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通吃
黄包车把洋人乘客拉到外滩的上海总会，也称作英国总会。这是上海最封闭的洋人俱乐部，只给极少数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开放。
乘客丢给车夫五角银币，换来连声感激。他下车整了整礼帽，迈步走进总会大门。
这座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由两层楼高的立柱支撑，混凝土外墙非常坚固，也显得大气。楼内有酒吧、台球室、餐厅和图书馆，馆采用大理石地面和细木雕花壁板装饰。
和此刻遍地赤贫的中华大地相比，上海的洋人俱乐部平日充斥着西方贵族才能享受的情调。侍者微笑上前，乐队轻柔演奏，名媛贵妇款款情深。
但此刻上海总会内的气氛却显得惶恐不安。进门的洋人走到吧台前，旁边就有人问道：“沙利文先生，外面情况怎么样？”
来人是在上海公共租界警察局任职的沙利文，他向酒保要了杯威士忌，摇头道：“中国人把‘冒险’号巡洋舰拖到了江南造船厂，不知是要维修还是拆解。
我去码头看了看，那艘军舰实在太倒霉了。水线下的破洞能塞进一张圆桌，舱室内部被炸的像个垃圾堆。”
酒保被沙利文倒了小杯烈酒，低声道：“先生，伦敦方面到底打算如何解决当前问题？英国海军会出动吗？”
这问题近半个月被问了无数次，沙利文也没有答案。他开始时信誓旦旦表示中国人不敢动手，后来又说中国军队绝对不敢攻击英国军舰，前几天还说中国人不敢接管上海。
结果呢，全错了。
国防军控制上海后就到处抓人，比如控制码头苦力的青帮漕帮，又或者广东来的同盟会，再或者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封建‘会道门’。
有了在帝都清理社会的经验，外加‘圣光’手里有历史文件，以及政保局上海站早有人员在暗中摸底，抓人和处决的速度非常快。
据说只不到一周内已经有两千多人被逮捕，超过三百有名有姓的头目遭到处决。
比如领导同盟会中部总会的陈其美。此人策划了几次刺杀中央高官的图谋，他以为待在租界内，仗着有洋人庇护可以万事无忧，结果月初3号被抓。
孙大炮已经到了香港，4号得知还向中央求情，表示不要苛刻对待反对党，要有容人气量。
革命党为此营救了整整半年，到处请托打听消息。后来得知陈其美在3号晚上验明正身就被政保局枪毙，罪名是勾结外敌，阴谋叛国。
连陈其美都逃不过，还有谁能幸免？
国防军不但清理上海的黑帮，还把在上海的外国人也给清理一遍。怡和洋行因为支持张勋叛乱而被封，好几个洋人大班进监狱了。
连带还有沙逊洋行这种贩卖鸦片的也逃不掉。周青峰亲自给蔡学斌打下手，带着玛莎专门破家灭户。
英国人控制的海关完全放任鸦片进入中国，列强以此赚取暴利。
后世大把文人吹捧英国人控制的清末海关是中国唯一清廉不贪腐的部门――说这话的人没脑子，把控海关还需要贪污？人家明目张胆的捞钱。
光是生丝出口和棉布倾销，就把中国的小农经济给打的无力招架，唯有大批农户破产，走上绝路，社会由此崩溃。
中国农民被逼到只能自己种鸦片来对抗国外鸦片倾销，结果搞得粮食产量大减，引发更加严重的饥荒和灾难。
国防军在南京获得的胜利有着巨大的经济利益，光是将天津上海广州等的海关把控住，每年就能赚几千万银元，挽救国家经济。
对应的就是洋人，特别是控制长江流域的英国人利益遭受极大损害。帝都中央强行关闭英国和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就是要斩断其从中国吸血的经济链条。
不过国防军抓人的同时，没对上海的所有外国人赶尽杀绝。像沙利文这种在上海任职的英国官僚，被政保局抓去询问一两天后陆续又放了出来。
前往江南造船厂的码头看了眼破损的‘冒险’号，沙利文垂头丧气的回到英国人在上海仅剩的老巢，跟一群不愿离去又提心吊胆的同胞抱怨。
“英国海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旁边有个醉鬼重重的拍打吧台桌面，“为什么不开战？为什么不组织一支强大的远征军？”
沙利文抓起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叹道：“伦敦那边的反应太奇怪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我相信大英不会放弃远东的，绝对不会。”
第39章 开放
英国上海总会的酒吧依旧金碧辉煌，气氛上却成了失意者的俱乐部。
租界被撤销后，新成立的市政府派人来查过两次。第一次是查消防安全，第二次是查工商税务。
上海最有脸面的洋人地盘被几个穿制服的中国科员给逛了个遍，所有地方都被检查过，仿佛贵妇人洗澡被野蛮人看个光溜溜。
整个东亚的英国人引以为耻，极度恼怒。
可那些中国科员根本不怕，检查后还给出整改意见，要求俱乐部增加消防水管，清理逃生通道，还有后厨储藏室等地需要注意，因为发现了蟑螂和死老鼠。
这举动犹如揪住英国人的领子使劲扇耳光，可架不住俱乐部外来了陆军一个连，‘马克沁’都架了起来。所有绅士和名媛不得不低头。
唉……沙利文在俱乐部一楼的酒吧台前叹了声，指了指自己的杯子，示意酒保继续倒上一杯。
当被认为不可能的事一旦发生，再想无视其存在就很蠢了，如何解读成了要务。列强各国很奇怪，为何英国政府面对中国的公然军事挑衅，反应如此迟钝。
伦敦威斯敏斯特宫上下院的老爷们天天在争吵要如何让中国人付出代价，可白金汉宫和唐宁街十号一直保持沉默，就连一贯狂傲的英国海军部也没表态。
伦敦证券交易所的军工股票前不久暴涨一波。橡胶、钢铁、造船之类行业被金融界看好。欧洲诸多投机商纷纷加注入市。
可英国政府持续半个月的沉默让许多流动资金变得非常急躁。很多人是借钱炒股的，如果股市不涨，他们就得亏本。
正在喝闷酒的沙利文便是如此，他在靠近公共租界的泡泡井路警局任职。中国在南京解决英日封锁舰队后，他第一时间获知消息，却不为同胞的死难悲伤，反而狂喜不已。
通过越洋电报，沙利文让在伦敦的亲人抵押了房产，重金押注股票，并到处宣扬大英即将发行战争债券，以中国政府的战败赔款和割让利益进行偿还。
工业革命给英国创造了巨量财富，导致伦敦存在非常多的食利阶层。他们手里捏着大把资金，无时不刻的想要寻找回报率高的项目。
自以为掌握第一手消息的人数不胜数，以至于伦敦股市出现一波繁荣景象。可在大量资金看好股市未来涨幅时，甚至赌上全部身家后，英国政府居然没动静。
这种沉寂太可怕了。
于是当前中英格局的诸多解读在漫天乱飞。
难辨真假的消息在上海总会俱乐部内流传。投机商们既胆大包天，又极度敏感。他们昨天能一掷千金的押注，今天就旋风般的抛售逃离。
酒保给沙利文倒酒时，低声提醒道：“先生，你或许应该去跟台球室的那帮赌鬼聊聊。他们似乎有些新消息。”
沙利文很紧张，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拍在吧台上，“跟我说说，有什么新情况？”
“中国有空中优势。”
“这我知道，但大英也有。我们这次只是被突袭了，只要在军舰上多安装机枪就能有效遏制那些木头架子似的飞机。”
沙利文为了赚钱，近半个月没少收集信息。他按住了自己的银元，“这点消息可不值一英镑的小费。”
“德皇在支持中国，且力度很大。”酒保跟挤牙膏似的，不紧不慢的吐露详情。对于不知情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是要收费的。
沙利文还是摇头，“德皇确实想挑动中国对抗英国。但德国海军不会为中国跟大英拼命，这不是战争没能扩大化的原因。”
“如果有人认为中国不会输，甚至会赢，并且正主动跟中国政府接触，愿意提供一笔数额巨大的战争经费呢？”酒保终于说出尚未传播开的未证实消息。
“谁？”沙利文为之大怒，“谁敢如此狂妄的跟大英帝国作对？巴泽尔一世那个白痴？他愿意给中国提供贷款？肯定是他了。”
酒保一摊手，“我知道的就这些，您该去跟台球室的绅士们聊聊。”
沙利文松开手掌，离开吧台。当他推开俱乐部台球室的大门，一眼就看到十几个洋行大班正趴在球台旁，对着几张表格计算着什么。
台球室有一部电话，此刻被搬到球桌上。每隔一会就有人给电报房或银行打电话，下达买进卖出的指令。
“绅士们，我是伦敦的沙利文，不介意我也加入吧？”沙利文打了声招呼，却被球桌前的绅士无视。大家没兴趣看他，只盯着球桌上的表格看。
十几人在激烈争吵，似乎瓜分一块肥肉；他们又声音很低，仿佛不愿被更多人知道。
沙利文见惯了类似场面，这其中一定有莫大的利益才会如此。他强行凑了过去，发现这帮人挤在球桌前瞧的是一份用中英文书写的采购表。
“橡胶、棉布、小麦、稻米、铜锭、汽油、煤油、货轮、铁轨、废钢铁……”采购表上有十几个门类，上百个子项，表明了数量、价格，到货期限。
从表格的抬头和印章看，这是刚刚成立的上海市进行的政府采购，关键是德国的德意志银行为这些采购进行了担保。
“一磅橡胶的价格是12先令？”沙利文对此瞠目。他很清楚，东南亚橡胶园的一磅橡胶出港成本不到2先令。
这其中有六倍的利润。
现在泰国、印尼、马来西亚等橡胶和大米生产国基本控制在英法手里。球桌前这些英国绅士都有个各自渠道从东南亚进货。
沙利文看的清楚，采购订单上两万吨大米和十万米印度棉布的订单已被瓜分完毕，相关栏目被划掉了。一百万磅橡胶的订单也被吃掉大半。
“为了赚取巨额利润，你们竟然不惜叛国？！”沙利文义正辞严的大喝，下一秒他压低声音，“这采购单是从哪里来的？”
一位绅士晃晃脑袋，“我国政府又没向中国宣战，怎么是叛国？这是中国政府以国家信誉进行的采购，合理合法。”
“中国击毁了我们海军五艘舰船，已经是潜在敌国。”沙利文义愤填膺的拍桌，又低声问，“你们不怕收不到款吗？”
另一位绅士嗤笑道：“中国军队有权在自己国土上进行军事行动。重要的是，它赢了，不是吗？我国政府没任何反应。
至于收款问题，一来有德意志银行的保证，另外中国每年的海关税收至少能有五千万银元，足以支付了。”
还有个正打电话的绅士不悦道：“别废话了，‘众业公所’那边最新消息。一百万磅橡胶订单被个美国人全部吃下了。”
哦……见鬼！
十几个英国佬懊恼不已。
橡胶订单的利润最高，但跟上海政府签约需要支付保证金――没错，卖货的给保证金。
桌球室的英国佬对橡胶订单极其眼红，刚刚争吵就是在用电话电报筹集货源以及保证金――如果不能及时交货，不但不能赚钱，保证金是要被没收的。
沙利文挤到桌前，紧盯采购表上剩余的栏目。他猛然看到一条，“两万艘百吨级到千吨级内河蒸汽运输船？为什么没具体规格和价格？”
打电话的绅士耸肩道：“别指望了，这个订单被德国政府全吞了。为了拿订单，德意志银行为此提供低息贷款。
德国四大造船厂都表示可以派人在中国建设船厂来制造这批船舶，利用中国的钢铁煤炭和人工压低成本。”
两万艘内河运输船，对于工业国来说不值一提，但足够让几家造船厂忙活好些年了。这东西建造速度快，技术含量适中，正好用来培养工业人口。
为了造船，德国佬甚至打算在中国建钢铁厂。否则以当前中国每年八十万吨的钢铁产量，根本不够用。
这些船只建造完成后将被投入到长江和珠江流域的运输，极大拉动国家经济发展。造船厂发展起来，自然能用于造舰。
“德国佬啥时候如此善良？”沙利文觉着不可思议。
“因为利润高。”打电话的绅士耸耸肩，“谁能抗拒百分百甚至两百的利润？中国军队展现了自己的实力，我们也就相信其政府的支付能力。”
他手里的电话响了，抓起来就喊了声‘喂’，片刻后欢喜喊道：“要纺织机械？二手的也行？没问题。
我在印度的加尔各答有家五万锭纺织厂，是最新的蒸汽动力纺织机，可以原价转让。等等，你说允许我在中国设厂？”
打电话的绅士有些错愕。他放下话筒，大声叫嚷道：“先生们，请允许我离开一会。中国政府的政策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等我回来请各位喝一杯。”
交好运总是令人高兴，抢到订单的英国佬非常开心的离开。沙利文也向其表示祝贺，同时更紧盯球桌上仅剩的采购项目。
可抢订单的不止总会俱乐部的十几个英国佬，市政府的采购订单是面向全社会的，除了被抓进集中营的日本人，国内国外任何守法公民都可以参与。
这次采购总金额超过两千万英镑，基本要在今年交货或开始建厂。
帝都中央借助上海市政府来执行。虽然溢价很高，但全部都是目前国内急需的物资和设备。对于扩充国内工业规模来说非常重要。
这两千万英镑要怎么花，不是几个电话电报就能解决的。但意向性合同的签订足以让还留在上海的洋人升起不可抑止的贪婪之心。
沙利文虽然热爱大不列颠，可来远东的上海也是求财的。当他发现自己只能旁观这场财富盛宴，顿足不已，异常懊恼。
再一想，有这么多贪财牟利的‘卖国贼’在资敌，中英这场冲突的进程只怕真的难以预料。
第40章 千金市马骨
沙利文在上海总会的大楼内待不住了。他感受到浓重的危机在靠近――中国政府作出了抉择，冒着和英国开战的可能，也要把大英的势力从国内赶出去。
可英国政府的反应太慢了，伦敦方面的消息很多，但普遍是吵吵。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任何官僚出来拍板。
要么开战，要么妥协，但英国的官僚之顽固体现的淋漓尽致――海军没必胜把握；首相府不愿担责；议会催着开战。
伦敦各方仿佛在表演，指望利益不受任何损害。大英帝国很可能要在远东吃个哑巴亏。作为大英的子民，沙利文认为自己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留在上海的各国洋商是极端贪婪的逐利之徒，从来没有任何善恶分辨，也没多少是非约束。只要能赚钱，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为敌人服务。
在桌球室里一无所获，沙利文又回到俱乐部酒吧。吧台前气氛似乎轻松些，几位绅士正跟女伴夸夸其谈，描述眼下看似危机重重，但实则暗藏巨大的利润空间。
酒保给一个形容憔悴的英国佬倒酒。沙利文讶然认出对方，低声道：“安东尼，你还活着？”
憔悴的英国佬回过头，木然的眨眨眼，无力的趴在吧台上，一语不发。沙利文急切的凑过去，继续问道：“中国人释放你了？”
安东尼端起酒杯，神情呆滞，仿佛精神不正常。酒保向沙利文插了句，“政保局的上海分局将一部分被扣押的外国公民释放了。
比如战场被俘的韦乐沛中校承认自己受命干涉中国内政，怡和洋行的部分经理人则交代如何为张勋招募雇佣军。他们以自己所知情况换取中国政府免于惩戒的承诺。
中国外交部拿着大量证词证据对外公布，把在帝都的英国公使朱尔典弄得非常狼狈，在舆论上狠狠扇了英国一耳光。
这虽然不能对英国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可全世界的外交界都在看大英的笑话。
此外，日本在上海开办的东亚同文书院被彻底查封，三百多日籍师生全部被作为间谍枪毙。书院会长锅岛直大也不例外。据说他还是个日本侯爵贵族，第11代佐贺藩主。”
喝闷酒的英国佬忽而抬起头，沙哑的开口说了句，“沙逊洋行的伊利亚斯·沙逊也被枪毙了，罪名是‘贩毒’。我亲眼看着他脑袋开花。
刑场上，我以为我也要死，但那些中国人却释放了我。他们给我两个选择，一个是自谋出路，另一个是继续在海关工作，五天内去报道。”
一连串消息犹如暴击，把沙利文的脑子打的嗡嗡响。可听到最后一句，他又急问道：“安东尼，你还能在中国海关工作？”
安东尼苦涩的点点头，“我被抓进政保局后，中国人用强光照我的脸。我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屈服，但我太高估了自己。
只一个小时，我的精神就崩溃了。我只想回家，只想逃离。中国人问什么，我通通回答，只想尽快结束噩梦。
但中国人很灵活，他们需要维持海关运行，于是问我愿不愿意以外籍雇员身份继续在上海海关工作。
我也惊呆了，没想到他们折磨我之后居然还想拉拢我。我为此非常愤怒，此外他们给我的工资……”
“很高？”酒保在旁边擦拭酒杯，幽幽插了一句。
安东尼却怒声道：“恰恰相反，很低。中国人只愿给我二十镑的周薪。这还不到我原本薪水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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