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25章

作者:更俗

溪谷沙中藏金,徐怀早就听人说过,但溪沙藏金极微,辛苦一年都未必能够糊口。

也只有附近的山民,在秋冬农闲之时会过来淘金补贴家用,而到春夏水涨、田地农忙起来,山民便都会退回村寨。

鹿台南寨就时常有人参与淘金。

不过,产出太微不足道,不仅官府没有想过要在这里设监开矿,左右像徐氏这样的大姓宗族,也没有谁想到要将这处地方霸占下来经营。

而以往的淘金法,就是以木盘淘洗,徐怀在桐柏山间从未听说过什么溜槽法!

这进一步证明,那些记忆都来自于还没有发生过的后世。

徐怀以往没有亲眼见过族人用旧法淘金,短时间也无从揣摩溜槽法的细节,当下稍稍迟疑,决定先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汇合再说。

第四十三章 钱粮人心事

“徐怀,这里!”

徐怀沿溪边狭窄的滩地往北走了一段,徐心庵从半山腰间的洞穴里探出头来,招呼他过去。

从溪谷到洞穴有一条淘金山民踩出来的小径,杂草蔓生,他摸索着爬进石洞,大家情绪急切的都围过来问南寨的情况。

洞口较矮,里面颇高,有五六丈深,此时点着篝火,有钟乳石从洞顶垂挂下来,地面却较为平坦,还有一些淘金山民遗弃在这里的破陶盆陶罐,以及睡人的草絮堆。

一只陶罐正架在篝火上“扑扑”烧着热水。

诸武卒从青溪寨逃出来,除了兵甲武器外,也尽可能多携带肉脯、麦饼等干粮,能捱十天半个月,这时候却担心苏荻与徐怀回到鹿台寨,不能阻挡巡检司将他们的家人捉去受牢狱之灾。

“我们早一刻逃出军寨,不知道邓珪前夜得知你们从青溪寨消失之后是什么反应,但昨日巳时中,唐天德带着人马气势汹汹过来,幸亏武良叔、十七婶他们阻拦,才叫唐天德无功而返……”很多事情都无法细说,徐怀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居功的心情,不想浪费口舌解释,便将功劳推到徐武良、苏荻的头上,将昨天鹿台寨发生的情形简略的说了一遍。

确认家人无恙,众人稍稍宽心,但他们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却莫衷一是。

干粮仅够维持十数日,其实也很有限,也不能指望桐柏山里渔猎能有多大的收获。

二十五六个青壮汉子不可能一直都躲藏在这不见天日的洞穴里,但天下之大,哪里又是他们容身之所?

答案是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是到这一步仍有人不甘。

还有一个,就算是落草为寇,是他们这一伙人直接找个易守难攻的险峻峰岭占山为王呢,还是找一家可靠的山寨去投靠?

徐怀坐在祛除湿冷的篝火旁默默听着徐武江与众人议论这些事情。

事情走到这一步,虽然他知道别无选择了,但他也不会觉得落草为寇真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所有的选择都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又能提出什么有远见的建议?

当然,大多数人也不会关心他的意见。

徐心庵坐到徐怀身边来,背靠着湿冷的石壁,小声说道:

“从金砂沟上去十一二里,就是歇马山,大当家潘成虎为人颇为仗义,与鹿台寨以及其他周边的其他村寨,都没有太激烈的冲突;而以往鹿台寨逢年过节对歇马山有所打点,十七叔就暗中负责过好些次,跟潘成虎算是识得。我们要是前去歇马山投靠,应该会被收留。不过,歇马山在桐柏山虽说势力较大,但养活不了太多的‘闲人’,不可能让众人将家小都迁过去。我们初时过去可以隐姓埋名,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时日一长,歇马山其他小啰喽知道我们的底细后,很难保证消息不传出去。到时候就算巡检司不追查,州县也必然会再去为难我们的家人,大家都在头痛这事!”

他们离开青溪寨之后,昨日午前就藏匿到金砂沟来,对后续要怎么办,在徐怀过来之前,他们就讨论过好几回;却在徐怀到来之时,都还没能拿定主意。

二十多名武卒投匪或消失了,不是巡检司敢隐瞒不报的;而一旦确认他们落草为寇,州县也不可能没有后续的动作。

众人这时还是进退两难。

徐怀想到刚才脑海里闪现的那段记忆,低声问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就留在金砂沟落脚?”

“不是没想过,但是这里太难了,”徐心庵摇头说道,“你过来也看到了,金砂沟地形是险,从外面很难进来,但从头到尾,你看得见有几块稍稍平整的土地;还有一个,这里距离歇马山太近,一山不容二虎,我们想在这里立足,不用等巡检司动手,潘成虎都有可能会先派人过来打我们。”

徐心庵怕徐怀不明白,从篝火堆里捡了一根树枝,拿燃烧炭化的一头在石地上,简略的勾画出这左右的地形图来:

“歇马山就在金砂沟的源头,虽然东面另有出山的道路,但金砂沟始终是其后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我们在金砂沟自立门户了,难免会要从附近村寨刮取粮食盐铁,但这些村寨早就是歇马山的羊庄,怎么可能容忍我们染指?”

不管起初是否走投无路求条活路,但只要落草为寇了,杀人放火者有之,打家劫舍者有之,滥杀无辜更是不绝如缕。

不过,能在桐柏山里较长时间挣扎生存下来的山寨势力,跟周边的村寨、大姓宗族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冲突不会太激烈。

有些山寨势力对周边能保证日常孝敬的村寨甚至能做到秋毫不犯,但也绝对不会轻易容许其他势力插足进来。

主要原因就是山寨与周边的村寨,已经形成的“供养”关系,不仅不容他人插足;偶尔有流寇越境作案,山寨势力还会出人出力捉拿,实际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官府的作用。

徐武江、徐心庵觉得他们不可能在金砂沟立足的关键原因就在这里;至于金砂沟是不是歇马山的门户,潘成虎等贼酋还真未必能有这个眼光。

徐怀也不以为留在金砂沟落脚是件容易事,但这段时日以来,他也一直在琢磨那些记忆片段的触发契机是什么。

这次闪现的记忆,涉及到歇马山金坑户,及他以往未曾听说溜槽法,他怀疑就跟金砂沟沙金有关。

至于怎么才能说服徐武江他们留下来呢?

溜槽法他还不清楚细节,就算再好用,就算是能以一抵十,二十多人留下来,也发不了横财,却要面对歇马山人马所施加的巨大压力,并非好的说辞。

更关键,不少人都倾向投靠歇马山,溜槽法这事更不能过早说出。

“你有什么想法?”徐武江看到徐怀过来报信后,就跟徐心庵坐角落里嘀咕,坐过来问道。

徐怀稍作沉吟,说道:“十七叔,不管多艰苦、凶险,大家还是要留在金砂沟立足。昨日十七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族人皆以为十七叔你们死于匪事,而出离义愤;这也使得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邓珪勾结。不过,太多人还是要依附于本家,时日一久,义愤之心便会消去,剩下的都是苟且。真正能令徐武富有所忌惮的,还是十七叔你们。只要你们窥视左右,像颗钉子钉在金砂沟,再借给徐武富一个胆子,他都不敢公然将大家的家小交出去!”

徐武江蹙着眉头。

不管徐怀是突然开窍也好,还是一直以来都大智若愚,徐武江还是能客观权衡眼下进退两难的困难。

徐怀的话只要有道理,他都能听得进去。

落草为寇当然非他所愿,他也不是怨天尤人之辈,但这么多人的生死存亡,都压他的肩上,叫他倍感沉重。

徐心庵多少还是难以接受徐怀如此大的转变,急着分辩道: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歇马山怎么可能容我们在这里落脚?”

徐怀知道心庵事事都听从徐武江的,所以还是继续劝说徐武江道:

“我前日潜入邓珪房里,从衣箱里拿出一些金银,而这里距离玉皇岭仅隔两道山岭,粮食棉帛盐巴等物可以从南寨直接翻山运过来,短时间内不用急着去勒索附近的村寨。而只要我们不跟歇马山争食,我想他们未必会急吼吼赶人……”

玉皇岭到金砂沟虽然山险坡陡,但这边仅有二十多人,每隔三五日安排人背一二百斤粮食过来,不是多困难的事。

就算徐武江他们没有什么积蓄,他前日顺手牵羊从邓珪衣箱里顺走的金银值上千贯钱,还是能抵用一阵子的。

而徐武江人虽然不多,但兵甲俱全,实力不弱,仅仅是小股在金砂沟一带活动,不去直接侵犯歇马山的利益,歇马山真未必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帮官府拔掉这颗钉子。

当然了,徐武江他们倘若想在金砂沟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到时候必然会跟歇马山贼匪起冲突,但那是另外一说了。

可能到那个时候,才是说出溜槽法的契机。

“……桐柏山说是三百里方圆,但真正意义上的深山老林并不多见,我们投靠别家势力有诸多顾忌,但想要自立门户,不管跑到哪里,怎么可能不跟别家势力起冲突?我觉得这事不能瞻前顾后了。”

徐怀见徐武江有所意动,继续劝道。

“而哪怕暂时留在金砂沟,除了震慑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邓珪、陈桐等人勾结外,更重要的还是依仗鹿台南寨作为掩护,方便暗中送补给过来。倘若不靠着鹿台南寨,我们每隔三五天从哪里购买一二百斤粮食送入深山老林,怎么才能不被巡检司盯上?我们不能真当邓珪、唐天德他们是瞎子啊?”

“……你这憨……”徐心庵坐旁边听过徐怀这番话,都觉得自己有点被说服了,忍不住又要开口戏骂他是憨货,怎么知道这些歪歪道道?

“十七叔,要不把大家喊过来商议,徐怀的话,听着好像有些道理哦。”徐心庵转变主意道。

“四虎,你们过来……”

徐武江也认为徐怀的话有道理,但他心里更清楚,事态到这一步,能不能走下去,人心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才二十多个人,只要有一人心志动摇,有投靠徐武富或散伙各奔东西的心思,就有可能会出大问题。

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要尽可能说服每一个人。

徐武江招手将徐四虎等人都喊过来,将徐怀的意思说过一遍。

“我觉得这事能成啊,”徐四虎等人纷纷附从,两天来忧心忡忡,这一刻难得有些高兴的拍着徐怀的肩膀,“你顺手从邓郎君那里牵走多少金银?”

众人除了并不愿抛弃家小远走高飞外,甚至都还没有做好打家劫舍的心理准备。

前日还是官兵,今天就要落草为寇,干刀口舔血的事,谁能坦然接受?

徐怀既然顺手牵来不少金银,又能从鹿台南寨暗中背粮食过来,他们就无需迫于生存对周遭熟悉的村寨下黑手,这要比投靠山寨,或到其他地方拼出一条血路来更容易叫人接受。

“有两百贯钱!”徐怀说道。

徐怀没有说实话,主要是怕大家起了分赃后各自远走高飞的心思。

桐柏山田少粮贵,但两百贯钱,除去添置一些必需品,还能购入上百石粮食,足够大家在金砂沟吃小半年的。

现在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想到接下来半年内都无忧饥寒,心思也就没有那么慌乱了。

第四十四章 咸鱼岂能枉自

议定一些事后,徐心庵、徐四虎便先随徐怀潜回鹿台南寨。

徐怀以往笨拙,他娘在世怕他闯祸、走失,看他较紧,他对玉皇岭之外的峰岭,远不如徐心庵他们熟悉。

徐心庵也罢了,徐四虎跟他早已病逝的老子,早年都是南寨的猎户,能走善射,他知道山里哪些地方相对容易走。

他们还是要从山间里找出捷径,方便两相往来,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徐怀那般,有那样的身手跟强健体魄在深山老林里乱闯的。

“原本有棵树倒伏在这里,可以踩着过去……”

今年才二十四岁的徐四虎长得高壮结实,领着徐怀、徐心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被一道宽三丈余的深沟拦出去路。

原先横倒在深涧之上的大树,不知什么时候被山洪冲走,他们被拦在深涧的一侧。

徐怀探头看下去,裂沟有七八丈深,非常陡,泥石湿滑,底部有浅水流过,看左右却有不少大树,看来需要拿些斧锯过来。

人手有限,想要造一座木桥太费时日了,但从旁边砍倒两三棵大树拖到涧上,方便行走,却是容易。

除了这处深沟不怎么好绕过外,三人在灌木草丛间摸索着前行,沿途还有好些陡坡,但都不是太高。

以往徐四虎他们进山打猎,这种陡坡溜滑下去就行,以后要方便走人,凿些石阶就行,甚至更简单的,临时放置简易竹木梯子都成,徐心庵、徐四虎他们都能想到这些办法。

整体来说,玉皇岭到金砂沟之间没有道路,主要还是以往没有什么人走动,但真要开僻一条供小队人马进出的小路,并不是多困难的事。

……

……

徐怀与徐心庵、徐四虎赶到南寨时,徐武良已经提前准备好斧锯火折等物以及一口铁锅,在寨子外的山林里等候,徐心庵、徐四虎没有耽搁,带上这些必需品便返回金砂沟去。

徐怀则与徐武良先回到南寨家中。

徐怀他父亲徐武宣刚回桐柏山,手里还算宽裕,倒饬出的院落分前后两进。

虽说过去十多年,但即便徐怀这两年不在寨子里,平时也有苏荻她爹娘帮着打理,院子却也收拾干净,不显破旧。

徐武良是父母早亡,他从靖胜军回到桐柏山,南寨都没有立锥之地,父母留给他的茅舍也塌了,才不得不入赘到淮源镇去;这次他一家三口,与柳琼儿都暂住到徐怀宅中。

眼下这情形,柳琼儿断不敢回淮源镇,琴斋也留给徐嬷嬷、周嬷嬷两个不明所以的婆子看管——她窥着徐怀与徐武良回来,单在西厢房檐下候着徐怀,问道:“王禀相公那里,你真就撒手不管了?”

“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太多?”徐怀苦笑道。

“你在悦红楼怎么引诱我的,你这么快就忘了?”柳琼儿问道。

“我都没满十六岁,你不要张口污蔑我。”徐怀说道。

柳琼儿美眸瞪了徐怀一眼,说道:“落草为寇,总归没有出路的,你父亲当年能够洗脱干净回乡,是得遇王孝成这么一个贵人,你真就不指望王禀有东山再起之日?”

“不指望。”徐怀没好气的说道。

照后世那一小段文字记忆,王禀遇匪而死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这足以从侧面证明王禀东山再起的难度了——皇帝老儿根本就不念着他。

徐怀对王禀东山再起不抱奢想,但柳琼儿绝不这么想。

柳琼儿在悦红楼这几年,可以说得上锦衣玉食,赎身出来,自然要有变化,但她也不敢想象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容色为人贪慕的女子,跟着落草为寇,有什么好的命运等着自己。

她对王禀东山再起是有企盼的。

柳琼儿循循善诱道:“你即便不去指望什么,但诸多武卒心里没有一点指望,真就甘心跟着你们落匪,心里没有其他一点想法?”

“……”徐怀拍了一下脑袋,看向柳琼儿说道,“你还真是女诸葛呢,我都没有想到这点!”

落草为寇绝不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漫事。

诸武卒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对家小牵肠挂肚,都是普通人,叫他们在金砂沟落脚,十天半个月可能没问题,但三五个月之后真就难说了。

徐怀也看得出,这也是徐武江最担心的问题,其他却是其次了。

不管王禀东山再起到底有大的指望,但要说眼下能有什么将人心吊住,莫过于此了。

人要没有指望,跟咸鱼有啥区别?

他之前用这个理由蒙骗柳琼儿,这当儿竟然没有想到这点,还得亏柳琼儿提醒。

不过,想要用王禀东山再起去吊人心,他们就先得确保王禀不横死淮源,这踏马又绕回来了啊!

“武良兄弟!”

这会儿有人从竹篱墙外探头看过来,喊徐武良。

鹿台南寨这边的家小安顿,有苏荻、徐武良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