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徐怀就算暗中掌握铸锋堂,但铸锋堂露出水面的部分,也不过是一家颇有势力的商号而已。
他们投附徐怀,末来能看到什么好处?
他们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岚州厢军厮混一辈子,将来能将妻小接来团聚,或在岚州扎下根来多娶妻小、多生子嗣,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方乡豪人物。
在得知王番秘使赤扈归来后,他们自然也是想着将未来的飞黄腾达寄托在王禀、王番父子以及朱沆身上。
却是昨夜徐怀完全不将鲁国公放在眼里的那股神态,真正震憾住潘成虎。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山贼,谁不会说几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但是谁又能真正视王侯将相为粪土?
不要说王番、朱沆等人,王禀那么刚烈的性情都做不到,徐怀却做到了!
徐怀要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不把堂堂七皇子鲁国公放在眼里,却也罢了,但徐怀表面是莽虎,暗地里是夜叉狐啊!
这才是王霸之气啊。
郭君判清晨到官厅应卯,潘成虎便迫不及待将昨夜之事详细跟他说了。
郭君判听了也是眼睛发亮,也意识到陈子箫也罢,王禀、王番、朱沆也罢,都不如徐怀值得他们追随。
王番晨间唤他们过来,希望他们能常驻兵营,对徐怀、徐心庵等人有所限制,他们忙不迭答应下来,但见到徐怀又迫不及待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这时候再听徐怀要他们秘密联络旧部,郭君判、潘成虎怎么可能不想歪,不想到两眼发光?
第五十三章 疏影横斜藏踪
在韩奇、牛二的跟随下,徐怀乘马从军院兵营出来,不多一会便看到一队骑兵往东大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急骤的踩踏石街仿佛密集而沉闷的春雷在街巷间回荡。
昨夜发生那样的事,很难想象葛伯奕那边有什么事情会主动知会监军使院,徐怀走到南裕巷附近,看到有不少披坚执锐的甲卒在街巷间搜查宅院。
见徐武碛、周景从巷口走过来,徐怀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徐武碛说道:“昨日暖香楼被当街诛杀三十一人,大多数都为蕃民,事情在城中传开后,蕃民恐惧,好些蕃民就想逃出城去。不过,葛伯奕一早就下令要加强对契丹人奸细的搜捕,四城已禁止蕃民出入。刚有消息说北城那边出了点乱子,有两名蕃民不服管制,持刃欲闯北门出城,连伤城门守军三四人才被格杀。现在看情况是葛伯奕直接从亲兵营调派更多的兵马,直接加强对城里的搜查——我们已经将哨屋的人手都撤了回来。”
葛伯雄亲兵要对全城进行地毯式搜查,他们在城中的几处哨屋很难会漏过去。即便他们安排这几处哨屋的人手,不怕会被当成契丹人的奸细处置,但作为异乡人在城中居住,既非投亲靠友,又没有正当的营生,也是说不清楚的。
面对这种情形,徐武碛、周景他们也只能先将人手都撤回到南裕巷铺院来。
这时候有一队甲卒从他们身后经过。
当朝禁军武官没有肩章、胸徽等区别职衔,但徐怀除了身穿禁军武官衣袍外,袍衫里面还穿着瘊子甲,马鞍上还系挂长槊、掷矛、大弓等兵械,一看就是牛掰级的人物。
这队甲卒端端正正的行过礼,才从徐怀身边绕过。
岚州因为历史原因,从汉唐以来都蕃汉杂居。
要是不算岚州的驻军,当地民户里,蕃民比例还要略高过汉民。
契丹从岚代等地收买蕃民作为奸细,而大越收买应朔等地的汉民作为奸细刺探消息,这差不多是双方上百年以来的常规操作。
每遇战事或者遇到局势紧张,岚州等地加强对蕃民的管束,也见怪不怪。
不过,今日直接禁止蕃民进出,城中搜查也倍加严禁,很难想象跟昨夜发生的事没有关系。
徐怀想到他刚出军营时看到一队骑兵往东大街方向驰去,问徐武碛:“我刚从兵营出来,看到有一队骑兵正往东大街方向赶去,肃金楼那边是发生什么状况了吗?”
徐武碛说道:“两炷香前我们刚从那里离开,但当时有两队甲卒搜查过来,我们在哨屋有兵刃以及几张弓弩要紧急处理,就没有在那里多作停留——不过,契丹人在肃金楼的密间这时候应该已经撤离了吧?”
“看上去不像,”徐怀说道,“我遇到的那队骑兵,随身所持的神臂弩都已填上了箭。”
无论是弓是弩,弓弦都是易损品。
长时间不用,甚至要将弓弦取下来妥当收藏。
神臂弩开弦填箭,说明这队骑兵出兵营就奔着接战去的。
岢岚城之前就有天雄军三千精锐以及相当数量的厢军驻守,葛伯奕前日又率三千亲兵进驻进来,此外还有天雄军将卒陆续从城外沿汾水北上,前往宁武城进行集结。
这时候可以说岢岚城处于天雄军的彻底掌控之中。
发生什么事需要葛伯奕身边的亲兵精骑如此紧张戒防?
徐武碛也觉察到事情有诡异,说道:“我们去东大街看看!”
东大街的入口已经被一队甲卒封锁起来,禁止民众随意出入。
徐怀、韩奇、牛二从调入监军使院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厢军升格为禁军了。
衣甲兵械也都照禁军标准进行更换。
一般的封锁对他们是无效的,徐武碛、周景跟他们同行自然也不怕被阻拦,但拐入东大街,徐怀远远就看到肃金楼前还围着两三百名甲卒,有不少弓弩手从两侧正朝肃金楼里射箭,也不时有箭矢从肃金楼里射出。
东大街出入口已经被封锁起来,这里滞留好些人以及商铺住户都无法出去,但岢岚城里的汉民不担心会受到滋扰,这时候正兴致勃勃的站在街头看热闹;却是不少蕃民只能心慌从门缝里往外观望形势,怕受牵连。
“前面到底发生什么回事了?”
徐怀招手将站街旁看热闹的一名中年人喊到跟前询问情况。
“将爷你的消息却没有小民灵通啊!”中年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恁多废话?我们才赶过来,哪里知道这里发生什么屁事!”徐怀瞪了一眼,催他快说。
“两炷香前有两队军爷进东大街搜查契丹人的奸细,没想到肃金楼里还真藏有大鱼,十数健壮蕃贼突然从里面杀出来,眨眼间的工夫就杀死杀伤的好几十个军爷,之后又都退到肃金楼里去了,”中年人完全没有感受到战争阴云已经笼罩在头顶的恐惧,相反还很是兴奋,说道,“驻军反应却是快,很快就调来三四百人马,围住肃金楼攻打不说,还将东大街封锁,我们都不得离开——要说这蕃贼还真是该杀,最好都杀个精光……”
肃金楼所踞较高,而徐怀又跨坐在马背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能看清楚那边的局势——那两百多甲卒却是葛钰亲自带队,不仅控制住肃金楼前后的街巷,还占据左右的铺楼,用弓弩对肃金楼形成封锁。
应该是顾忌天干物燥,没有用火攻,而是用刀盾甲卒从楼里强攻,楼前的石街上已经摆放数十具尸体,有禁军,也是负隅顽抗的蕃民。
他们看不出有多人在楼里负隅顽抗,但随着一具具尸体被拖出来,其中蕃民装束的人占到大半,禁军将卒受伤都能及时撤出来,说明里面的防守正被一步步瓦解。
“陈子箫在对面!”周景眼尖,认出陈子箫骑着马,停在肃金楼西南侧的石街上。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陈子箫的脸面,但应该没有什么慌乱,甚至还能看到陈子箫朝这边颔首示意。
“他们是有意激起禁军更放肆的去杀戮、抢掠蕃民?”
徐武碛这时候再不怀疑陈子箫就是契丹人的奸细,惊道。
两炷香前他与周景就将人手以及所藏的一些兵械,直接从附近的哨屋带走。
虽说蕃民这时候在岢岚城的行动受到限制,不那么自由,但真要有密谍正藏身肃金楼,转移躲藏起来不是难事。
然而契丹人的奸细非但没有从肃金楼转移躲藏起来,甚至主动出击袭杀搜街将卒,吸引大量的禁军过来的围攻肃金楼。
这时候再看到陈子箫冷静的站在一旁看葛伯奕的嫡孙葛钰率领亲兵甲卒强攻肃金楼,徐武碛唯一能想到,这一切是陈子箫等人有意为之。
徐怀眉头皱起来。
肃金楼所发生的一切,令葛钰昨夜率部围杀暖香楼众人变得师出有名,令王禀、王番、朱沆他们再无法借昨日之事非议鲁国公还是其次。
四年后滔天大祸降临,将有数以千计的皇亲国戚及大臣会被赤扈人俘虏北上,此时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帝姬以及自命不凡的贵胄子嗣都不知道会在怎样的凌辱中苟活或屈辱的死去。
徐怀怎么会将狗屁皇子放在眼底?
眼前一切更关键的,叫徐怀隐约看到北征伐燕会受挫败的直接要害了!
大越禁厢军从上到下是存在太多的问题,但契丹人对西京道的统治以及契丹人在西京道驻守兵马,也绝好不到哪里去。
这至少不应该成为北征伐燕受挫的直接原因。
肃金楼发生的一切,已然坐实天雄军大肆搜查敌间的合理性及必要性,接下来只会促使天雄军进一步加紧对岢岚等城的蕃民搜查,稍有反抗,也必会格杀无论。
禁军之中收编大量的流民、盗贼,很难想象诸城大肆搜查蕃民不会伴随劫掠等行为。
甚至这种行为作为对微薄兵饷、禁军将卒地位低下的补偿,以及在战前为了激励将卒的斗志士气,在一定程度是受到纵容的。
更严厉的搜查、更放肆的抢掠,必然会激起更多反抗,从而叫各种弹压、镇压加码。
岚州作为边州,岢岚、楼烦、岚谷、宁武诸县加起来也就一万四五千户,比淮源都远远不如,蕃民青壮人数约在一万左右,这时候即便都站起来反抗也不足为患。
岚州很快就会集结五六万禁厢军兵马,镇压一两千乃至三五千蕃民作乱,是一点压力都没有的。
甚至西路军上下将吏都乐见其成。
在北征伐燕之前,提前清除境内的隐患,还能折算成军功,有什么不乐意的?
在渴望军功的将吏眼里,特别是这些军功还唾手可得,仁慈算什么?蕃汉和谐相处算什么?
肃金楼里正发生的一切,已经足以说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这时候敢站出来说几句要宽容、要和谐相处之类的话,天雄军将卒不打上门来,唾沫也能喷死人。
徐怀此时想的也不是宽不宽容的问题,也不觉得岚州境内会出什么问题,但东西两路十数万兵马杀入契丹境内呢?
契丹人在西京道的问题是比大越还要严重,以汉民为主的驻兵也确实是没有多少战斗力或者说有多少抵抗意志,但陈子箫与契丹人混入岚州的奸细,这时候利用大越禁军对边州蕃民的大肆杀戮、抢掠,去激励西京道境内十数万计的蕃民与契丹本族人对北征伐燕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情形会变得如何?
第五十四章 胡人心机
“你们暗中观察左右,除了陈子箫,说不定契丹人还有密间藏在附近。”徐怀低声跟徐武碛、周景、韩奇说话;牛二傻乎乎的踮着脚看肃金楼那边的情形。
倘若契丹人确实是用死间计,意在挑起天雄军将卒大肆杀戮、洗掠岚州境内的蕃民,除了陈子箫,说不定还有核心人物潜伏在附近观察局势发展是否如他们所料。
徐怀他本人目标太明显,陈子箫在远处不时会眺望过来,他只能盯着亲卫禁军攻打肃金楼的情形,得由徐武碛、周景、韩奇暗中观察左右的动静。
葛伯奕身边的亲兵甲卒,战斗力还是值得一看的,何况又是葛伯奕的长子长孙葛钰亲自督战。
很快就看到肃金楼后院有滚滚浓烟冒起,看情形像是契丹人奸细负隅顽抗到最后,见抵挡不过,这时候纵火想必是想制造混乱突围。
天雄军左右掌握绝对的优势,怎么可能容漏网之鱼脱身?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就见数十名衣甲染血的禁军将卒从里面撤出来,由一旁待命的厢军将卒提着水桶进去灭火;火势没有蔓延起来,很快也被扑灭了。
一具具尸体从肃金楼里抬出来,徐怀骑马在远处粗略估算,差不多近五十名蕃民打扮的健壮汉子被歼灭,没有留一个活口;而天雄军算上之前被偷袭的,在肃金楼前也停放近三十具尸体,算上受伤的,并不能说讨到多大的便宜。
天雄军目前绝对控制着岢岚城里的局势,即便在肃金楼附近,也是占据绝对的优势,攻下小股敌间势力盘据的肃金楼,却付出近六十人的伤亡,这绝对算不上完胜。
这也是从侧面看出据肃金楼顽抗的蕃民奸细,战斗力绝对不弱。
葛钰站在肃金楼前,脸被银盔遮住大半,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能想象心高气傲的他,不会对这样的战绩满意。
葛钰并没有在此多作逗留,现场交待给天雄军一名指挥使后,很快就率领伤亡不算轻的天雄军亲卫甲卒离去。
东大街的封锁并没有解除,还有两百多甲卒在附近警戒。
徐怀不想跟葛钰打交道,看葛钰带队拐出东大街,才与徐武碛、周景等人往肃金楼前走去。
“……”
看到有人过来阻拦,徐怀勒住马,掣出监军使院的武官腰牌。
昨夜天雄军有那么多将吏在银山巷饮宴玩乐,虽然罕有人知道鲁国公的身份,但监军使院的人马,打伤他们的人不说,还将其中三人强行拘走,这是众目所睹的。
可想而言,天雄军诸将对监军使院的人会有什么态度!
不过,毕竟不是谁都是鲁国公、葛家的小公爷葛钰,留在现场收拾残局的这名天雄军指挥使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示意左右让开道路。
“徐都将怎有闲情跑东大街来,难不成又听到什么风声,跑来肃金楼纠察军纪来了?”陈子箫牵马走过来,瞥了一眼满地尸骸,朝徐怀问道。
“我有没有闲情,跟你他娘有什么关系,我有闲情,你娘过来陪我耍?”徐怀看了陈子箫一眼,拿脚将一具尸体拨翻过来,看死者鼻挺目深,却是蕃民无疑。
周景、韩奇、牛二站徐怀身边,虎视眈眈的盯住陈子箫,徐武碛则蹲过去,细看这些尸体的细微之处。
陈子箫尴尬的笑了笑,却是不恼,打量徐武碛、周景、韩奇、牛二等人数眼。
牛二与徐武碛是陌生面孔,但牛二纯粹是孔武有力,不值得他花心思琢磨。
这些敌间尸体很快就会被天雄军拖去处理,徐武碛没有时间浪费,他半蹲地上验看死尸,除了看虎口、腕臂关节等处,还拿手去摸尸体的颈椎及骨脊,手法既准又快。
陈子箫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着眉头,想不起桐柏山有这么一号人物,上前问道:“这位爷看着面生,可也是桐柏山出来的?”
“别他娘没事瞎套近乎,你他娘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需要在我们跟前卖贱?”徐怀粗暴的打断陈子箫,不叫他有试探徐武碛的机会。
天雄军战死将卒都整齐的摆放在石街一侧,等着安排收殓,敌间尸体则是乱七八糟的堆到一起,还不断有鲜血渗透流出来。
徐武碛也不可能将每一具尸体都翻出来细看,那不是监军使院的职责,耽搁太久,说不定会被天雄军将卒喝骂,他匆匆看过十数具尸体就站起身来,示意徐怀,他们可以到肃金楼里看一下。
徐怀示意徐武碛与周景、韩奇进去,他捧着破锋刀横在院子前,挡住陈子箫,蛮横的问道:“监军使院要查看有无滥杀无辜,但与你兵马都监司何关?”
天雄军第三将葛怀聪部驻守岢岚城,以及第六将朱广武等部兵马,之前都是受岚州兵马都监司节制,但伐燕西路军已经正式列编,天雄军作为禁军精锐,都由都统制葛伯奕直接节制;岚州兵马都监司仅有权节制州属厢军、乡兵,主要也是在知州兼西路军转运使郭仲熊的率领,负责粮秣补给。
陈子箫此时算是岚州兵马都监司下属的武吏,此时岢岚城内发生的诸多搜捕都与他无关;相反县尉司有缉匪捕盗之责,这时候还要抽出人手维持秩序。
当然,陈子箫能不受限制跑到肃金楼跟前来,他很显然跟天雄军,特别是驻守岢岚城的天雄军第三将的将吏交情不错。
不过,徐怀一定拦住不叫陈子箫进肃金楼,天雄军留下来负责现场的指挥使,却没有办法帮着说话,他从徐怀的健硕身量以及蛮横态度,也认出徐怀是谁来了。
这年头除非真想惹事,要不然谁会去碰手持鸡毛当令箭的刺头?
见陈子箫没有再跟着进去的意思,徐怀才慢悠悠的走上皆是血染的二层铺楼,满地狼藉,甚至不难想象数十人在这狭窄空间恶战的情形。
铺楼的院子占地也不少,徐怀直接从二层铺楼窗户跳入后面的院子,这里还有十多数厢军将卒在扑灭残火,橱柜都被破开,看不到有价值的物品留存,只有一些屋舍的角落里有些铜子散落。
“我摸过十三具敌间尸体,真正长期打熬筋骨、看上去精通骑射的仅有两人,其他人看着身强力壮,应该都是普通的马户。而肃金楼这次所伏诛的四十多人,我怀疑最多仅有七八人是契丹人的死间……”徐武碛站在门口,一边观察里面还有无蛛丝马迹留下,一边低声跟徐怀说他刚才验看尸体的情形。
陈子箫与契丹人密间,即便这次是用死间计挑起天雄军对蕃民大肆杀戮与洗掠,徐怀猜测他们也不可能都用精心培训多年的精锐契丹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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