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225章

作者:更俗

……

徐怀与叔父王举二人先前往兵马都总管府见顾继迁。

顾继迁高坐堂上,左右好几人都是顾氏重要人物,徐怀进大堂行过礼,也没有说摒退左右,直接将景王赵湍及河东制置使郑怀忠的秘函呈上,说道:

“顾使君,一别数月,没想到朔风再起时,还能来府州再次相见!这次带来这份贺礼,希望使顾使君满意!”

府州城小,又处于顾氏绝对掌控之中,城中主要官职都是由顾氏子弟担任,只需要府州即刻起将戒备等级提到最高,赤扈人在府州城里即便有眼线,也出不了城。

而倘若顾继迁有意泄漏此事,摒退左右也没有用。

顾继迁脸色阴翳的接过密函,示意徐怀坐一旁暂歇,着人端上茶水,他耐着性子先看起信函来。

徐怀虽然还是楚山知县、天雄军都虞侯,但这一年多来先突袭岚州,后与景王驰援巩县,将虏兵遏制于偃师以东,继而随景王渡河突袭太岳山,斩首五千余颗,战功显赫。

更不要说徐怀率领桐柏山卒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间的表现,可以说是大越一片暗弱下唯数不多的几颗闪耀明星。

因此顾继迁此时也不可能再看轻徐怀。

再者说,顾继迁地位虽高,但府州兵马也就七八千众,在朝廷岌岌可危,地方势力越发想着自保之际,顾氏又真比楚山强出多少?

不过,顾继迁看过密函之后,心情自然是不痛快的,脸色越发阴沉。

徐怀率领数百精锐扮作骡马队,从蔡州出发经洛阳进入关陕,最后再到府州,至少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突袭太原计划启动至少超过一个月,才由徐怀当面通知自己,顾继迁心里能高兴?

顾继迁是与经略安抚使平级的兵马都总管,虽说受河东制置使节制,但拖延到这时,拖延到徐怀率领数百精锐进入府州城才知道计划的全貌,这算怎么回事?

这背后不正代表朝廷、代表景王及郑怀忠对他的猜忌吗?

当然,顾继迁没有办法对徐怀发脾气,整件事明面上是景王赵湍、河东制置使郑怀忠做出的决定,徐怀只是执行者。

而在密函里,景王赵湍、河东制置使郑怀忠都要求府州尽一切配合徐怀行事。

徐怀也只是平静的喝着茶,等顾继迁的表态……

第一百三十章 议策

顾继迁脸色阴翳,没有着急吭声,先将两封密函交给堂上所坐的其他人传看;在座的其他人看过密函后,脸色也是阴晴不定,迟疑、震惊不一而足。

徐怀却是气定神闲的饮着茶。

麟府路乃是军事路,民政、刑狱、储运等事则都隶属于河东路,因此一直以来也是被视为河东的一部分。

郑怀忠作为特设的河东制置使,地位在传统的经略安抚使、转运使、提点刑狱及提举等之上,统揽诸司大权,也明确对麟府路拥有节制之权。

因此之前郑怀忠才能够直接绕过朝廷,邀请契丹残族迁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区暂避。

要不是如此,顾氏即便内心也希望契丹残族迁入府州互为倚仗,也不可能随意听从郑怀忠的令谕行事。

郑怀忠作为河东制置使,所签发突袭太原的秘令,对府州有着同样的效力,甚至完全在郑怀忠的职权范围之内。

现在府州所面临的选择,要么全力配合,要么就是抗令不遵,并承受相应的后果。

而突袭太原的计划启动都一个多月了,郑怀忠以及景王的秘函才由徐怀亲自携带过来,顾氏也不难想象抗令不遵的后果会是什么。

徐怀也不相信顾氏会在这时候毅然决然选择扣押他们几百人去投胡虏。

顾氏这时候是无法下这个决心的。

一方面顾氏百余年都孝忠于大越,府州军民以及绝大多数的顾氏子弟,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自以为是大越臣民。

在赤扈人兵临城下,在府州所有退路都被断绝之前,顾继迁想投赤扈人,他得考虑考虑自家子弟会不会大义灭亲、从背后插他的刀子?

另一方面就是朝廷在第一次汴梁防御战表现得非常不堪,令诸路地方势力失望,但这时候大多数人依旧不觉得赤扈人能灭得了大越。

特别是现在,赤扈人已经在进行二次南侵的前期准备,小股精锐已经往南穿插、渗透,郑怀忠、景王这时候竟然启动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多少给人一些别样的底气,令顾氏更难分辨河淮的局势到底如何。

而大越哪怕河东、河北、河淮彻底糜烂,但在淮南、荆江、江东、两浙、岭南、剑南、关中还有数倍于北方的腹地纵深,在这些地方拥有上亿的人口,在江淮一带与赤扈人抗衡,并非是什么奢望。

徐怀也一直以为视江淮战场的争夺,才是真正决定大越未来坎坷的命运。

当然,顾继迁长子顾琮此时正率千余府州子弟兵在汴梁,也是顾氏必然要去面对的一个现实。

“……”

坐在顾继迁左下首的中年人顾继安乃是府州兵马都监,乃是顾氏仅次于顾继迁的二号人物,他在众人都传阅过秘函之后,才沉声盯着徐怀问道,

“我等统共就这点人马,如何去解得了太原之围?就算虏兵在桃花冲、西岭坳、在杨广故道、在天门关都没有戒备,我们确实出其不意,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杀到太原城外,杀看守太原的虏兵一个措手不及,暂时解了太原之围,但胡虏骑兵纵横驰骋极速,太原生变,回援仅需三四天的时间,难不成我们这点人马还要继续填进去,去守已然粮尽的太原城吗?”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从府州突袭太原,要横穿岚州,目前曹师雄在岚州留有万余兵马盯着府州、西山方向不说,从岚州往太原,想要达到奇袭、突袭的目的,就只能从杨广故道插穿进去。

问题是,杨广故道太险了,他们进入岚州,就会引起警戒,而这时候敌军只要在杨广故道部署少量精锐,就有可能将他们东进的道路堵死,或者拖他们一两天时间,以便更多的兵马在杨广故道东端天门关附近集结、以逸待劳,他们要有多少人马才能杀穿过去,顺利解太原之围?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就是解太原之围的意义是什么?

虏兵驰援会非常的快,突袭兵马的退路在哪里?总不可能指望三五千突袭人众,身陷敌境之中还能对抗驰援回来的赤扈人骑兵精锐吧?

见顾继安没有断然抗令不从的意思,而是质疑突袭太原的可行性,徐怀看了他一眼,便凛然说道:

“赤扈人南侵在即,我等突袭太原,主要就是为朝廷分忧,就是要将一部分的虏兵主力吸引回来,使之疲于奔命——这也是我们为大越效忠的时候,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我奉命前来,并没有考虑自己能否安然脱身……”

倘若不想景王陷入不义,就不能再去公开讨论拥立之事,景王赵湍也严禁再议此事。

而在天下大势局里,太原十数万军民的死活则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徐怀不能说他此行是不忍心看十数万军民铁骨铮铮守太原近一年宁死不降胡虏、最终只落一个全城遭屠的惨烈结局。

这只会被顾氏笑作不成熟的冲动之举,从而叫顾氏更有理由拒绝配合。

河东那么多城池都将陷入敌围之中,他们能解救得几许?

一定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同时也是景王赵湍与郑怀忠都极力支持的理由,突袭太原就是为了牵制虏兵主力,化解汴梁即将遭受的压力。

这也是朝廷一直以来希望府州去做的,府州迟迟不做,郑怀忠、景王就令徐怀来做。

唯有这样,郑怀忠所部秦凤军与景王赵湍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嫡系兵马宣武军被虏兵再次拦在虎牢以西,最终没能解汴梁之围,才能坦然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为此景王赵湍、郑怀忠也都会各派遣数百精锐,听从徐怀的节制,参与对太原的突袭作战。

当然,也唯有这样的“大义”,才能迫使顾氏不得不配合。

朝廷屡次下旨令顾氏从侧翼牵制虏兵,顾氏出乎种种顾忌,找到种种理由没有奉行,现在徐怀亲率数千精锐过来,仅仅令顾氏配合行事,顾氏再推三阻四,他们就不怕朔州之事重演?

又或者顾氏此时敢拒绝楚山卒进入府州?

顾继迁与顾继安以及在座的其他人等相望片晌,才声音沙哑的说道:“徐军侯不惜以身犯险突袭太原,为朝廷分忧,大义凛然,府州断不可能不全力配合,但徐军侯及麾下儿郎皆大越忠骨干城,任何一人在当下艰难之时,对大越都尤其珍贵,念安的意思,也是希望筹措越周密越好……”

“这个是当然,”徐怀见顾继迁、顾继安都相继表态愿意配合,他也放缓语气说道,“郑公、殿下使我领兵潜来府州,也是要我诸事多听诸公的意见,同时也要我去联络契丹残部,请他们一同出兵。”

“萧林石那老狐狸,怎么肯出兵?”堂下当即有人不忿问道。

在吸纳西山蕃胡之后,萧林石盘据西山,所领契丹残族总计也就十万人出头一点,兵力也就一万左右。

而这是契丹最后残剩的抗争力量,经受不住大的损失。

在形势还没有看到一丝曙光之前,萧林石怎么可能会将手里最后的嫡系兵马,投入到与赤扈人的拉锯战中拼消耗?

契丹有什么资格在朔州跟赤扈人拼消耗?

甚至赤扈人有可能会驱使投降萧干或李处林所部来跟他们自相残杀。

顾氏能想明白这些,但不代表他们对契丹残族占着麟州、府州北部地区却不出半分力就满意了。

“殿下所令如此,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走一趟去见萧林石。”徐怀说道。

“萧林石可未必有我们这么好说话,徐军侯还是小心为上。”顾继安忍不住刺了徐怀一句,说道。

顾继安心有不满,话也带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徐怀只是淡然看了顾继安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为朝廷大计,徐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话外音无非是说,此行有多大的风险,老子不需要你来提醒,老子就是将脑袋别裤腰带上走进府州城的。

老子既然敢带这么点人手走进府州城,就不怕孤身去见萧林石。

“虽说劝萧林石出兵的希望不大,但萧林石此时也应该不会为难徐军侯。”顾继迁缓和道。

徐怀表现过强硬的姿态后,接下来还要商议前期的一些细节。

顾氏需要立即提高府州境内的戒备,勒令所有的民众都避入堡寨,行坚壁清野之策,并派出大量的斥候,清除堡寨之外的野民,包括混杂其中的虏兵奸细。

这是方便更好、更隐蔽的接纳突袭兵马秘密进驻府州;同时进入府州的人马都将换上府州军的旗号、服饰,顾氏要下令府州主要的武将全力配合。

东岸的府州仅领一县两万人丁,有一座七堡组成抵挡北面、西北面之敌的防御体系,如此地广人稀,安排周密的话,三五千人马潜伏进府州等候最后的出击机会,是不难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萧林石

王举、徐武坤等人留在府州城,负责接应后续人马潜入府州,徐武碛、徐心庵、王章等人则先行前往胜军堡接管那里的防务,计划将以位于府州西翼、管涔山西段山岭之中的胜军堡作为突袭岚州、太原的前进营地,后续人马将陆续往胜军堡集中。

徐怀则在牛二、乌敕海、史琥等十数人的簇拥下北上前往偏头砦。

偏头砦在府州一城七堡防御体系里,地位最为重要,甚至不在府州城之下。

大越兵马不知道在此曾与试图往南蚕食土地的党项人血战多少场,顾氏子弟、府州军民也不知道在这里埋下多少尸骸。

而当年无人问津的荒芜小砦,经历数代人修缮不辍,如今已成峙立黄河西岸、抵御党项人的军事要塞,除了坚厚的城墙外,朝廷还在岚谷县北部修建一道绵延百余里的边墙,将偏头砦与岚州北部的广武、阳口等军寨衔接起来,阻挡党项、契丹所属的蕃民越境劫掠。

管涔山北麓与西山之间是一片东西绵延百里、南北纵深数十里的低岭,牧草丰茂,乃名草城川。

因此偏头砦与广武、阳口等砦之间的这道边墙,又被称为草城川边墙。

郑怀忠授令府州接纳契丹残族南迁,顾氏虽然没有反对,但还是以偏头砦为界,只允许契丹残族进入偏头砦以北的府州北部地区,甚至限制他们渡河进入西岸的麟州。

实际上,顾氏只是允许契丹残族进入草城川边墙以北、西山南麓低岭地区,这里之前一直以来都是大越与党项、契丹的缓冲区。

而这一地区的东部,位于岚谷县境内,乃是曹师雄所部降附军所占据的地盘。

为防范府州有可能沿着管涔山与西山之间的草城川,从偏头砦往东出兵,曹师雄在岚谷城的西北、广武砦的西面,对旧有的一座小型哨塞进行增建加筑,驻以数百精锐;曹师雄同时还在岚谷县西南桃花冲,也是徐怀处决曹师雄之子曹轩文的地方修筑坞寨,与岚谷城共同组成对府州的防御线。

赤扈人除了将最早依附于其的昌章部两万余众迁入朔州外,还往明面上作为降将萧干、岳海楼封地的大同(云州)、应州迁往数万蕃民。

很显然赤扈人在决定二次南侵之前,就已经着手将云朔地区作为核心地区进行经营,使其势力重心往南转移。

徐怀没有在偏头砦逗留,他持有顾继迁所签发的令函,直接从偏头砦穿过继续北上。

无论是府州,还是景王赵湍在蒲坂,过去一个多月与契丹残族多有接触,徐怀等十数人从偏头砦北上,前往契丹残族控制的区域,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抵达萧林石帅帐所在的柏林峁,徐怀也只是交上信印、文函,与外围警戒的契丹斥侯说他乃是奉景王赵湍之令前来接洽的使者,然后静等斥候前往简陋的营城通禀。

柏林峁有一片古柏林,种植在山坳里,徐怀也无从得见,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毁于战火,他勒马停在黄河岸边。

柏林峁黄河流段,都夹于曲折深峡之中,涯岸距离滔滔流水有十数、数十丈不等,没有天然的渡口可以到对岸去,两岸又峁塬纵横,将地形切割得支离破碎。

柏林峁距离偏头砦很近,直线距离也就四五千步,但在峁塬谷壑里绕来绕去,却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

徐怀眺望黄河及对岸的丘峦,不一会儿看到陈子箫带着数人策马从大营里驰过。

陈子箫看到寻常猎户装扮、拿兜帽遮住半张脸的徐怀,也是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叫道:

“萧帅说应该是有重要人物过来,着我出来招应,却没有想到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时候跑府州来?”

“啊,萧帅也是厉害,是怎么发现蛛丝马迹的?”徐怀微微一怔,问道。

突袭太原最为重要的是隐蔽性,至少不能叫曹师雄、孟俭等人在岚州有所察觉。

徐怀没想到萧林石竟然能预料到有重要人物过来接洽,他得搞清楚萧林石是怎么推测到这点,看是不是有什么漏洞,也有可能叫岚州那边觉察到。

陈子箫却不瞒徐怀,说道:“顾继迁不许我们迁到偏头砦南面去,但还是允许我们派小股人马,到延鄜乃至关中采购盐铁——我们注意到最近从延州往府州的商旅比以往多起来,萧帅就怀疑你们是不是想在府州搞什么动作,只是没想到会是你亲自过来……”

之前萧林石推测景王及郑怀忠可能会在府州搞些动作。

陈子箫四月时在汴梁与徐怀相遇,又一起到巩县见景王,随同守陵军渡河北上,很清楚景王争嫡的志向,当时在徐怀的撮合下,景王也对他们表示出极大的善意。

等到郑怀忠正式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邀他们率契丹残族暂避府州,他们当然明白河东制置使、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郑怀忠已成景王一系的干城了。

了解这诸多背景、故事,陈子箫当然也就认可萧林石的判断,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徐怀亲自过来。

这也叫他越发惊讶,暗感府州这边要搞的动作非同小可,当然他除了刚开始太惊讶外,也没有再去追问徐怀赶来府州的缘故,当下先吩咐一名亲信,紧急赶回去跟萧林石面禀徐怀密至之事,他则陪同徐怀一行人徐徐往大营里走去。

契丹残族在柏林峁所立的大营非常简陋,周围缺乏足够的树木,仅仅用稀疏的栅栏围了一圈,大营里则是上百顶帐篷,看得出仅有一小部分契丹族人集中居住在这里;一些圈养的牲口都瘦骨嶙峋的。

契丹残族十万余人,不知道何处是栖息之地,没有精力及充足的物资开垦荒地,主要以畜牧为业、维持生计,但十数万计的族众纯粹是畜牧为业,是土地贫瘠的西山所远远无法承载的。

看到大营里所圈养的牲口情况,徐怀也更深刻知道契丹残族内部之所以有走跟留的争议,并不单纯是对赤扈人的畏惧,并不单纯是对局势的悲观。

十数万族人以畜牲为业,挤在西山方圆仅两百里的区域内,生存日益艰难,也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难坎。

……

……

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夕阳正从揭开的帐帘透进来,数十契丹健锐守在帐外,毡帐里光线还是很昏暗,不得不早早点起酥油灯照明。

众人席地坐在毡毯上,听着朔风在毡帐外呼啸。

萧林石的帅帐除了更大一些,能容纳二三十人坐于案后说话外,其他地方不比普通毡帐好得到哪里去,还能看到有很多缝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