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怜之使徒
比纱皱了皱眉,妇人递来的鱼汤中盛着整条鱼,锅中剩下的不过些许残羹,随即摆手拒绝。
“多谢款待。”
萨姆森却不曾多想,一大早就乘马车远赴村庄的他,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他接过鱼汤,大口喝了起来。
比纱瞪了他一眼,却换来萨姆森不解的眼神,只好看向妇人:“我们不会因为你的招待,就对罪人网开一面。诞下坏种乃是神的惩罚,为了他们着想,你最好将情况如实招来。”
“比起惩罚,这更像是神的考验。”安道尔纠正道。
“什么意思?”比纱目光一凝。
安道尔没有回答,她微微侧身,看向背后转动的风车:“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骑士和异教徒在这爆发了一场大战,那时我就住在这里。”
“你说的是朵拉娜之战。”比纱道,她不明白安道尔为什么要说起这件事。
安道尔点头:“有一天,迪雅人的大将,黑魔剑主亚里克斯抓住了我。你知道女人落到迪雅人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儿子洛恩,他身上流淌着黑魔剑主的不洁血统,我想这就是坏种诞生的原因。”
听着妇人的讲述,萨姆森吃到一半的鱼卡在口中,比纱也吃惊的张大了嘴。
“你是如何从黑魔剑主手中逃脱的?”萨姆森赶忙问。
“英勇的葛希思骑士救了我,他孤身闯入敌营,我这才得以活下来。”
“原来如此……根据蛾城对那场战争的记录,正是葛希思骑士斩杀了黑魔剑主。”比纱阖上双眼,好一会才重新睁开。
萨姆森看出问题,他放下鱼汤,将短发少女拉到一旁。
萨姆森问:“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你打算如何判决?”
“我会依照事实判决。”比纱不假思索地答。
萨姆森摇头:“按照裁判所的律法,所有涉及异教徒的罪人当被处死,更不用说是黑魔剑主的血亲。你的判决会害死安道尔夫人,害死洛恩,害死洛恩的妻子和孩子,害死整个格瑞塔一家,只因安道尔夫人曾经被……”
比纱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要我歪曲事实,编造谎言?”
“当然。”萨姆森坚定道,“难道你为了维护律法,不惜害死那些无辜者吗?我们是在拯救他们,是在做正义的事,就算是神也会允许。”
比纱沉默,她同样明白坚持这么做的后果:“那你让我怎么做?”
“你就不能……直接判他们无罪吗?”方脸少年有些犹豫。
少女十分冷静:“坏种的诞生,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无罪判决只会引来其他仲裁人的追查,反而会拖累你我。”
“既然这样……那就牺牲其中一人。”方脸少年咬牙。
“没有那么容易。”少女摇头,“只有他们主动认罪,仲裁人的判决才算成立。当嫌犯拒不认罪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处刑者进行拷打,你下得去手吗?”
“一切因坏种而起,也应由坏种结束。”萨姆森坚定道,“婴儿可不会为自己辩护,你就说那名婴儿被恶魔附身了,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坏种身上。”
“就算这样,你也要斩下一名无辜婴儿的首级。”
“我知道。如果这么做,便能救下格瑞塔一家,我的剑不会有任何迟疑。”
萨姆森上前一步,拍着胸膛道。
他的胸膛如山岳般厚实可靠,方脸的轮廓也为他增添几分坚毅之感,比纱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浑厚气息,心脏也噗通噗通跳了起来。
…………
洛恩从牢房中被放了出来。
数周前,洛恩与妻子因为诞下坏种而遭关押,囚禁在狭小潮湿的牢房中,如今终于重见天日,他却忐忑不安。
他握住妻子冰凉的手,也不知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何种刑罚。
洛恩被带到村中的广场,远处就是冰冷的绞刑架,他只能暗自祈祷,希望事情不要那么糟糕。
“我们已经查清事情的真相。”
等候于此的短发少女冷声道,她的目光冷冽,语气毋庸置疑。
“你们的孩子受到了恶魔诅咒,生来就是一个邪恶的坏种,当被斩首永绝后患。”
少女身旁,萨姆森正抱着一名婴儿。
身为处刑人的他,将亲自斩首坏种。他早已将剑磨利,婴儿死前不会感到一丝痛苦,这是他所能给予的唯一仁慈。
听着判决的结果,洛恩虽然难过,也只能默默接受。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洛恩的妻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想要上前争辩,却被洛恩拉住。
“开始行刑。”
比纱可不管这些,牺牲那名婴儿,这是她和少年商量好的判决。
萨姆森将四手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放在耸立的处刑台上。他绕着婴儿缓步走动,寻找着最佳的斩首角度。
婴儿连眼睛都睁不开,距离出生,也不过短短数日。婴儿不曾聆听神的教诲,没资格向神忏悔,唯有死亡,才能洗清生来背负的罪恶。
方脸少年正欲挥剑,一个黑影却拦在了他面前。
那是洛恩的妻子,格瑞塔夫人。她不忍看到婴儿死去,冲上前,一把将婴儿抱起。
萨姆森沉默不语,只是将剑刃对准了面容憔悴、披头散发的女子,若是她执意干扰行刑,最后的下场唯有和坏种一起死去。
“不……不要这样,快回来。”
洛恩在一旁连声哀求,不是向处刑者,而是向自己的妻子。他希望妻子能放下婴儿,回到自己身边,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格瑞塔夫人失望地看了丈夫一眼,最后看向一旁的短发少女:“我要认罪。”
比纱微微一愣,仲裁人的职责,让她无从拒绝:“你要认什么罪?”
“诞下坏种全是我的原因……我曾咒骂神,暗中说神的坏话,一定是这样,神才会惩罚我的孩子。”格瑞塔夫人道。
比纱与萨姆森对视一眼,萨姆森摇了摇头,示意她无视妇人的话,让行刑继续,但她却不能这么做。
“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比纱问。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半夜睡不着,烦躁不安的时候,还有因怀孕呕吐连连的时候,我都会咒骂神,怪神害我受这些苦。”格瑞塔夫人道。
“为什么之前不说?”少女又问。
“因为我很懦弱,不敢接受审判。”妇人答。
比纱瞪着她:“我说过,如果你拒不交代的话,会受到更严酷的刑罚。”
妇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挽起凌乱的头发,将婴儿紧抱怀中:“我愿接受一切刑罚。”
“你以口犯禁,当受掌掴之刑。”比纱做出仲裁,冷冽的目光瞥向萨姆森。
少年上前,将妇人怀中的婴儿放到一旁,又从襁褓上撕下一块布头:“咬着它。”
妇人照做,她将布头塞在口中,紧紧咬住后,便跪了下来。
做好准备后,萨姆森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随着一声脆响,妇人的脸歪向一旁,她的脸上多出了一道鲜红的掌印,随之而来的还有火辣辣的疼痛。
又是一掌,妇人整个身体都歪向一旁,她发出一声闷哼,用双手撑在地上,这才将身体正了起来。
“谁让你留手的,处刑者?拿出你的全力。”一旁监督的比纱突然开口道。
萨姆森怔怔地看着少女,他身为精英处刑者,全力一掌足以震碎顽石,若是毫不收力,只怕妇人的颅骨都会凹陷下去。
他们之间产生了一些分歧。萨姆森想要牺牲坏种,而比纱,却打算牺牲这名妇人。
萨姆森望着妇人,她的嘴角绽开一道血口,鲜血从她的牙缝间渗出,染红了咬着的布头,却始终一言不发。
望着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萨姆森迟疑了,他无法遵从仲裁人的意思,也无权停止行刑,只能机械性地挥掌。
又是数掌落下,妇人口中的布头掉落下来,一同落下的,还有几颗碎了的牙齿,她的眼眸依旧清澈。
不远处,洛恩早已不忍再看,他跪在地,不断抽泣出声。他的母亲站在他的身后,静静注视这一切。
十掌过后,妇人的脸庞变得肿胀,犹如一个泡水的面团,混着血液的口水吊在她的嘴角,强烈的震荡让她的目光涣散,她已无力再正起身体。
直到妇人彻底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呼出的气越来越少后,比纱这才叫停了行刑。
比纱走到了妇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的不义,招致坏种的诞生。你曾在教堂中许下的誓言现在作废,你不再是洛恩·格瑞塔的妻子。从现在开始,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刻,你不许成为任何人的妻子,那只会将不幸带给其他的家庭,你的余生只配与坏种一起度过。”
这是最后的判决。
萨姆森沉默不语,妇人终究是活了下来,只不过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轻松。
…………
行刑结束后,安道尔叫住了审判者们。
“审判者们,我很感激你们能饶她一命。”
“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比纱摆手道。
安道尔没再多说,她将两人带到了自己的磨坊,从烤炉下拿出了一根黑布包着的烧火棍,递给两名处刑者。
“这是什么?”
萨姆森不疑有他,接过烧火棍后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它比萨姆森想的更加沉重,一只手拿的有些吃力,必须双手合力才行。
对萨姆森而言,别说是一根烧火棍,就算是一旁转动的石磨,他都能单手提起。眼前的烧火棍,竟然比石磨更加沉重几分。
“这是「黑魔剑」。握住它的人,将成为被诅咒的「黑魔剑主」。”
安道尔的话语依然平缓,话语中的内容,却不亚于在二人耳旁炸响惊雷。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此物,若是落到坏人手中,难免会引发一场浩劫。今天有幸遇见二位,我相信二位一定能妥善处理。”
知晓烧火棍真容的萨姆森,伸出颤抖的手,正想揭开表面裹着的黑布,一探黑魔剑的真容,手掌却被少女拍向一旁。
“别碰它,只有审判长才有资格处理。”比纱瞪了萨姆森一眼,少年无奈地耸肩。
少女重新看向安道尔:“这是充满诅咒的邪物,将由裁判所收容处置。出于对你的保护,裁判所不能给你任何嘉奖。”
“我不需要嘉奖,神知道我做了什么。”安道尔笑了起来,“这里还有一些面包,你们拿着路上吃吧。”
带上黑魔剑,又带上几块白面包,两人离开了那间磨坊。
…………
离开磨坊后,两人乘上了返程的马车。
“你没有杀了那个女人。”比纱挑起狭长的眼角,瞥了少年一眼,“万一裁判所追责下来,我可不会袒护你。”
身边终于没有其他人,比纱说出了想说的话。
萨姆森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出了事我一人承担。”
比纱仔细打量着少年,少年脸庞方正,容貌并不出众,待久了却能感受到他的正直可靠,不禁微微一笑:“不管今后如何,至少你现在救了她……她和她的女儿,现在都还活着。”
“光凭我一个人,可办不到这一点。”萨姆森道,“是我们救了她。”
比纱的呼吸略微急促,她不再言语,将头看向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
马车一路疾行,蛾摩拉城的轮廓很快便出现在比纱眼中。
“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次搭档。”临别之际,比纱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
萨姆森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我还从未与同一名仲裁人搭档两次,听说那是为了防止两人私下串通。就算真有下次搭档的机会,恐怕也得多年后了。”
“我就是知道。”比纱轻哼一声,“你忘了吗?我是城主的女儿。总有一天我将继承亚兰侯爵的名号,成为蛾摩拉城城主,整个裁判所都要听我的。”
“好吧,城主大人。”
萨姆森将身体后靠,比纱虽为城主之女,却并不拘于律法的约束,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为心中的正义而战。能和她成为搭档,倒也不是件坏事。
…………
黄昏时分,鼻青脸肿的妇人苏醒过来,她抱着四只手的婴儿,来到了安道尔的磨坊外。
“安道尔夫人……我可以见洛恩一面吗?”妇人含糊不清地乞求,她牙齿碎裂,讲话漏风。
“我很抱歉,你听见裁判所的判决了,你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
安道尔拒绝了她的请求。
“用回你自己的姓氏吧,你不再姓格瑞塔,而是姓伦威尔,你的女儿也随你姓。”
妇人怔怔地望着安道尔,哽咽道:“可是,这是我和他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安道尔张开双手:“这是神对你的考验,无论是我,还是洛恩,都没办法帮助你。神想知道,面对苦难,你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虔诚?”
妇人擦干眼泪,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得到帮助后,她沉默许久,肿胀的脸庞终于露出怒容:
“去他的神,去他的洛恩,你的儿子不过是个怂包,没了你们我一样能活得很好!走着瞧吧,我珊妮·伦威尔会带着我的女儿,你们口中的坏种,好好的活下去!”
她抱起坏种,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留在原地的安道尔深深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