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色江南
一小块干粮,省着吃,也不过是一两口的事情,这点东西抵御不了严寒。
尤其是此处靠近海湾,夜里刮来的风尤其刺骨。
即便是靠着篝火,能起到的作用也甚是有限。
这时,孔明德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家时的那张雕花大床。
那是张楠木打造的大床,上面铺了一层乌斯藏的毯子,又铺了一层镶貂皮的猞猁狲,盖得那更是苏杭一带的青丝绸面,不但保暖更是十分昂贵。
光是那张楠木雕花大床,就够普通人家,日常开销二十年!
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现在,自己只能坐在雪地上,围着烟火缭绕的火堆烤火……
不信,自己不能老是沉浸在往日的事情里了,自己应该……对了,还有这些东西!
孔明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吩咐自己身后的老管家几句话。
那老管家听了,却是一脸的迟疑:“家主,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要看那玩意儿干嘛?!”
孔明德脸色一肃,斥骂道:“你这老厮,懂得什么?!那是我孔氏一门传族的宝物!”
老管家无奈,只能转身而去。
坐在旁边的严向东把这主仆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好奇心上来了,有些期待那老管家即将拿来的东西。
片刻之后,就见这老管家,废劲的拖了一只大木箱过来。
这大木箱,其实在白天严向东和孔明德搭话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当时他还在奇怪,发配到此地的人,所有的东西都被朝了,为何这孔家居然还能带个大木箱来?
严向东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问道:“明德先生,这是何物?”
孔明德微微一笑,只是打开了箱子拿出一物,递到了严向东手中:“你看!”
严向东一愣,这似乎是一本书啊。
一边心里犯嘀咕,一边接过这本书,借着火光,才看清了封面上的两个字:“论语?”
这一刻严向东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命运弄人啊!自己来到这个鬼地方,还不是因为圣人的那几本书吗!
老实说,来到此时这天寒地冻的美洲,严向东不后悔那是假的,可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愿意当东山学院的学生,还是愿意声援刘福林、张洪几人。
其中固然是多少抱着能通过这几人入仕的心思,但更多的还是心中那份对四书五经的执著,对圣人之学的执著。
毕竟,这是他几乎大半辈子的坚守啊!
此刻,望着这本论语,严向东忽然觉得,这天寒地冻的蛮荒之地,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就在他心绪激荡的时候,孔明德却是笑眯眯的道:“向东啊,你且打开看看!”
严向东有些疑惑,论语嘛,他十岁那年就已经倒背如流了,听明德先生这意思,这本论语里面难道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严向东犯着嘀咕,但还是翻开了书页,就见一竖竖熟悉的语句夹行之间,居然还有一行行的蝇头小字!
“这是……这是有人给论语做的注解?”严向东看了一会儿,这才认了出来。
孔明德笑着问道:“你且再猜一猜,这注解是何人所注?”
这下可把严向东给问道了,他又翻了几页,只见这纸张泛黄,墨迹也有些翻褐,看起来这本论语应该有些年头了的。
给论语做注解?
据严向东所知,南孔祖上倒是有一位……
想到此处,严向东脑中一个激灵,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莫非,是……”
“不错,正是我南孔那位随着高宗皇帝南渡的先祖,端友公所著,作为一代经学大家,他的手本注解,可是十分难得的啊!”说到这里,孔明德忍不住得意起来。
严向东更是激动的涕泗横流:“此生能见的端有公的注解手本,向东此生无憾也!”
孔明德呵呵一笑,拍了拍身后的大木箱道:“这里面还有端有公手本注解的《孟子》、《周易》、《春秋》……”
“凡是我儒家经典,端有公都曾注解过,此番里流放异域,我把这些都给带来了,向东啊,你可尽情阅览!”
严向东听了,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明德先生,此等大恩,严向东没齿难忘!”
说罢,也不多言,向着孔明德大礼参拜之后,便一页页的细细看起手中的论语注解起来。
孔明德见严向东对自家祖上的大作,如此敬仰,自是心中满意。
此刻围着这篝火的其他人,要么是孔明德的堂兄弟,要么就是孔明德的子侄辈。
此刻,孔明德也对他们道:“长夜寒冷,火光甚好,你们也看一看端有公的手稿吧!”
南孔家学渊源,那真不是一句空话。
这一代,以孔明德的学问功夫最好。
但他的几位堂兄,一帮子侄其实也不差,这要是科举还没改制,依旧考那些四书五经。
这些人不敢说都能考个进士,但考个举人绝对没问题的。
但这科举一改制,他们学的这些个东西基本上也就没什么用处了的。
故而,孔明德此次之所以有撺掇侯方、张洪等人办东山学院的底气,这帮兄弟子侄的支持,不得不说起了很大的作用。
此番被流放到这蛮荒之地,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失落、愤懑与绝望。
此刻,听到家主说,这些先祖端有公的手稿都可以看,顿时大喜过望。
要知道,这些手稿注解,可都是包含着端有公学问的精华所在,只要有这些东西在,他们就有信心,在这蛮荒世界,重新打造一个孔氏,再兴圣人之学。
最关键的是,从此再也没有南北孔之分,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孔氏!
就在这种兴奋的心情下,众人迫不及待的人手一份书稿。
如饥似渴的看了起来,一时间倒也颇有几分夤夜苦读的氛围。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氛围也撑不下去了的。
无他,随着夜越来越深,风也是越来越冷,好似利刃一般,割的人脸生疼。
即便是有篝火,能提供的热量也颇为有限。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是,他们捡来的树枝似乎有些不够用!
这下麻烦就大了,没有树枝烧火,这篝火用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一旦熄灭,他们这些在外面的人只怕今晚非要冻死不可!
一想到这里,顿时众人手中的书也读不下去了。
温度越来越低,寒风越来越凛冽,终于有一名孔家的子侄忍不住了:“家主,咱们再去林子里捡些树枝回来吧!”
不等孔明德说话,严向东便苦涩的开了口:“最外面的树枝咱们已经捡的差不多了,要想再捡就只能往林子更深处去了……”
“可是这密林深处到底有没有猛兽咱们谁也不知道,万一碰上了,那……”
这时,孔明德也点了点头:“不错!这会儿风雪更大,只怕进了林子深处,便会迷路,到时候危险更甚啊!”
此言一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但还是有人嘟囔着:“那该如何是好啊,难道今晚真个要被生生冻死吗?”
这话谁也接不住,因为现在大家所面临的就是如此残酷的情况。
于是,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时间一点一滴的默默流逝着,而面前的篝火也同样在缓缓的减小着火势!
数十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缓慢减小的火势。
感受着面前的温暖,在一点点的消退,众人的心情都开始焦急起来。
大家不由自主的开始有了个念头,要是这会儿,能有个继续燃烧、取暖的东西该有多好啊……
想到这里,众人先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手中的书册,又投向了孔明德身后那只装的满满登登的大木箱……
不行!
这种心思想都不能想!
众人纷纷被心中那个胆大包天的想法给惊到了,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孔明德的兄弟子侄纷纷自责起来,身为圣人血裔,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孔明德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刚才族人们的举动他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知道……现在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若是再没有处置措施,只怕今晚真的要发生不忍言之事了啊。
只是,事关重大,他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日后九泉之下,他孔明德又如何去面对历代家祖,如何面对孔圣?
孔明德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又瞧着脸色愈发青白的族人们,终究是一声长叹。
而后缓缓道:“诸位,火就要灭了,你们将手里的书都扔进去引火助燃吧!”
“什么!”
此言一出,顿时将围坐在篝火四周的族人们惊得站了起来。
他们虽然心头闪过这个念头,但也就真的是闪过而已。
这会儿真的要他们烧书,他们感情上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最主要的是,这些书,堪称是这蛮荒之道,唯一的圣人之学啊,这要是烧了,可就彻底没了。
这其中,又以严向东这个外姓人最为激动:“明德先生,何以说此等糊涂话?!我等若是为了存身而烧书,那我等与那科举改制的昏君奸王又有何区别?”
“若是烧了端有公的手稿,那我们被流放殷州的意义又何在?明德先生,不可糊涂啊!”
严向东的声嘶力竭,换来了不少孔氏族人的赞同。
“是啊,家主不可糊涂啊!”
“我等死又何惜,但这圣人之学,不可伤啊!”
“家主,万万不可啊!”
面对众人的劝阻,孔明德依旧是一声长叹,他双手往下一压,众人安静了下来。
孔明德先是看向了严向东:“我且问你,世间三才,以何最贵?”
严向东毫不犹豫的道:“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自然是以人最贵!”
第270章 孔家烧圣贤书
孔明德点点头:“不错,即便是孔圣也说,人为贵!诸位圣人之学固然要紧,但要紧的是圣人的义理,不是由几张纸便在一起组成的书册!”
“四书五经,今日在坐的诸位,包括我与向东,哪个不是倒背如流?即便这些书都少了,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可以重新记录下来!”
“我们可以讲这些儒家经典,再次刻在石壁上,皮毛上,竹简上,乃至于龟甲兽骨之上!只要我们活着,圣人之学就不会灭亡!相反……”
“若是我们死了,乃至于此番流放至此的犯人们通通都在今夜冻死,那么这片蛮荒之地,还会再有圣人之学吗?不会了!那样的话,孔圣道统,才是真正的彻底断绝!”
孔明德的话越说越是激烈,越说越是上头。
众人包括严向东在内,都是一片沉默,但依旧还是死死的握着书卷,不曾有任何举动。
孔明德见状,向前一步,高举着手中的一步春秋注解,高声道:“今日烧书取暖,乃是我孔明德一人所谓,祖先若有怪罪,我这个家主一力承担,烧!”
孔明德话音落下,第一个把书扔到了火堆里!
轰!
本来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得到了助燃之物,一个忽闪猛然蹿起了新的火焰。
那股温暖的感觉,短暂的给人带来了舒适感,但很快,这一本书就要烧完了,温度又要降了下去。
见此,众人也顾不上什么,忙不迭的把手里的书纷纷往篝火里扔!
严向东呆呆的望着自己手里的论语注解,不断的摩挲着外面的封皮,最后一咬牙一闭眼,也是猛地往篝火里扔了进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随着一本本儒家典籍,缓缓的燃烧起来,火光越来越亮,温度越来越高,舒适感也是越来越强,只是他们脸上的迷茫之色也是越来越多。
港口边上,大明的舰队依旧停在这里。
胡大海在主帅大船的船舱中,正大口大口的涮着羊肉火锅,手边还烫着大罐的黄酒。
外面风雪怒号,他这里却是热气腾腾,食物充足,与此刻树林里,正在挣扎求生存的南孔族人,可谓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胡大海吃喝的不亦乐乎时,忽然一名副将顶风冒雪的登上了船舱。
胡大海见了咧嘴一笑:“回来了,快坐下,陪本督喝两杯!”
副将赶忙谢过,坐在下首,拿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胡大海将这副将身上有了热气,这才问起正事儿:“怎么样?前去查探这批犯人的探子,可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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