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煌贵胄
“直至四年前,易某年近极冠,这才从西夷之地归来,又化名为易志星,私下买通了蚝镜澳的官员,重新落了籍。”
“只是等易某回来后,多方查访之下,才知道易某二叔在送了易某上船远赴西夷之后,便独身一人返回松江去寻那张溥张采等人报仇。只是易某叔父原本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用炭烧了脸,落下了病,还未回到松江,便已经病故在路上的一个小镇子。”
“倒也多亏得有好心人将之收殓,这才不至于死后被人扔到乱葬岗上了事。易某又重为叔父大人立了坟茔之后,便参与了科举,这才在天启六年进了国子监。”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都是心有戚戚焉,那些装傻未曾退下去的姑娘,早已是个个杏眼含泪,不住地用手帕掩面低泣。
易星志却又嘿嘿笑道:“那东林党被先帝判了个逆党,如今已经是夹着尾巴做人,至于复社,也在天启七年的时候烟消云散。易某原本便打算待春闱之后,求了恩典,去皇家学院中追随徐大人,以后便与这器械为伴,了此残生,不意当今天子竟然开了格物科,众位兄台,易某又何必去考那甚么进士?”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清风馆书生立誓
易星志的一番话,恍若惊雷落下,众多士子的脸上却是一阵青一阵红。
原以为东林也好,复社也好,一个个都是些正人君子,只是学问不受朝堂所喜,这才被朝堂打压不已。如今听到易星志此番亲身经历,众多的士子却是恨不得立刻便让东林与复社之人尽数去死才好。
若是普通商贾之人说出这番话来,众士子倒也不会有这般反应。只是这易星志毕竟是数年的同窗,平日里与大家伙儿过往也算不错,尤其是易星志家中倒也算得上是诗书传家,这就让众士子感同身受了——你们东林和复社甚么的,再牛逼也不能向着同为名教弟子的读书人家里下手罢?
这还只是普通士子心中的想法,至于从一开始,便颇为活跃的王姓书生,却是将手中酒杯猛地掷于地下,怒喝道:“好不要面皮!”
旁边儿的士子见状,却是赶紧站了起来,一把扯住了王姓士子劝道:“王兄息怒,息怒,事已至此,便是再怒,也是无益。先坐下说,坐下说。”
见那王姓书生依然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站起来的士子劝道:“王兄何必再如此动怒?便是有天大的恨,如今那些人都已经被天子判了凌迟,易兄的大仇也算是得报了,王兄现在便是再怒,又能如何?”
王姓书生却是不理会旁边劝他的书生,只是对着易星志拱了拱手道:“先前是王某的不是,这里先向易兄赔罪了。”
说完,也不待其他人做出甚么反应,便端起举杯一饮而尽。易星志苦笑道:“王兄这是何必?易某又没有怪罪王兄的意思。再者说,王兄方才所言,都是为了小弟着想,小弟又怎会不知?”
王姓书生却正色道:“方才易兄说不考进士科时,王某却是腹诽易兄不知好歹。再听完易兄所言,却是王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曾了解真实情况便妄下断语,实非君子所为,故而王某要向易兄道歉。”
易星志却是一揖到地,拜服道:“王兄真君子也!易某佩服!”
待这事儿揭了过去后,王姓书生却是又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环视了众士子一番,见众人都望向了自己,这才道:“今日听了易兄之事,王某却是深感无力。若是心术不正之辈读书多了,为起恶来,却是要甚于那些乡间农夫愚妇。再者说,倘若人人读书明理,那些无知百姓又怎么会干出冲击易兄府邸之事?”
“由此可见,教百姓读书明理,要比中那甚么状元,题名金榜更为重要。王怀文不才,便在此立誓,愿以毕生之力,教那些乡间童子读书,分文不取,若违此誓,情愿受万刃加身之刑!”
一番斩钉截铁的话说出,却是在大堂之中搅起了更大的波澜。方才易星志之事,众士子虽然同情,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便是当年主事之人,皆已尽数伏法,再追究已然没有什么意义。倒是这书生王怀文,却当真是好大的胆魄,情愿一生做那乡间塾师,就此与官场决绝。
众书生原本便都是些十八九二十余岁之人,便是古人早熟,然而年纪却是放在那儿,经了易星志的事儿,再受这王怀文立誓教书的刺激,却是颇让在场的书生热血上头,当下便有一个书生慨然道:“王兄大义,杨正学不才,愿附于骥尾,若违今日之誓,亦甘受万刃加身之刑!”
见有人带了头,又有一个书生站出来道:“嘿嘿,咱们这些人,若是考试做官,其实多半是不成的,不如都随了王兄,却做了这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儿。千百年后,便是中了状元,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充其量见载于他们县志或者他们为官之地罢了,我等则是名垂千古,不知道要被百姓记多久哩。”
自古有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不可一日无钱,实际上,隐藏起来没说的,却是不可一日无名。这些书生之事只要传扬开来,却是立即便可声名大振,纵然不能为官,不得权与钱,然则后世子孙,却是代代受益,哪怕有一日家道中落了,自家的子孙出门要饭,都能比别的花子乞儿多要两个馒头来。
能入得国子监读书的,又哪儿会有蠢货?纵然这些人读书的成绩只是中流,但是在普通人中,亦是拔尖之辈,当下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弊,除了易星志早有言在先,要去皇家学院给徐光启打下手,其余二十几个书生便哄然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某不才,亦甘附王兄骥尾!”
王怀文听闻众书生的反应,却是一揖到底,行了个团礼后这才道:“各位兄台高义,王某深感佩服,王某家中颇有些余财,愿意将来立学,便于京师周边儿先立几个社学,教授童子读书。到底设在哪里,我等还需商议一番。”
待到众多书生商议完毕,纷纷散去之后,清风馆的老鸨子却是于暗处走了出来,看着大堂中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姑娘,喝道:“怎么着?都傻了不是?还不把事情跟老娘一五一十的说来?”
说来好笑,这老鸨子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年经,便称一声风华正貌,也不为过。兼之风月场上见得多了,又多了一些寻常大家闺秀身上所没有的媚惑之意,此时故作凶恶之态,却是引得这些姑娘们纷纷发笑。
听完众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将事情说了一遍,老鸨子也是深感头大,这些该死的书生,你们要商议这般的大事儿,在老娘这里搅合个什么劲儿,去旁边儿的醉红楼多好!现在好了,老娘大半夜的还得折腾!
连声喝滚,将众姑娘赶去休息之后,老鸨子直接命现在才敢出来伺候的大茶壶直接关门落锁,清风馆今儿个不开张了,各位恩客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罢。
众多大茶壶被指使的团团转,都忙完了之后,老鸨子这才出了清风馆,连夜奔向了锦衣卫提督田尔耕的家中,砸响了田尔耕家的大门。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但说帝心怜赤子
被田尔耕半夜求见打扰了的崇祯皇帝此时正是一肚子火。看着跪在地上的田尔耕,崇祯渐渐地把火气压了下去后,才淡淡地道:“起来说罢,甚么事儿。”
田尔耕这才站了起来,躬着身子道:“启奏陛下,今日国子监二十六名监生,在春风馆集会,一致决定放弃考举。”
刚听完这句话,后边儿的还没有听,就已经把崇祯的怒火腾地一下燃了起来,这些混账想干什么?集体放弃科举向朕施压?
明显想多了的崇祯皇帝干脆眯着眼睛问道:“然后呢?就这事儿?”
被崇祯语气中的冷意吓了一跳的田尔耕慌忙回道:“启奏陛下,这二十六名监生,打算放弃考举后,专心于乡里教学,教授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去读书识字。从此不再过问考举和官场,只专心于教书之业。”
崇祯闻言却是略微有些愣神。这他娘的不是后世的希望工程干的事儿么,怎么大明朝就有人开始这么玩了?这事儿必须得掺一手进去才行。邀买人心这种事儿,自己这个皇帝不参合,他们怎么可能干的起来?就算他们能,朕也不能让他们起来啊。
心中想着,明显开始感兴趣的崇祯却是问道:“具体的呢?详细的跟朕说一说?”
田尔耕理了理思路,开口道:“启奏陛下,据微臣所下属的卯课的千户尚以涵回报,这二十六名监生原本是去清风馆消遣,顺便商议是否应试明律、明算及格物科考举的,只是不曾想中间有考生直接便说要参加格物科,不再应试进士科。”
听到这里,崇祯却是笑了,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开始对这些监生感兴趣的崇祯干脆吩咐护卫在身旁的方正化道:“去派人将这二十六名监生的资料调取过来,朕要看一看。”
方正化领命,派出内耳厂的番子去办这事儿,崇祯却接着对田尔耕道:“继续说。”
田尔耕这才接着道:“启奏陛下,那名直接要放弃进士科,应试格物科的监生名叫易星志,其父因制造了提提高三梭布产量的器械,被求之而不得的复社之人暗中撺掇无知百姓殴打致死。”
崇祯打断田尔耕的话道:“复社?就是那张溥与张采的那个复社吧?”
田尔耕道:“是。其父死后,易星志被其叔父暗中求走,送至泰西之地游学,四年前方才归来。原本便是想待殿试之时向陛下求了恩典,去皇家学院给徐大人打下手,如今听闻开了这格物科,便想放弃进士科,直接应举格物科。”
崇祯唔了一声,说道:“若只是这般,倒也不至于让其他的二十余人都放弃进士科,选择去做一个西席先生。你继续说。”
田尔耕躬身道:“陛下圣明。易星志此人言语中,多是对于东林及复社的怨恨之语,又言之若是百姓都能读书明礼,则其父未必会死的如此之惨。其间有一监生,姓王,名怀文,却是对此颇有感叹,当场便立誓要放弃科举,专心于教那些读不起书的百姓家弟子读书识字且分文不取。”
抬头看了看崇祯的脸色,见看不出来甚么喜怒,田尔耕只得硬着头皮道:“清风馆老鸨,卯课千户尚以涵唯恐这些书生,尤其是王怀文此人在邀买人心,故而不敢怠慢,待这些监生散去后便报给了微臣,臣亦不敢擅专,这才打扰了陛下休息。臣万死。”
崇祯却是轻声笑了,对田尔耕道:“行了行了,别说万死这种没用的话儿了。用心办差,朕又怎么会怪罪于你。这事儿是好事儿,但是也不是好事儿。”
见田尔耕依旧一副躬身待命的样子,崇祯突然哑然失笑,说道:“是了,朕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且去,把这易星志,还有王怀文二人,带来见朕。另外,看看温体仁与施凤来睡了没有,若是没有,命他二人进宫。再者,传朕的旨意,明日停朝一日。”
田尔耕实际上是懵逼的,这二十六个监生的事儿自己根本就不想多掺合。自己的名声本来就臭,掺合的多了,只怕真就成了厕所中的石头,一臭到底了。
只是皇帝已经吩咐下来了,自己就得去办。至于温体仁和施凤来,老子半夜不睡觉来回折腾,你们也陪着吧!别说俺老田卖队友,皇帝召见,你二人便是已经睡成了死猪,也得立即从床上爬起来不是?
随着一队锦衣卫校尉前去喊温体仁与施凤来起床,另一队的锦衣卫校尉也是打着火把来到了国子监门前。
看着紧闭的国子监大门,前面开路的锦衣卫小旗回头望向了带队的百户。那百户正是上次带队抓捕孔兴燮之人,自打抓了孔兴燮之后,便真正找到了身为锦衣卫的爽点之所在,当下一挥手,喝道:“给老子砸门,拿人。”
既然得了上峰指令,那锦衣卫小旗也是兴奋起来。这他娘国子监里边儿虽然也有锦衣卫的座探,然而这些狗屁监生向来清高的很,根本就不把锦衣卫的座探放在眼里。而锦衣卫座探也是蛋疼的很。这些监生要多乖就有多乖,从来不谈什么政事,每日里在自己跟前吟诗作对的秀学问,早就烦的要死,跟自己报怨过很多次了。
那小旗眼见着有替自己兄弟出气的机会,当下也毫不客气,砰砰砰几声,砸响了国子监的大门。
不多时,国子监的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子。门子却是睡眼惺忪地道:“谁呀谁呀,大半夜的,叫什么魂啊这是。”
被火把愰的眼睛不舒服的门子定睛看了看门外,发现是一队锦衣卫,当即便陪笑道:“哟,锦衣卫的各位军爷,现在这时候儿了,来这国子监有何贵干?要不要小的替军爷通报我家祭酒大人?”
那百户这才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奉上谕,要带你国子监监生易星志与王怀文二人入宫见驾,并无他事,你无须惊慌。”
第一百五十五章 须知天意念苍生
其实那百户心中所想着的场景,比如说甚么众书生闹事不让带人啊,国子监祭酒抗旨不遵,不让他们把易星志和王怀文带走啊,这类狗屁倒灶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一来,毕竟是奉了皇帝旨意而来,二则,大半夜的皇帝要见这么两个平时里并不多么出彩的监生,想来也不是甚么大事儿。因此上,这锦衣卫百户倒是颇为顺利的把易星志与王怀文二人带出了国子监。剩下二十四个青风馆之事的监生心中惴惴的,唯恐是哪儿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