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兰2020
和议会秘密商议之后,尼德兰的贵族们,一边从肯特王国购进治疗药剂、魔法装备,魔法卷轴,一边和教廷、王室斡旋:
尼德兰公爵派出了自己的弟弟,带领领地内大小贵族的代表,组织了一个两百多名贵族的请愿团。千里迢迢,跋涉到王都,去向王室和王国大主教请愿。
布洛林国王闭门不纳。开什么玩笑啊,他和王后刚刚新婚,每天寻欢作乐都来不及,哪里有空搭理这些?再说了,取悦王后,也是要钱的!
从新婚到现在,王后已经添了两套首饰了!一套黄金镶嵌珊瑚的,一套金银镶嵌祖母绿和钻石的。虽然王后贤惠简朴,首饰上的附魔只要了闪光术、除尘术和耐寒耐热,那也是钱啊!
还有出席小规模宴会和舞会的时候,那些发簪、臂钏、舞衣和羽扇……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尼德兰贵族团滞留王都,不断向王宫里送出各式各样的礼物。轻薄到可以穿过戒指的披肩,叠加五层仍然能看见肌肤的丝绸,毛皮像缎子一样闪亮的骏马……
不知不觉,礼物的总价值,已经超过了五万枚金币。上到王太后、国王、王后,下到御膳总管和王后宠爱的侍女,没有任何人,表达过一点点松口的意思。
至于大主教?
拜托,为教廷敛财,也是他的任务之一。没有钱,教廷怎么组织大军,讨伐肯特王国?怎么维护教廷的威严?
大军一动,人员,军械,马匹,粮草,神术物品,样样都要钱的!
尼德兰贵族们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从五月,到六月,到七月,他们坐困愁城,唉声叹气:
“我的领地里又倒了十家手工作坊。”
“别提了,我的港口里,去年六月份进港一百多条商船,今年六十条都不到。——不能进港,进不到货,生意根本没法做了!”
“你的商船还能跑对面、跑莱茵王国,我这里呢?所有的熬糖作坊都关门了!这次过来送礼,我还把最后一点精白糖带上了……东西倒是收的利落,一句准话没有!”
“真不要脸!”
“不要脸!”
“我觉得,我们就是太要脸了……”
角落里幽幽地飘出一声叹息。刷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说话的是布鲁斯男爵佩里·海耶斯,尼德兰有名的【商人男爵】。他的领地位于尼德兰腹地,除了盐碱地还是盐碱地,一年闹三次风暴潮,外加一次海水倒灌。
没有矿,没有特产,没有特色作坊。换成别的贵族,也许就躺平了。然而这位布鲁斯男爵还真拉得下脸,周边一家一家贵族,五百一千的敲门借贷。
凑一笔钱,租一条船,亲自跟船,拿贵族身份当免税证使唤,去省那一小笔一小笔的税金。攒到钱以后,又在领地努力修路、修房子、免去入境关税,招引四方商人——
这些商人到地方一看,路也有,港口也有,仓储也有,饮食也有。最神奇的是,风俗街一条连着一条,赌场一座连着一座,可以寻幽探胜,也可以邀请上门~~~
靠着种种一言难尽的手段,硬是把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城,经营成了花团锦簇的尼德兰名城。
“你怎么看?”
威廉·奥兰治,尼德兰公爵的亲弟弟,沉声问道。布鲁斯男爵叹了口气:
“把我们逼到这份上,千里迢迢来求国王和教廷高抬贵手,已经丢足了脸面。他们既然想看我们蒙受耻辱,我们就索性丢一回脸给他们看,然后,把他们拖下水!”
“看谁更不要脸!”
三天以后,在王宫露台上挥动着丝绸小扇,和女伴娇声谈笑的布洛林王后,以及有资格进出王宫的贵族和仆役们,盯着王宫门口缓步行来的一队人,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这群人,大部分身材高大,脊梁挺直,步履之间稳定有力,一看就知道人均骑士起步。哪怕不看衣着打扮,就凭他们的气度,也没有人会误会:
这些人,绝对都是贵族。
前提是不看衣着打扮。
两百多人,以威廉·奥兰治为首,个个身穿披一片、挂一片,布满破洞和补丁,边缘丝丝缕缕散开的乞丐装。
每人手里拄个棍子,棍子上,挂着一个破破烂烂,乞丐用来装东西的麻袋。列队走到王宫门口,集体行礼,高喊:
“伟大的国王陛下,求求您可怜可怜尼德兰人吧……您忠实的尼德兰臣民,已经快要穷死了,都要被逼得讨饭了啊……”
“啊……”
王后用半透明的丝绸小扇捂住红唇,小声惊呼。他们在干什么?这群尼德兰人,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在莱茵王国的时候,哪怕日常紧巴巴抠搜搜,一套盔甲传了一代又一代的北境白狼家族,也没有穷成这样啊!
他们家的人出来交际的时候,好歹,无论如何,衣着还是符合贵族礼仪的啊!
王宫最宏伟、最富丽,能装下最多贵族的辉煌之厅里,布洛林国王脸色铁青,破口大骂:
“穿成一副叫花子样,扮可怜向我要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家底!你们这帮有钱的乞丐!”
半小时后,王宫大门缓缓打开。一对举着嵌金错银权杖的礼仪官,并肩出门,引导了尼德兰贵族们进去。
第867章 造反了!毁掉那些圣像!
哪怕被国王劈头盖脸狂骂,哪怕从此会落下一个“乞丐”的名头,哪怕会连累整个尼德兰,被全大陆的贵族嘲笑几百年“乞丐”……
在大主教出面,严肃而慈和地斡旋之后,国王出于对光辉之主的信仰,出于对教廷的敬重,出于对尼德兰人民的怜悯和慈悲,终于下达了新的诏令:
允许尼德兰船只靠泊王国港口。但是,必须事先申请许可证,一证一船,不得混用;
入港商人不得随意交易,只能在指定的交易所、指定的时间段,与指定的商人交易;
略微降低羊毛的出口关税,但是,只有购买国债——今年新发行的国债——达到一定额度的商人,才能享受优惠税率……
林林总总,一言以蔽之,也算是抬了抬手,但……还是卡得人非常难受。
只能说比没有好。只要让工业,商业,转起来,哪怕是迟缓地、充满障碍地转起来,也就有了希望。
工业,商业,相辅相成。只有动起来,转起来,从物资到金钱、再从金钱到物资,不断轮转增殖,这两个产业,才能够活下去。没有活水,就是死!
相应地,大主教也代表王国教会,同意暂时暂停裁判所黑骑的搜查行动。与之相对应的,是让尼德兰人自行查点,毁弃藏品用物,驱逐异教徒雇工,切断与异教徒客商的联系……
缓冲期结束后,再由裁判所普查一遍,没什么大问题,也就可以放过了。
看起来,确实温和了很多,也让步了很多。
所以,尼德兰贵族们也只能一口气憋在肚里,毕恭毕敬感谢光辉之主圣恩普照,感谢教廷的仁慈,感谢国王的恩典。感谢完了,国王再度发出诏令:
鉴于尼德兰距离王都过于偏远,尼德兰人民的诉求,国王不能及时垂听,特派遣总督一名,代表国王统治尼德兰——
什么?
你说派谁?
兹事体大,伟大、英明、仁慈的国王,还要再研究研究,仔细研究,才能确定人选。毕竟,要让王国的光辉普照尼德兰,这个人选,必须慎重决定!
尼德兰贵族们带着忐忑的心情回到领地。一条条命令颁布下去,激起了小小的欢呼,和背地里大大的叹气。总督人选,国王会怎么决定?
很显然,按照现在这位国王的性格,他多半会选择和他关系最好的,送礼最多的,拍他马匹拍得最舒服的……
等着吧。这样选出来的总督,到任以后别的不说,肯定要拼命捞回成本的!
在此之前,整个尼德兰,被强行续了一口命,生产机器轰轰地转动了起来。
“唉……”
老柯里蹲在自家作坊的门口,把烟斗往青石台阶上磕了一磕,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他是尼德兰毛纺重镇,弗兰德城的一名地毯工场老板,今年五十二岁。工场里雇佣了四个工人,两个刺毯工,两个编织工。
再加上他自己,三个儿子,儿媳妇和孙子,整个工场一年到头,能出产一百来条毛毯。
——而这些地毯、挂毯当中,最好、最贵重的一条,主题必定是颂扬光辉之主的荣耀。
由老柯里带着三个儿子,亲自绘图、亲自手工编织,其他儿媳、孙子、雇工,一个都不许插手。编织完了,恭恭敬敬,奉献到弗兰德城最大的教堂。
一分不要。
这个习惯持续了三十多年。从他的父亲手里,传到他自己手里,年年如此。
然而今年,老柯里的毛毯作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嘿,老柯里,到底什么时候能交货?”
叮铃铃铃,一辆骡车慢慢悠悠,晃到作坊门口。骡车上跳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呢绒外套干净整洁,袖口却磨得有点发白,样式也不是今年的新款。
他小心绕过一滩积水,在老柯里面前微微躬身,未语先笑:
“明天能交了么?能交几条?——后天船就要离港了,最晚最晚明天傍晚,一定要运到船上!”
“唉……”
老柯里再次叹了口气。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来,引导那个年轻人进去。从作坊大门往里,十几架织毯机靠着墙边,一字摆开。
上面的毛毯颜色鲜艳,花纹精美细腻。基本上都已经显露出了大致的图案,进度或到三分之一,或到一半,或者接近完成。
只看这些机子,面前的毛毯工坊,生意显然是不错。然而再看人手——只有半数织机面前,有人忙活!
老柯里颤颤巍巍,扶着因为久坐纺织,而僵硬酸痛的腰杆,带着年轻人穿过生产作坊,来到仓库。仓库里空空荡荡,只有十来卷毛毯挂在架子上,盖在密实的粗布底下。
“才这么点?”
年轻人目光一掠,脸色瞬间就黑了。十来卷——哪怕都是最好的货色,十来卷毛毯的卖价,以他们每年在这家进货量而言,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老柯里,你可别把好东西藏起来啊。”年轻人抢步上前,掀开一块粗布,飞快扫一眼,再掀开一块粗布,再扫一眼。越扫眉头越紧,越扫,脸色越是难看:
“我们家和你们做了多少年生意了,有好东西,总要记得留给我们一点吧!只出这点儿货,我们跑一趟船的运费都不够!我们年前可是下了定金的!”
“我们也想多做点东西啊……”老柯里继续叹气。他撑着腰杆,带年轻人来到隔壁仓库。厚重的防潮仓库里空空荡荡,长长的连排木架上,只孤零零摆着几小袋染色的毛线。
“羊毛进不来,就没有纺好的毛线;没有毛线,织地毯用的染色毛线,就更加进不到货。我们工坊,断原料都断了一个月了!”
“……”
这个难处,年轻人也知道,跑海运的商人都知道,事实上,弗兰德街头,随便抓一个三岁以上的小孩子,就没人不知道。自从国王的新政下来,大家就都没了好日子过。
“……这段时间,工坊开不了工,工人的薪水还要付,还要供他们吃喝。一天天的,只进不出,面粉的价钱已经翻了五倍了,咸鱼也翻了三倍……”
而这些工人都是跟了工坊十年、二十年,甚至父子两代人的老工人。不到万不得已,贸然辞退,在行业里落个刻薄的名声,口碑就坏掉了。
年轻人替他默默补充。老柯里把最后一袋毛线的袋口扎紧,转过身,热切地望向他:
“最近有没有新货色?——您能弄到半吨染色毛线,我们下个月,就交十五条毛毯!不,二十条!我带着所有人日夜赶工,绝不误你们的事!”
“我不知道……说实话,东家也是抵押了一栋房子,才能跑这趟船。这次出去,能卖掉多少货、能进到多少、要拿多少钱出来打点,回来之前,谁都不知道……”
年轻人长叹一声,与老柯里算完帐,把所有成品毛毯一搬而空。骡车满载货物,叮叮当当,向港口码头驶去。唉,没鱼虾也好,有点儿东西卖,就有回本的指望……
而老柯里小心地把金币锁进钱匣,又挑了两个放进钱袋,叫了辆出租马车,晃晃悠悠地前往梳毛、染整、纺线匠人的聚居区。光辉之主保佑,他们可千万要有新原料!
有了船只进出港,有了新的染色毛线,老柯里的毛毯作坊,吱呀吱呀地重新开起了工。
刺毯工用专门的刺枪,把毛线刺入编制好的经纬线后面,再拉出来,一进一出,织机上渐渐显现纹样;
编织工十指翻飞,将毛线一根根缠绕在相邻的两根经线上,在背后打结,线头用刀割断;再将纬线从前经和后经的中间穿过,用梳子将其砸实,一平方尺的地毯,要打成千上万个结;
一个经验丰富的年长织工,搭配一个新手,手工编织,一个月才能织一平方米的地毯;用刺枪法,一个月最多最多,也只能编织两、三平方米。
工坊里,花卉动物,人物风景,满满都是织工们的血汗。
编啊,织啊。一条毛毯,卖到王宫,可以让贵妇人们轻盈的脚步,在上面日夜旋转起舞;
一条毛毯,卖到光辉圣城,可以让神父们跪下祈祷的膝盖少受痛苦;
一条掺了特殊材质的丝线,精心纺织的毛毯,卖到肯特王国,据说,可以被那些魔法师们加工成飞毯!
这些都和老柯里没有关系。他只知道,一条毛毯,卖给跑海贸的商人,扣除各种成本、薪水之后,可以抵他一家半个月的开销。
而一家人向上爬升的通道,就从这些毛毯当中,慢慢积累出来。
织机,织机,再添一架织机;
房子,房子,从租房子,到买房子,到买一块地建造工坊;
大儿子做纺织工人,二儿子做纺织工人,全家第二代都做纺织工人,到了第三代。到了大儿子最聪明的一个孙子,甚至可以送他到教堂去读书。
——如果运气好,如果被神父老爷看中,甚至,有可能,成为光荣的神职者!
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家,就能跟着成为人上人了!
对了,听说新总督要上任了,到时候不知道还要加多少税。在他上任之前,一定要尽量多织几条毛毯,尽量卖掉,多攒些钱——
“大伙儿加把劲!今天晚上,一人多加一勺羊肉!”
“老柯里!老柯里!”
外面忽然有人高喊。杂沓的脚步声急促而来,须臾,一个眼熟的小伙子扑进作坊,一把抓住了老柯里的胳膊:
“快把毛毯藏起来!”
老柯里胳膊一颤,经线背后翻飞的十指,立刻就打错了一个结。他有点郁怒地看向来人,那个定时来进货的小伙子却不暇道歉,语声急促:
“黑骑来了!快把你的毛毯,特别是那几条特殊的毛毯,全部藏起来,藏不起来就烧掉!毛线统统藏好!还在织的,赶紧从织机上卸下来!我要走了,还得通知下一家,明天就要出港避风头!”
说完掉头就走。老柯里打了个冷战,赶紧提高声音,吆喝儿子儿媳和工坊雇工:
“都愣着干什么!快干活!巴塔,威尔,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