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副本从崖山海战开始 第131章

作者:干卿底事

  但他转瞬,又充满了骄傲地想到,我虽然未曾出生在这个时代,我却为这个时代的建立付出了一切,并且也葬身于此。

  就像是万里巍巍皇城之下,一片染血的砖瓦,从此这城中万种热闹风情,太平烟火,都与我紧密相关。

  足够了啊。

  郑成功骑马自奉天门入城,盛装冕琉,衣袂如云,众多的天子仪仗在前方开道。

  万众伏拜,欢呼如潮。

  忠肃公卢象升、文襄公堵胤锡、忠正公史可法、忠裕公陈子龙等义士名臣,皆已经就位,高声宣读着早已准备好的词句。

  “洪业建先,圣化欣广。旒方万机,拱垂三辰。应天受命,日照月临。蔚统开皇,体元立制……”

  高台巍峨,苍然如登云端,连入了云雾深处、黑夜尽头青山绵延的脊梁,挺拔不屈。

  从这里下马,穿过人群,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郑成功身影萧然,冕琉上的黑曜石随着行走一步一晃,轻轻叩击,如碎玉摇云般,抖落清音泠泠。

  道路两侧都是他的臣民,神色虔诚而真挚,高呼“万岁”,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曾经的同行者。

  隆武帝携着他的手,一路带他向前。

  父皇的动作稳定而从容,就像年少时候,曾握着他的手教他拈弓搭箭,带他入朝参政那样。

  他一抬头,看见李定国在前方半道处等他,眉目如故,模糊了岁月。

  恍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浩渺的光阴之路上,从星沉月落的过去,走向了天地明光的未来。

  长路终有尽时,隆武帝最终停在了高台下,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自古二帝不能同行,他已非阳间客,不应再继续往前。

  他正想说点道别的话,一转头看见李定国,顿时神色就冷了下来:“你在此处意欲何为,天子登基,莫非你也想上去坐坐?”

  李定国连称不敢。

  郑成功无奈道:“是我让他来的,这是此生很重要的时刻。”

  所以才想让最好的朋友,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做个见证。

  隆武帝皱眉道:“莫要随意开口称「我」,一例全都称「朕」。”

  郑成功笑了笑:“父皇放心,我只在亲近之人面前如此,其他地方会改的。”

  隆武帝眼看时间所剩无几,轻轻拍了拍自家孩子的肩:“今生今世,父皇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余生,你便要一个人站在最高处。”

  若有来生的话……

  为父愿在地狱历遍摧折火焚之苦,只求你我父子同生于盛世,做两代治世明君。

  李定国走过来,细致地理了理他的衣襟,将一个扣得不怎么完美的结拆开,又重新为他系上,最后低垂眉眼,沉声说:“森森去吧。”

  郑成功寂然点头,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中,独自登上了祭台。

  须臾之间,他孑然立在这个地方,终于明白了为何帝王会是「孤家寡人」。

  台下的万民都仿佛隔了云烟如海,面目都已模糊,如同嵌入纸片上的苍白剪影,就连眼前的万般风景,都被重重冕琉所遮挡。

  举世茫茫,仿佛只剩下了自己。

  战魂孙承宗竭尽全力地高声呼喊着,急于赶时间走流程:“请天子祭天——”

  然而,就在这一刻,郑成功已经望见了头顶层云深处,一线长夜即将破晓的微弱曙光。

  他没有再祭天,而是从祭人开始,执起玉杯,尽数倾注在地:

  “第一盏,祭大明,自鞑虏起兵四十年间,为国死,为家死,枉死,屈死,冤死,无由死,死于刀剑烽火,为天下万民死的英魂与众生!”

  “第二盏,祭大明建国以来,为后人济世救民开生路的各位先帝与先贤!”

  “第三盏,敬江山万里,来日方长,所有与朕并肩同行、乘风破浪的战友与同袍,唯此一世,万古流芳!”

  此三盏,不敬天,只敬人。

  郑成功从不信命,大明是天下人的帝国,是所有子民的帝国,唯独不是甘愿受天意摆弄的帝国。

  孙承宗一怔,瞬间热泪盈眶。

  他还想再继续主持典礼,但这时候,第一缕天光已经穿云而过,落在了他身上,他知道,已经到了自己离去的时候。

  在消散前,战魂竭尽最后的气力呼喊道:“愿大明江山万岁,陛下万万年!”

  陈子龙和柳如是待在一起,翩跹的衣袂下十指相扣。

  “夫人,我要走了”,他蓦然轻叹道,晨光在那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容上镀上了万重光辉。

  柳如是不敢看他,只是捂着脸,泪如泉涌。

  “莫哭”,陈子龙的目光清透而又睿智,有着极强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逝者已矣,夫人向前看。往后的三年历练要好好做,回来当陛下的宰执,我在九泉之下,等着看夫人做大明的第一位女首辅……”

  他们在明亮的天光中,相依相偎到了最后一息。

  陈子龙轻轻地说:“来年你到松江府,在我墓前种一株柳树,你见新芽生发,恰如见故人归。”

  仿佛有一个轻盈的吻,如风一般落在了眉间。

  等柳如是移开手的时候,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不远处,李来亨一见到阳光照下,知道分别的时刻即将到来,死死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爹李过。

  李过摸了摸他的头,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告诉他:“小亨,你的人生路还长,爹爹会在地下看着你。你过得好,爹爹才能放心。”

  李来亨恸哭不已,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要看了”,李过遮住了他的眼睛,“爹爹不在的岁月,你一定要好好活。”

  李来亨使劲地挣扎着,忽觉怀抱一空,只余晨间的冷风寂然穿过。

  “阿爹!”

  他叫道,怔然埋下头,哭得浑身颤抖。

  另一边,张煌言对着他的父亲正正叩首三次,哽咽道:“当年为了抗清,未能会去见您最后一面,我抱憾到如今。”

  张圭章严肃地说:“你做得很对,先有国才有家。”

  张煌言又问:“父亲从前教导我万般做人的品格,我可曾成为了您期待的那种人?”

  张圭章抬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蓦地抱住了他:“为父从前即便在梦中,也不敢想象能拥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你很好,非常好,远远超出了我对你的期许。”

  “苍水,为父走了——”

  张煌言仰起脸看天,竭力不让泪水滑落,直到面前再也没有了任何人影,才缓缓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二哥。”

  李定国站在百官最前列,闻言回过头,见刘文秀越过人群,冲他遥遥一拱手。

  “蜀王刘文秀,祝晋王殿下定四海,步青云,赢得千秋万岁,不朽声名。”

  语罢,一振衣袖,身影飘然散去。

  李定国仿佛有些想笑,刘文秀说话还是如从前一般,总是斯斯文文的,不愧是西营中唯一的文人从军。

  可他弯了弯唇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一旁,隆武帝正在飞快地奋笔疾书。

  他掐着散去的最后一秒,写了满满一张纸塞给李定国:“代朕交给皇儿,你是百官之首,若有反心,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李定国摇头,认认真真地说:“我此生绝不负陛下。”

  隆武帝最后望了一眼高台上的身影,带着微笑,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这一生,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天光大亮,从云层间翻涌而出,湮灭了所有的一切。

  亡魂们的身影在飞速地消逝,郑成功立在最高处,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往来呼啸的晨风,吹起河山之间,皆是一片灿烂晴朗的金色。

  八荒六合之间,亡魂们临走前的呼声,一声又一声,叠加在一起,重重回荡震云:

  “愿大明江山万岁,陛下万万年!”

  过了许久许久。

  直到旭日彻底高悬在天穹之上,直到所有的亡魂都离去了,天地间,一下子就空空荡荡了起来。

  众多的生者尚未从这一场生离死别中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亲友们离去的方向,一切都寂然无声。

  唯有北风,吹断了许多骤然响起的细碎啜泣和低语。

  那一方战魂点将碑,依旧矗立在殿前,巍巍然接天摩地,苍然入云,碑上的一个个名字依旧苍茫罗列,只是已经失去了神效,再也不会归来了。

  斑驳的血迹盛开在碑顶上,星星点点,绝望的青苔石缝间,忽而伸展出了一枝同样色泽如血的红梅。

  那是一代又一代的仁人义士,用心头血开出的道义之花。

  郑成功俯身,在碑前郑重行了一礼,而后拈起了那一枝梅花,艳丽的血色盛开在他苍白修长的指尖,仿佛经年的斜阳静影流转,江边日暮霜寒,万籁俱是茫茫。

  他轻声说,发布了一条命令:

  “自今日起,此碑永镇奉天门前,凡到此者,必下马参拜,矢志不忘。”

  这一场登基典礼终结,百废待兴,处理完一些过渡事务后,漫长的一日终于结束。

  天色将晚时,城中开始飘起了飞雪。

  那真是一场很大的雪,白茫茫覆盖四野,风声在飞絮间如箜篌低鸣。天地城楼宫阙,俱是银装素裹,一片雪白。

  郑成功随意找了一个高处,独自远望着这座城池,一切都沉寂下来,静默在大雪中,声息全无。

  战争的痕迹已经被大雪掩去,全然看不出数个时辰前,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惨烈一夜。所有的往事都淹没在了黎明前的长夜中,日出之后,英魂消散,了无痕迹。

  “就剩我一个人了啊”,他立在飞雪中,仿佛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襟。

  一柄伞忽然伸到了他头上,挡住了簌簌落雪。

  李定国将他笼罩在伞下,伸手拂去了他肩上发尾的那些雪花,微微蹙眉道:“这般天气,怎么能一个人随意跑出来淋雪,就算隆武陛下不在,你也不能如此恣情妄为……”

  郑成功听他大有长篇大论的架势,顿时头疼不已,刚离开了一个管着他的,又来了一个,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他望着远方,目光悠悠:“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

  他以前都在南方,最远也就到过南京,可没见过这般大雪纷飞的架势。

  当年父皇被囚禁在京师,一连许多年,不知可曾见过这样的雪。

  想到隆武帝,他目光扫过城外高耸的战魂点将碑,心情又变得低落起来。

  李定国本来要叫他回去批公文,见此便改了主意:“今夜满城飞雪银装素裹,不若回去围炉听雪。”

  郑成功淡声说:“不想回去。”

  于是,李定国就握住他的手道:“那森森要换上常服,在城中四处走走吗?”

  郑成功欣然同意。

  他是第一次来京师,很不幸,李定国也是,所以他们一路走来,虽然看似走出了很远,其实一直是在同一片区域里打转。

  “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个石柱了”,郑成功扶额,“到底要往哪里走。”

  李定国:“这个,凭感觉走?”

  郑成功:“……不是,李宁宇,你还能再荒谬一点吗。”

  他一仰头,见许多飞舞的雪花从伞檐抖落,清光挥洒,宛若草际的流萤般明明灭灭:“算了,其实这样随便看看也挺好。”

  这一路上,风光优美,宅邸如云,足够欣赏到京师各处与南方的迥异所在了。

  李定国静默地为他撑着伞,忽而问:“那日在南京城,你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郑成功思索了好一会,才想起了他说的到底是哪一件事:“是郑家旧宅。”

  他唇角泛起了一丝微笑:“我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住在那里,本想带你去看看。其实不去也罢,南京连年遭遇烽火侵袭,旧宅已经几近于丘墟尘土了。”

  李定国暗自决定回头找人将旧宅重新修葺一下,一边道:“森森快看,那里有一株老树。”

  京师到处都是古迹,过往许多年间,将相王侯的旧宅排列如星,错落有致,各擅一段胜景。

  眼前,有一棵茶青薄黛色的树木,一看就十分古老,长得苍苍巍峨,如古老的高塔久矗,静默迎向雪中的斜阳。

  “树龄似乎有好几百年”,郑成功端详了一会那棵树,“天地无改,而人事易变。也许这棵树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只是我们从外地来,无从得知罢了。”

  李定国立刻说:“我可以现编一个给你听。”

  “嗯,三百年前,有一个人科举总是输。他家中后院恰好种了一棵树,别人就问他,是你的树吗?他说,不,是你的树(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