车便迎着暗淡下来的天色,扬长而去。
……
半月之后,一封快报,火速送往京城。
文渊阁里。
因为眼看着要中秋,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只是不少离京的官员,却无法与家人团聚,不过即便如此,大家也都喜气洋洋的。
今年不同往年啊,往年不少人紧巴巴的,可今岁,不但俸禄大涨,而且还早早如数支付。
这一下子,自是令人愉快起来。
文渊阁里头,居然气氛也不见紧张。
百官心情好,大家不闹事了,也都很安分,以往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怨气,细细想来,也可能是因为总是欠俸的缘故。
可现在大家都安生,对文渊阁而言,也是好事。
何况栖霞商行定制了许多的月饼,张安世也让人送来了文渊阁一份。
其实往年这个时候,皇帝也会吩咐宫中的尚膳监,制一些吃食,赏赐文渊阁,不过那些吃食,大多难以下咽,反正皇帝是不吃的,皇帝自己吃小灶,大臣们吃了,却又不敢说不好。
倒是这栖霞商行定制的月饼,却与别处不同,尤其是那甜的发腻的豆沙馅,更是教人赞不绝口。
张安世其实也没有想到,这甜腻的豆沙月饼,反而会最受欢迎,不止百官喜欢,连售卖也十分火爆。
民以食为天,可千年以来,粮食永远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因而,不得不提倡朴素节俭。
这就好像,后世的张安世,实在无法接受肥腻的肥猪肉,可偏偏,张安世的父祖辈们,却总是对肥肉情有独钟一般,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们真正有过食不果腹的记忆罢了。
这天的清早,张安世就到了文渊阁。
听闻几个文渊阁大学士,正在书斋里吃茶,当即也过去。
他进来后,安静地在一处椅子上落座。
此时,解缙正在讲关于各藩镇进兵的情况,以及各藩镇所采取的各种攘夷之策。
关于攘夷之策,其实一直都是解缙所看重的,这么多的藩镇,所采取的策略各有不同,效果自然也有好有坏,有人认为,朝廷应该对藩王们进行适当的指教,可解缙不这样看,却认为,如何进兵,如何攘夷,这是各藩的事务,让他们自行去采取措施,最终汇总他们的得失即可。
张安世落座之后,只和大家点点头,也在沙发上静静细听。
此时,解缙笑吟吟地道:“赵王殿下在爪哇,反而最是成功,这倒不是解某人自卖自夸,实在是赵王殿下锐意进取的缘故。今岁,赵王辟地五百里,筑城六座,实得人口三万七千户,不出三年,只怕这爪哇岛,要尽归赵王殿下所有了。”
呷了口茶,解缙微笑着继续道:“当然,老夫倒也不是夸奖他,反而认为,这个时候,更该是要小心谨慎的时候,拓土容易,可守业最难,如何消化这么多土地,如何开垦,如何安心,又如何不使将士们称为骄兵悍将,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诸公,我等在京城,坐而论道。却不知这海外的辛苦……这里头,每拓地一里,都是极不容易的事,是要流血的!”
“正因为不易,所以才需倍感珍惜,朝廷这边,依我看哪,确实要拟出一个章程出来,得想一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这上头,予以襄助。”
胡广捋着须,细细听着,良久,他道:“解公,咱们在海外拓了这么多的地,朝廷的土地,已应有尽有,可新政,却为何还要率先取士绅的地呢?”
说完这话,他才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过于直白,于是又道:“大家别误会,老夫也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新政……自是利国利民的……”
众人看他,都笑。
关于士绅土地的问题,胡广一直都难以释怀,他虽现在恨某些士绅无耻,却总觉得,矛盾大可以不必这样尖锐。
解缙却是道:“殿下不就在此吗?该问殿下才是。”
张安世便笑起来道:“别问我,别问……”
一直沉默的金幼孜,却突然道:“商鞅变法的下场是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笑声截然而止,突的让胡广等人骤然之间冒出了寒意。
胡广不由皱眉道:“金公的意思是……凡有新政必定你死我活,没有转圜的余地,即便是商君,亦要不免车裂的下场,是以,这中庸之道,根本无从说起。”
金幼孜一本正经地道:“历朝历代的教训来看,确实是如此。”
胡广呼出一口气,叹道:“这也未必没有道理,哎……好好的国家大计,为何非要像禽兽一样你争我夺,人不如兽啊……”
见大家脸色都微微一变,气氛越发凝重起来。
胡广连忙道:“诸公,别误会,我说的不是诸公。”
第541章 圣驾
胡公的话,大家一般是不会动气的。
毕竟,大家习惯了。
倒是不少人,虽疑似挨了骂,却也不由忍俊不禁。
倒像是骂的不是自己一般。
张安世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趣,道:“其实胡公所言不错,虽说人要讲礼义廉耻,可人也有禽兽的一面,就好像……禽兽会自私,会守着自己的猎物,决计不肯松口。这新政又何尝不如此,要治尧舜一样的大治之世,便需得让人有田有地,倘使人人无立锥之地,那么又何谈什么太平世道呢?”
张安世顿了顿,不得不说,在文渊阁的熏陶下,张安世倒也颇有了几分宰相的气度,至少……面上是如此。
“现在朝廷要新政,许多人有兽性,不肯撒手。那么……朝廷就只好比他们还有兽性了。他们要做禽兽,朝廷便要做猛虎,做狮子。所以啊……说到底,咱们做人做事,无非就是一条,和讲道理的人去讲道理,对这不肯讲道理的,便要重拳出击了。”
胡广一时哑然。
杨荣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殿下此言,倒是颇有趣味。”
张安世笑道:“哪里,哪里,杨公谬赞。”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方才解公所言的海外之事,海外每年给大明输送的利益,何止千万,其实依我之见,人尽其田,虽是难如登天,可真要人尽其田,大明这么多的百姓,这一人下来,也不过是一人七八亩地而已。现在是七八亩,十数年之后,人口增长,则为三四亩,百年之后呢?”
张安世叹息道:“我们是文渊阁大学士,不只是要顾着眼下,目光却总要放长远才是,所谓人无远虑,百年之后,即便是人尽其田,单凭耕作,也是养不活天下百姓的。正因如此,与其让天下的百姓,都去务农耕种,倒不如……想尽办法,将多余的人口,疏导至城中来务工,这也是新增大力发展工商的意义。”
“可这样多的人力,尽去工商,也未必能人尽其用。诸公想来也是知晓,太平盛世时,这人口的增长有多可怕。因而,疏导百姓,迁往海外,便是头等大事了。”
“天高海阔,何不如教诸王为前驱,开疆拓土,而百姓扶老携幼,随之定居,既可为我大明陆海之藩屏,又可令这海外,也能养活千千万万的百姓呢?所以啊,新政的根本,在土地,在工商,也在外藩,此三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是为国家定下的百年大计,这三条办好了,则我大明万年的基业,也就非无根之木。”
解缙颔首道:“殿下这些话,实乃金玉良言,文渊阁能办成这三条,我等此生便足以光照万世了。”
杨荣唏嘘道:“此三条,老夫倒是感触最深。”
众人不由得看向杨荣,连张安世也颇觉意外,不由道:“杨公,何出此言?”
于是杨荣道:“老夫籍贯乃是福建,其实世世代代,所通行的也是这三条。福建多山,土地却少,人都想有土地,这样才可养活自己,可至少没有了土地,便不得不被逼迫着去从商和务工。倘若连从商和务工都无法维持生计,便只好远遁海外了。殿下所提的这三条,岂不与福建人所做的事一样?只不过,殿下所提的,乃是朝廷主动,围绕着这三个问题,去开太平,去创基业。而福建之民,却是不得已之下,艰难求生计。更是在朝廷和官府无法兼顾他们的情形之下,不得不如此为生。此中艰难,可想而知。”
“可倘若朝廷主动去解决这些问题,能给他们土地,就给他们土地,若是土地微薄,无以为生,官府依旧促进工商,使他们能牟利,亦或者,即便到他们远遁海外的地步,朝廷也已在四海之内,建立诸多藩国,使他们不必因个人的背井离乡,而遭土人欺凌,反而可成诸王的腹心,这于福建的军民而言,真如再生父母一般了。”
胡广和金幼孜,都细细地听了,也不由得为之感慨良多,他们在丰饶和富庶的江西,显然难有杨荣的感触。
解缙却微笑,他虽是江西人,偏偏……似乎又对杨荣的话,理解更为深入。
胡广抬眸看着解缙道:“解公因何而笑?”
解缙叹口气道:“真要说吗?”
胡广道:“解公,我等闲聊,又何不可言之事?”
解缙道:“杨公之言,倒是令我想到,在福建……确实更容易诱人下海。”
“……”
正说着,突有宦官匆匆而来:“诸公,陛下有请。”
众人听罢,都收敛起心思,倒不觉得意外,陛下但凡有事,都要召文渊阁大学士,因而,便都起身,整理衣冠。
随即,众臣鱼贯去见驾。
一起到了文楼。
却见朱棣正端坐着,不等众人行礼,朱棣便道:“真没想到,还有人这样胆大包天。”
众臣看陛下隐隐带着怒气的脸,都没吱声,自是想听朱棣的后话。
朱棣绷着脸道:“这饶州,竟有人胆敢袭击铁路司的人员……还敢恶人先告状。”
“恶人先告状?”
朱棣垂眸看了一眼跟前御桌上的一份奏疏,道:“诸卿自己看吧。”
随即,在朱棣的示意下,一旁随伺的宦官,便将这份奏疏送下去传阅。
众人一一看来,却是饶州府来的奏报,说是铁路司的人,横行不法,引发了百姓之间的争端,恳请陛下裁处。
众人面面相觑,尽都一头雾水。
其实百姓之间发生械斗或者其他什么争斗,在大家看来,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说难听一些,在这大明,村落与村落之间,宗族与宗族之间,土客之间,每日没有几场大规模的厮斗,不因此而死个几人,甚至几十人,这才叫稀罕呢。
只是此等事,朝廷一般都置之不理,至多等他们打完了,官府要求他们自己交出一些人来处理一下就是。
毕竟,这些矛盾,大多都是积攒已深,有的更是从隋唐时期就积攒下来的世仇,可不是靠几个流官就能解决的。
胡广看了奏报后,定定神,便道:“陛下,臣看……这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
朱棣便又抬手指了指另一份奏疏道:“那就看看铁路司饶州站的奏报吧。”
于是又是一份奏疏开始传阅。
饶州站的奏报,就完全不同了,里头却不说是寻常百姓之间的械斗,而是根本由当地的官府暗中挑起,大量无良的百姓,袭击投奔铁路司的良善百姓,铁路司赶去斡旋时,遭遇了袭击,有七八个文吏受伤。
胡广见罢,面上微微一变,他依旧还默不作声。
张安世已跳起来,道:“陛下此事不能不问,理应立即派员,前往……彻查到底……”
“先别急。”说着,朱棣又从御桌上拾起一份奏疏,慢悠悠地道:“这是第三份奏疏,乃是饶州府后脚送来。”
看到第三份奏疏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无语。
因为事情闹大了。
饶州府遭遇了损失之后,当即越境饶州府,抓了许多人,足足数百之多,甚至……还捉拿了饶州府同知和判官人等……
众学士们看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如果说,前头两份奏疏,还只是纠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那么这第三份的奏疏,就令人觉得恐怖了。
直接捉拿数百人,还牵涉到了朝廷命官,这胆子……可就不小了。
张安世方才还义愤填膺,现在一下子哑了火。
凭良心说,他又不是赵高,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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