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最爱睡觉
他回家中煮了碗面,没有点灯。
裴元这处小院,是他那扑街老祖以往行商时歇脚的地方,地段非常好,出去不多远,就是一片繁华鼎沸。
就这么直白的说吧。
按《五杂俎》所述,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至于市陌之风尘,轮蹄之纷糅,奸盗之丛错,驵侩之出没,盖尽人间不美之俗,不良之辈,而京师皆有之。
这些混乱的人,混乱的事儿,就是大明帝国光鲜皮面下,最真实的市井生活。
那些不能宣之于口,却真实存在于每个人心头的相处规矩,就是浪荡不良之辈口中的……
——江湖。
裴元从很小便生活在这样的鱼龙混杂之地,顽强的就像一条鱼龙。
用常典史的话来说。
“好好做,是鱼还是龙,就静待伱一跃而出的时候!”
可惜的是,常典史把闺女都准备好了,却没勇气等到看裴元那一跃。
裴元这处小院,和关押官妓的教坊司离得很近。
裴元在院中椅上闭眼躺着,一边听着教坊司的免费小曲,一边盘算自己这些年来的账目。
迷迷糊糊间,听的外面更声接近子时。
裴元猛的睁开眼睛,感受到了一种急迫感。
时不我待。
错过了这个子时的一文钱,就是下个子时的一文钱了。
裴元赶紧将那青釉瓷瓶取出,放在院中唯一的那颗大槐树下。
算着时间引了火,将沉香、宝烛点燃。
裴元看了看手中制作精美的那叠黄纸,这玩意儿……好像留着也没啥用,就索性拈了几张在宝烛上点燃烧了,算是给这小鬼儿的见面礼。
黄纸烧完。
供奉在青釉瓷瓶前的那一支沉香似乎都明亮了不少。
只是裴元也没瞧出有什么别的异状,心中忐忑的等着。
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那线香快要燃尽的时候,才听到青釉瓷瓶中“叮当”一声清脆响声,似乎有一枚钱落在里面。
裴元大喜过望,立刻就想取出来看看,只是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忌讳,当时也没向程知虎打听明白,只能按捺着。
过了一会儿,那一支香烧完,灰白色的烟气袅袅蔓延终于消散。
裴元松了口气,要去熄灭宝烛。
谁料还没等裴元动作,那正燃烧着的两支宝烛,就在裴元面前无声自灭。
看到此景,裴元不但不怕,心中竟有莫名的触动和惊喜!
想不到这小鬼儿竟然这么会过日子!
随着亲切感大增,裴元也不客气了,忙不迭的将那青釉瓷瓶拿在手中,取下木塞倾倒,就有一枚泛着铜绿的文钱落入掌中。
裴元见这钱品相不佳,微觉失望。
接着他便察觉出了不同。
朝廷因为大明宝钞信用不足,为了缓解钱币流通紧张,曾经多次铸钱。
明初铸洪武钱,成祖九年铸永乐钱,宣德九年铸宣德钱,弘治十六年以后铸弘治钱。
这些铜钱皆有定制,裴元早就烂熟于心。
只是手中这一枚却大为不同。
虽然同样是圆形方孔,却不是“大中通宝”、“洪武通宝”、“永乐通宝”、“宣德通宝”、“弘治通宝”这几般字样,而是在钱孔左右,各有一个奇奇怪怪的文字。
裴元拿在掌中对着月光看去,见那钱虽有淡淡的铜绿,却制作精美,不像是胡乱铸造的劣币,不由心中暗暗纳闷,看这年头,莫非是前朝的钱?
这玩意儿……
还能花吗?
第13章 续铢钱
第二天,去大慈恩寺的路上,裴元还在把玩手中那一枚铜钱。
摩挲了半夜,上面的铜绿黯淡不少,看上去比“洪武”、“永乐”年间的钱币还要漂亮。
裴元出门的早,等到了大慈恩寺,日头才刚刚升起。
大慈恩寺香火极盛,引得周围街面也很繁荣。
因为来上香的很多都是官宦家眷,再加上寺里养的护法罗汉不少,所以极少有浪荡儿在此生事。
这也让很多寻常百姓乐意来这里一游。
裴元穿着锦衣卫百户的官服,手中按着绣春刀,进了一家临街的食铺,等陈头铁和程知虎的儿子来寻他。
裴元独占了一桌,将刀拍在一旁,跑堂的伙计不敢怠慢锦衣卫的大爷,赶紧点头哈腰的上来招呼。
裴元随口要了几样吃食。
——他没敢点的太贵,因为只要不是太过火的话,一般店家不会真敢跑来找他要钱。
这是他父亲裴光教给他的一个潜规则。
裴元从小就立志要自己活在底线之上,当然会牢记他父亲教的各种规矩。
今日恰好赶上休沐的日子,不少官宦人家都带了女眷,来大慈恩寺上香。这个临街小铺,也比平时多了许多见不到的人物。
那就是各地来的举子。
今年是正德六年,在结束不久的春闱中,辛未科出了个了不得的金榜状元,那就是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按照正常来说,堂堂大学士的儿子成了金榜状元,肯定会引起强烈的非议。
但今年就不是正常的情况。
因为这个杨慎确实太猛了。
杨小同学在十一岁的时候,就能写出“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这样的句子。
各地举子听说杨慎之才之后纷纷认输。
“我不行,我不行!”
“比不了,比不了!”
这一科考的一言难尽,很多家资丰厚的举子,都选择留在京城多观望一些日子。
一则交流交流学问,有所进益。
二则结交些同伴,将来不管是士林扬名,还是当官出仕,都有些臂膀。
这些举子闲游无事,听说大慈恩寺休沐日,常有官宦之女烧香拜佛,于是都来凑个热闹。
裴元看到食铺里这些举子,就有些心烦。
所有读书人中,裴元最讨厌的就是举人了。
因为如果他们考上进士做了官,他们就知道锦衣卫的可怕了。如果他们还只是秀才,也没有底气招惹裴元。
偏偏这些举人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就爆,裴元还奈何不得。
比如说。
门口这个来晚了的中年举子。
来晚了,你换一家店也是一样的。
可这位,见店中旁处满满当当,只有裴元拍刀独坐,在众多举子的玩味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以一种斩妖除魔的大无畏表情,跑到裴元对面要拼桌。
凭良心讲,裴元并不是那种不能容人之辈。
只是如此一来,等会儿怎么好意思当着一个举子的面,白吃这一餐?
那举子见裴元虽然臭着脸,但没说话,顿时也胆大起来。
他仿佛有两京十三省的举人之力,都加持在自己身上,很是从容的在锦衣卫奸邪面前点餐叫茶。
裴元默默吃着自己的饭,没有理会。
见这边没发生什么风波,饭铺中举子很快各聊各的,遗忘了这个角落。
裴元想着等会儿还得结账,不由越想越气。
他看了那个读书人一会儿,想着知识也是财富,于是本着不能吃亏的想法,从袖中摸出那枚铜钱,挤出一个笑容,向那举人恭维道。
“我听说能进京赶考的读书人都是有大才的,这枚钱上有两个字,不知道能不能讨教一番?”
那举子先是一怔,接着想到就连锦衣卫奸邪也向自己低头请教,不由有些志气高昂。
他环顾一周,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微觉失望之余,随手将那枚铜钱接了过来。
那举子淡淡一瞥,轻笑道,“若是请教别的学问,我还高看你一眼,若是这阿堵物……”
口中说着,忽然闭嘴。
那枚铜钱被他猛的攥在手中,接着他的眼珠胡乱闪动,顷刻,又打开手掌仔细看着手中这枚钱。
那中年举子长的略肥,看着却白净,那一瞬间贼眉鼠眼的样子,颇有些猥琐。
裴元看在眼中,只不动声色。
那中年举子爱不释手的又把玩了一会儿,遗憾的摇摇头,将那铜钱放在桌上,慢慢推了过来。
裴元也不急着拿过,询问的看了过去。
看刚才这家伙的反应,分明是下意识起了贪婪之心,却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言辞。
那中年举子脸上的神色收敛,开口谨慎道,“这两个字,叫做续铢。”
裴元问道,“这铜钱莫非有什么讲究?”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很值钱吗?”
“值钱?”那中年举子一笑,刚想戏谑两句,后来一想这不过是个粗俗武夫,当即摇头道,“一文是它,一两是它,百两也是它。有的时候,几百两银子也未必有它好用。”
这时,又想起还没请教这中年举子的姓名,连忙热情的问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高姓大名?”那本有些傲气的举子蔫了下来,有些意兴阑珊了,“杨用修在前,谁敢称高姓大名?永嘉不第举子张璁是也。”
裴元无心理会他的心情。
这“续铢”钱在自己手中就是一文铜板,眼前这货,却有着让这枚铜钱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于是这个讨厌的中年举子,一瞬间在裴元心中眉清目秀起来。
裴元当即很上道的笑着恭维了一句,“先生有卧龙之才,纵是眼前时运不济,以后也定有执宰天下的机会。”
张璁听了裴元这话,心头像是被扎了几百刀,竟然忍不住羞怒道,“你住口!”
裴元一怔,心中也有些不爽。
这神经病吧!?
却不知,他这一时无心,却戳中了张璁的伤心事。
张璁也算少年神童,小小年纪就博学多才。
十三岁的时候,曾经作诗自比,“有个卧龙人,平生尚高洁。手持白羽扇,濯濯光如雪。动时生清风,静时悬明月。清风明月只在动静间,肯使天下苍生苦炎热。”
张璁以往提起此事,尚称得意。
但到了京城后,遇到了十一岁就能写“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的杨慎。
张璁当时就是那个众多举子的朴素的念头。
“我不行,我不行!”
“比不了,比不了!”
这会儿,张璁感觉自己的牙都有些痒痒,这些锦衣卫狗东西果然是奸邪啊!
这心扎的好疼!
裴元见张璁羞恼,按下心中的莫名其妙,开口问道。
“先生……,何必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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