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事实上,南寨人丁繁衍四百余口,可开垦的土地资源太有限,就算没有徐仲榆等人从中作梗,苏荻与诸武卒家小也无法从南寨附近租买田地耕种。
而玉皇岭的南坡、西坡地形太陡,崎岖不平,又到处都是石崖、石地,想要因地制宜开垦坡田也很难。
唯有东、北坡地势平缓,却是上房徐几家所控制的畜牧草场,断不可能轻易容许诸武卒家小过去开垦土地。
想要获得获得足够安置诸武卒家小的田地,苏老常、徐灌山等人只能打玉皇岭西面那片山地的主意。
这座叫狮驼岭的坡岗,整体上地势比玉皇岭的东北坡险陡崎岖,比玉皇岭的西南坡却要好一些,但可惜也没有现成的溪涧环绕,距离水源较远,开垦旱地只能靠雨水浇灌。
狮驼岭早年也有一些零散的人家居住、耕作旱地,但除了跟鹿台寨一直以来都有争地的矛盾外,更因为桐柏山匪患渐剧,零散人家聚不成势力,最后都被迫迁走。
狮驼岭遂成为徐氏控制、徐氏族人采药打猎的山林地。
狮驼岭真要开垦,还是能挖掘出一些耕地资源的,但徐氏在玉皇岭立足四五代之后,耕地草场等资源都集中到上房徐几户手里,已经没有从深山老林里抠土地的动力了。
上房徐掌握富足的资源,更愿意在淮源镇、泌阳城里扩张买卖。
而狮驼岭作为整片山林不进行开发,更有利他们控制,而不是开垦出一片片山田,分散到各家各户手里;即便是他们组织人手进行开垦再佃种出去,收成也非常的有限。
另外,还有族人散居出去后,有不利控制的弊端。
诸武卒家小迫于形势,拧结到一起,就具备成片开发山田的条件。
徐武富起初也派人跑过来说狮驼岭是族产,但族产山林荒地如何开垦,开垦之后应如何交纳钱粮给宗族,以及如何购买族田,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五六十年早形成定规,不是徐武富能只手遮天的。
徐武富、徐仲榆等一定不许,苏老常、苏灌山还可以要求召开宗祠大会,召集全徐氏的当家男丁出来讲事。
徐氏最早是在鹿台北寨立足,东寨、西寨以及南寨也是这么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而近二三十年来徐氏人口繁衍,早超过玉皇岭的承载极限,大量丁口被迫外出寻找生计,下房徐很早以来都有开垦狮驼岭的呼声。
上房徐这些年也不敢明着反对,但没有上房徐的钱粮支持,下房徐被牵着鼻子走,凝聚不成力量,之前还没有谁能做成这事。
诸武卒家小老少百余口,又有从柳琼儿那里借贷来的五百多贯钱,用于购买耕牛、骡马、农具、粮种,进入狮驼岭砍伐树林、平整土地、修建蓄水陂塘及道路。
他们甚至还从四寨雇佣百余青壮过来帮忙建造寨子屋舍,徐武富、徐仲榆等人还真不能明着反对,只能看着狮驼岭东坡飞快的冒出一座小型村寨的地基来。
当然,这一切的根本,就是徐武江他们下定决心在金砂沟立足。
狮驼岭是金砂沟东面的门户,就隔着一道山岗,中间要能开僻小道,脚力健的走一个来回仅需要一个时辰;诸武卒家小能迁入狮驼岭,甚至光明正大的借助鹿台寨的人力建造围寨,到时候与金砂沟有如表里、互为援奥,就有立足之资。
这也是徐怀大闹获鹿堂之后第二天,徐武江亲自潜回南寨,与苏老常、徐灌山等人商议决定的;徐武江也与诸武卒家小里的主事人见面,将人心进一步聚拢起来。
不管是逃军,还是投匪,都是朝廷不容的大罪。
只要最初人心没有散乱掉,这时候何去何从,各家的主事人以及诸武卒除了跟徐武江一条路走到死,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筚路褴褛、以启山林。
最初条件当然艰苦,但好在诸武卒几乎都是赤贫人家,没有吃不了的辛苦,十数日过去,就先在狮驼岭东坡的一处山坳里搭建出四五十座窝棚,大家也陆续都从南寨搬了出来。
徐武坤自然也是跟徐武碛、徐武富他们彻底的分道扬镳,跟着举家迁入狮驼岭,他与徐武良不管开垦田地、修建寨墙屋舍的杂事,主要是与徐怀一起巡视山林;在诸武卒家小忙碌一天之后,他们还会组织青壮在将晚时进行操训。
将唐天德驱赶走之后,徐武良、徐武坤他们一度担心邓珪将“投匪”之事上禀州县,州县会从泌阳城直接派官差过来捉拿诸武卒家小过去讯问。
事实上大半个月过去,不仅淮源镇风平浪静,邓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似的,州县也并没有直接派官差到玉皇岭来。
前些天也只是听北寨族人说有官差到青溪寨附近看过情况,便直接回泌阳城了,对徐武江等人是不是投匪或被虎头寨贼寨歼灭,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却是虎头寨有消息传出来,说徐武江曾带人投靠过去,但这种消息只在暗地流传,没有谁会将这消息摆到台面上来说——毕竟谁都不会承认有这样的消息来源。
徐怀对当下这种状况也有预料。
邓珪在给陈桐互有往来的秘信里就表露了心迹。
邓珪安排徐武江等人去送死,就是等着被调离淮源,由蔡铤随便派嫡系过来接任巡检使,到时候王禀是生是死,与他无关。
徐武江等人从青溪寨不见了,不管是投匪,还是被虎头寨贼寨歼灭,又或者就是在深山老林藏匿起来,对邓珪来说,其实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邓珪现在就等着走人,还需要节外生什么枝?
而对知州陈实、知县程伦英,即便没有跟刺客直接勾结,这时候很显然也不会轻易卷入这漩涡里来的。
此时的平静是不难想象的,但在平静下面到底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徐怀却也是猜测不透……
……
……
五月中旬的一天,徐怀坐在狮驼岭东坡的一座断崖之上,眼前是狮驼岭东坡与玉皇岭西坡夹峡形成的一座宽广山峪。
这一片山峪占地极广,南北长约七里有余,东西宽近三里。
山峪夹于两山之间,边缘地形陡峭,雨水降下便往北面的青柳溪、白涧河直接泄去,形不成稳定的溪流。
山谷里多乱石,难以开垦;而夏季还时有山洪暴发,目视所及,有一道道被山洪冲成的石沟子像叶脉分布于谷中。
这样的自然条件,除了杂树灌木丛生,偶尔狍鹿闯入外,却无人家居住。
徐怀这几天脑海里时常闪过一些与山谷地形相关的画面,叫他禁不住琢磨起来。
“你在想什么?”柳琼儿见徐武良、徐武坤站在一旁说话,徐怀却日常坐崖头犯愣,坐过来问道。
“苏老常他们现在带着人在山里修陂塘以蓄雨水,我就想啊,这山谷也可以修陂塘的,蓄足雨水,下方三四千亩的谷地就可以一点点改良、进行耕种。”徐怀说道。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山谷里要建陡塘,怕得上千亩了,你要在下建多高的拦水堤坝才能蓄住水,而这拦水坝又得建多结实,下方谷地里才敢住人?你在这桐柏山里生长十数年,夏季山洪爆发有多凶猛,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你以前傻,你现在还傻啊?”柳琼儿现在是诸武卒家小最大的“债主”,她留在玉皇岭不用跟着劳作,每日就是在葛氏、小环的陪同下,到处溜达。
苏荻这些天劳累憔悴不少,柳琼儿游山玩水,还像花儿一样娇媚。
柳琼儿在悦红楼见多识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闲来也喜欢读杂书,修陂造塘之事,她自以为比村寨匠户还是要略懂一些,也时帮苏荻、苏老常、徐灌山他们出些主意。
她得保证放出去的“债”,将来有一天能收回来,不像徐怀这些天闲着不去理会这些杂务。
当然了,徐武江虽然采纳她的建议,暗中拿王禀东山再起之事给诸武卒鼓劲,但徐武江甚至都不派人潜往淮源镇打探消息,更不要说去联系王禀。
这叫柳琼儿怀疑徐武江纯粹拿这个说法吊住众人的心气,事实上并不关心王禀的生死。
说白了,柳琼儿怀疑徐武江也是在等王禀死后刺客撤走,桐柏山的形势变得简单一些,再思谋其他。
在一定程度上,徐武江的做法,跟徐武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不是柳琼儿想看到的。
不过,徐怀大半个月,除了习武,便是与徐武良、徐武坤巡视山林,防范有人渗透过来窥探,也没有其他表示。
柳琼儿不清楚徐怀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难免会憋气。
这会儿听徐怀异想天开,竟然要在两山之间修造陂塘,完全不考虑现实的难度,忍不住就要讥笑他几句。
“我是傻吗?”
徐怀笑了笑,拿起一块褚红赤丹石,将这几日脑海里闪现过的那些画面,简易的在白底崖头画起来,跟柳琼儿说道,
“倘若想着修造一条百余丈长、数丈高的大坝,将雨水都拦在山里,无疑是痴心作梦。即便不惜一切代价造成,每遇山洪爆发,下游也会极其凶险,大坝随时会有垮塌的危险,谁敢将房子建在坝下,开垦田地?不过,我们要是顺着地势,修一道道浅坝,顺着地势分级将雨水蓄住呢?你看看,每一道水坝都不用太高,三五尺足矣,即便山里有倾盆大雨,雨水溢坝即泄,非但不会对下游造成威胁,实际上还大大削弱了夏季山洪,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柳琼儿愣怔在那里,欲问徐怀怎么想到这些,但想到他常说“生而知之”那些怪话,便憋住不问,不给他炫耀的机会。
第五十三章 且待江湖远
“啧啧!”徐武良探头看徐怀在崖岩上画的多级水坝图,啧啧称赞,说道,“徐武富善工造,可他断不会想到这点,你何必还要装痴卖傻,叫他人看轻——”
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多年,能抵住当地人对外来户的排斥,八九代人开发山岭,成为此间屈指可数的大姓,没有一点务实精神是做不到这点的。
徐武良善冶兵刃,实是打小就在北寨铁匠铺子里做学徒打下底子,之后进靖胜军才有机会去学军中的锻造之法。
徐武富不管他的生性阴毒也好、善逢迎也罢,但他能被举荐到州衙任吏,并在泌阳城站稳脚,将徐氏的声望、生意扩散到整个唐州,主要还是他善治世务,为州官倚重。
徐武坤以往与徐武碛跟随在徐武富身边,也非单纯的武夫,实际帮着打理徐氏在泌阳、淮源的各种生意。
徐怀将分级水坝示意图画出来,又讲得这么透彻,徐武良、徐武坤也就能听明白里面的妙处。
徐武坤眼眶里都情不自禁噙着泪水,说道:“你将这些说出去,寨中谁还敢说你痴愚?我看不用多时,你的声名便能传出桐柏山去,叫淮上好汉都晓得你父亲徐武宣生得一个英雄儿子……”
“……”徐怀哂然一笑,说道,“别人视我痴愚,痴愚好啊,这其中的莫大好处,你们也都能看到,这样的伪装怎可轻弃?再一个,我要这些虚名作甚?我们落草为寇还不够,当真要扯起旗子去替天行道啊,嫌死得不够快啊!”
现在各种事都是徐武江在暗地里一力主持,徐武良、徐武坤多多少少是有些意见的。
在他们看来,徐怀武勇已不在徐武江之下。
诸人在狮驼岭开荒立足的钱粮也是徐怀提供,甚至从如此错综复杂的生死局里,窥得一丝生机,也是徐怀出主意最多。
更关键的一点,重返桐柏山的靖胜军旧卒,并不单单是徐氏十六七名族人。
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知道,王孝成当年从桐柏山收编悍匪三百余众,经历多年征战,在王孝成死后总计有上百将卒返回桐柏山里。
徐怀他父亲徐武宣作为王孝成的亲卫指使,在这些人里声望最高。
而这些人此时多正值壮年,像徐武坤、徐武良都四十岁上下,有人生活安定,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活清贫,说不定会有人会愿意铤而走险走上旧途。
在徐武良、徐武坤看来,倘若将来要拉更多的人入伙,将徐怀推出来,必然比徐武江更管用。
徐怀却不在意这些事。
一方面诸武卒及家小都唯徐武江马首是瞻,这时候要不是徐武江出面安抚人、号令行事,而是听他来指手划脚,人心早就散了。
另一方面徐武江这些年对他照顾有加,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徐武江的子侄辈,不应该争这些有的没的。
最关键的,这世道当土匪有什么出头之日啊。
他压根就不想当土匪头子,好不好?
都说杀人放火等招安,就算王禀逃过此劫,能东山再起,在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的当世,未来真能有多大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
看看邓珪的人生轨迹,他就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事,就不应该有妄想的。
要说他心里有什么想法,自然更希望这次是非能早日过去,到时候他就离开桐柏山,骑一匹骏马,刀弓随身,先将天下游走一遍再说。
也许江湖才是他的宿命,又或者这些天来,他心里莫名萌芽出来的一个向往。
为了这个目标,他更要装痴卖傻,等事情解决好之后,他才好脱身啊。
徐怀将崖岩上的分级水坝图擦去,说道:“水坝分级建造,看上去还算可行,但我这几天算过,没有一两万贯钱粮是做不成这事的,这时候也就想想而已——倘若局势和缓了,狮驼岭也能跟宗族那边分庭抗礼,却是可以做这事,但我是不会为这事烦心喽。”
徐武坤、徐武良还是费解徐怀的选择,但徐怀执意如此,他们也不去说什么。
待徐武坤、徐武良走远一些,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徐武江实际上对王禀东山再起并无期待,你就没有一点想法?”
“十七叔是务实的,期待又能如何?”徐怀笑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王禀相公对他自己的宿命都看得很淡,我们何不静看形势过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你才多大,为何要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柳琼儿嗔怨道。
“这跟多大年纪有什么关系?”徐怀说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什么。我此时装痴卖傻,待事了脱身也方便,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会害你在山里做一辈子的土匪婆子!”
“真的?”柳琼儿惊喜的问道。
她对落草为寇实在没有什么期待,但也清楚她自己真要走出去,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拐卖给哪个大户人家当妾,更大的可能是扣一个与匪勾结的罪名,罚作官妓。
当然,要是徐怀带她走出桐柏山,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以徐怀的身手及他们俩人的聪明劲,伪造一个身份,天下哪里去不了?
这么一想,这些天的担忧顿时就烟消云散,满心轻松起来。
至于王禀的生死及命运,她好像都没有跟王禀打过照面哩。
人果真还是更多考虑着自己呢!
……
……
日头偏斜之时,鹿台北寨中央的鼓楼里,那口铸铜大钟一声紧似一声的敲响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徐怀视野被一角山崖遮住,见徐武坤、徐武良站在远处,往鹿台北寨方向眺望去,眉头紧锁起来。
“北寨那边有一票人马过来。”
徐武良转回头来说道。
“怎么可能?我坐这里半天,没看到有人从北面过来啊!”徐怀惊讶的问道。
徐怀视野被一座山崖挡住,看不到鹿台北寨北青柳溪桥左右的情形,但更北面一些,从淮源镇过来的土路,却在视野之内。
他午后坐这里思索分级水坝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马靠近。
“是从青柳溪上游过来的!可能是歇马山的人马!”徐武坤说道。
歇马山在金砂沟的南面,也在玉皇岭的西南,直线距离仅有十一二里,但从歇马山到玉皇岭北坡没有直接的山谷道可行。从歇马山、玉皇岭东面的山谷峡道绕行逾二十里,从青柳溪上游方向有一条土路直抵鹿台北寨前,这才是歇马山贼众扰袭鹿台寨的捷径。
当然,要是从青柳溪上游方向,还有可能距玉皇岭约三十里许的晋家寨,乃是巡检司都头晋龙泉晋氏聚族而居之地。
徐怀与柳琼儿走到徐武坤、徐武良身边,远远看去,却是有数十携有刀弓的兵马已经簇拥在寨门北的青柳溪桥前后。
虽然隔着这么远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目,但倘若不是歇马山的贼匪过来,实难想象会是晋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派出族兵想对鹿台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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