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在他的指挥之下,荆州大军节节连胜,势如破竹,乃至群情振奋,胡夷宾服,实在是让桓温喜出望外,早就在心中将他视为了谋主。
出征前,桓温整个处于一种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朝野上下俱是一片泼冷水的劝阻声,无人认为他此战可以成功。
百官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一套,什么蜀道天险,城高森峻,寒山见云霓,深谷不见影,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我大晋兵力空虚,如何能与之匹敌。
杜牧一看,哦豁,这舌战群儒的怼人戏份他最拿手了,而且特别擅长引经据典地怼人,将人怼得郁闷吐血还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可是能写出《过秦论》的小天才,区区这么几个东晋官员的嘲讽,压根就是毛毛雨!
他挽起衣袖,研墨提笔,顷刻间文不加点,挥毫写就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伐蜀论》。
观点缜密,言辞锐利,如疾风骤雨般席卷,一字字如利剑刺下,让人丝毫生不出反抗之意。
主要观点有四。
一是列举众多天险失陷、攻城略地以成霸业之先例,正面案例比如邓艾阴平灭蜀、王浚楼船下益州,反面案例比如刘表倚仗天险,固步自封,坐失天胡开局。
总之一句话,天险何惧之有,我大军兵锋所至,斩将搴旗,必将纵横席卷,直逼成都,氐族众将皆脆薄如纸,不堪一击。
二是表明成汉天府之国,赋税重地,李贼盘踞上游为寇,侵逼江关,帝国卧榻之侧岂容宵小窥伺,定然要收回此地,重整乾坤。
三是表明此刻伐蜀的时机绝佳,旧王李寿在两年前去世,如今已经过了“礼不伐丧”的有效期限。
新主李势昏庸无能,喜好滥杀,是一位和吴后主孙皓、陈后主陈叔宝并肩媲美的大聪明。
搞得成汉政权人人自危,大臣们上朝前都要挥泪同家人告别,生怕不明不白死在朝中,这一去便是永别。
如此倒行逆施,国祚焉能长久?
杜牧在他的《伐蜀论》里特别声明,攻打成汉要从速,像李势这么暴戾恣睢的昏君可不好找。
万一李势暴毙(比如因为一群参赛者进入副本产生了什么蝴蝶效应),导致成汉政权另换英主上位,届时,纵有百万雄师,也难以长驱直入,拿下蜀地了。
当然还有最后的第四点,就是——
拜托,我荆州大军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是通知你们一下本府要伐蜀,不会真有人以为我们是在认真咨询朝廷的意见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东晋群臣集体哑火,无再敢言反对伐蜀者。
桓温没了掣肘,加上先前司马昱又捏着鼻子援助了一大批军粮,一路高歌猛进,纵横驱策,顺着滔滔江流乘船而下。
进攻入彭山县后,他本欲兵分两路而行,终因杜牧坚持不可分兵,宜弃辎重,抛弃炊具,只携三日干粮(方便面饼),径趋成都。
成汉右卫将军李福、镇南将军李权和前将军昝坚各自坚守在外,未料桓温军宛如生了双翅,一夜间翻过崇山峻岭,直抵成都城下的十里陌。
李权仓促归来应战,不及披甲就被桓温的后军掉头厮杀冲阵,一番血战后主将惨死,余部溃退入成都西南的笮桥,再无应对之心。
这一夜,桓温大军驻扎在城下,旌旗如云,城内氐人望着黑沉沉夜色中的敌军轮廓,自是胆战心惊,但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惶惶然好容易捱到次日凌晨,成汉国君李势想出一个迁延之计,使了拖字诀,一面假遣使者投降,一面阴图逃窜之计。
不防此计早被桓温识破,两军使者交面之时,未等语毕,城下轰然一声鸣响,早已奏起了攻城的号令。
少年谢脁一身乌衣,走向高处。
他摘下发簪,掷于地上,浓墨般的乌发倏然垂落下来,被孤啸清肃的冷风吹得飞扬如旗帜,迎着熹微破晓的晨光尤为分明,来到军阵前,擂鼓助威。
小月亮一向神思清丽,温温柔柔,只寄情于山水,这还是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两国决战场面,内心不是不紧张的。
但真正站到了那里,却又很快镇定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紧了鼓槌,高举而轰击。
一声声战音激越破云,如苍龙出霖雨,响彻在浩浩荡荡的高城青山之间。
大军在数个时辰的激烈鏖战之后,破城而入,李势衔璧抬棺,自缚全身,出降于蜀宫前。
成都既下,四方遂平,望风来归。
桓温入城之后,招抚朝野,张榜城中,安民镇静,一面收揽图籍,封锁府库,一面严格管束士兵,令行禁止,不许劫掠,于是城中遂安。
桓温的一批下属,参军孙盛、益州刺史周抚、南郡太守司马无忌等人,也是各有任务,各安其职。
说起这孙盛,也是个嘴毒的老阴阳人了,写过《魏氏春秋》、《晋阳秋》等。
后来,刘裕的主簿裴松之奉旨给《三国志》作批注,也就是后世最为公认推崇的一版注释,多与《三国志》原文连用,就援引了好些来自孙盛的第一手资料。
孙盛对三国、特别是曹魏史料进行了大量的辣评与吐槽,基本就没说过几句好话。
被他骂得最惨的还得数姜维,一顶“不忠不义不孝”的帽子直接扣下来。
称其,“策名魏室,而外奔蜀朝,违君徇利,不可谓忠;捐亲苟免,不可谓孝;害加旧邦,不可谓义。”
谁看了不拳头一硬,真想把这古代键盘侠提溜起来暴揍一顿。
便是冯梦龙都没有这么讨打,毕竟冯梦龙仅仅只是写点花边小报,搞点八卦吃瓜,除了某些极端事迹(比如陈茜茜从天而降一个男皇后,茜茜:朕好冤!),倒也不算特别致命的中伤。
然而,孙盛却是直接否定了一个人的品行与立身之本。
杜牧想到这一茬,在清点蜀宫众多物件时,特意叫上孙盛一道。
孙盛不知他打算教自己做人,欣然同意。
不得不说,有些人在网络上(书面上)和在线下,表现得完全是两幅模样。
孙盛尽管写史书的时候是个键盘侠,然而网线一拔,他又变成了温文尔雅、轻袍缓带的儒生文士,博学多闻,妙语连珠,说起故事来一套一套的。
纵然杜牧对他有点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听他聊天真是特别有意思,轻松且愉快。
二人各自在宫中清理文书典籍,最后果然在一处隐秘所在,找到了姜维当年写给刘阿斗的遗书,后来又被阿斗悄悄藏了起来: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二人望着绢帛上悲愤淋漓的字迹,相与默然。
杜牧将遗书收好,准备来日打入长安的时候,拿去焚烧,也算是另一个版本的「家祭无忘告先贤」了。
他问孙盛:“可曾有所改观?”
孙盛不觉热泪盈眶,抬起衣袖擦了擦眼,庄重行了一礼:“是我从前过于浅薄了。”
……
杜牧忙了数日,走出宫去,见桓温正满脸忧郁地坐在位置上,一个大写的不高兴,丝毫看不出建立灭国大功的志得意满。
杜牧:?
这是咋了?
一名属下告诉他:“安西见了一名诸葛武侯时期的小吏,那小吏说当今无人可比诸葛丞相,大人亦是如此。”
桓温一听,心里顿时不得劲,那是越想越难受,一整天都没吃下饭。
上一次他这么难受,还是遇见了刘琨家的老婢女。
他问婢女,我与那并州刘越石孰美……划掉,我堪比那并州刘越石否?
老婢女说,甚像。
桓温心中一喜,特意去梳洗打扮一番,整理衣冠归来,让老婢女细细辨认。
不料老婢女说,嗯,唇有点像,但薄了些;身材有点像,但矮了些;声音很像,但软了些。
桓温听完之后顿时不高兴了,回去拔了衣冠倒头就睡,郁郁寡欢了好几日,谁来都不理。
杜牧眼看这憨憨主公抱起手臂,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心中颇感好笑,走过去,温声道:“此小吏乃诸葛武侯旧部,对其一片忠贞之心,心怀偏见也是有的,明公本人已足以与诸葛武侯一较长短。”
“你莫要驴我”,桓温从鼻子里挤出一个气声,情绪不是很高,“我知道自己确实不如诸葛武侯。”
但是,理智上能接受,和感情上感到难过,这是两码事好吧。
他正是建功立业志得意满之时,忽然被泼了一盆冷水,难道还不许他伤心一下了。
杜牧:笑死。
他觉得桓温是真的有点……过于直爽了,但他还怪喜欢这种作风的嘞。
虽说帝王都提倡那种虚怀若谷、闻过则喜的风格,但哪有人生下来就是圣人,全无喜怒哀乐,那种只能当上司,冷冰冰地高居庙堂,却当不了亲近的朋友。
杜牧想了想,伸手将桓温拽起来:“走,我们出城看山去。”
乘舟出了江岸,两侧青山兀然高立,耸峙如一扇扇高可参天的玄门,掩映上空的万丈穹苍。
在万山回合之间,天穹都被衬得渺小了,崖顶上的一粒旭日遥遥照着人间,仿佛伸手便可摘下。
桓温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快,他站在长风凛冽的江边,瞳孔中绰绰燃烧着不灭的烈焰,望进了落日余晖。
这一次灭蜀大胜,将他送往东晋朝廷的青云之巅,也点燃了他心中野心昭昭的火焰。
他扬眉看向杜牧:“当年牧之的先祖杜武库,辅佐晋武灭吴,一统天下,三家终归于晋,今日你与我同行,还能再演一遍旧事否?”
杜牧对他眨了眨眼,宛如对暗号一般说:“必定势如破竹。”
杜武库就是西晋征南将军杜预,杜牧的先祖,一个文武双全的奇才。
「势如破竹」这个典故,便来自于他登船引舰,率大军南下灭吴之时。
他说:“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
桓温朗声大笑。
……
李白在天幕上围观完了桓温与杜牧灭蜀的全程,对此他只能表示,郗超的未来很悬,真的很悬。
杜牧襄助桓温,这种雪中送炭、亲手将一个人从微末送到崛起、未来还会一起走上巅峰的交情,是真正契若金石的患难之交,后来者无论如何都难以企及。
且桓温并非那种过河拆桥之人,反而至情至性,重情重义。
在他眼中,杜牧身后没有家族势力的掣肘,又对自己朗心一片,完全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孤臣和挚友,甚至是未来定鼎江山的开国宰相。
杜牧对这个发展也很满意。
他在原位面空有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在副本中,将自己认可且欣赏的人送到最高处,也算是得偿平生所愿了。
于是,除了郗超以外,大家都很高兴的结局达成了。
所以此刻李白不是很能理解,郗超既然对桓温有意相投,怎么还如此淡定地坐在这里。
这要是换作他,早就来一套“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潇洒流程了。
郗嘉宾是真的半点都不担心啊。
不过毕竟杜牧才是他的队友,李白感叹了一声,很快就将这事放在了一边,转而研究起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荀羡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
经过这一通折腾,荀羡的女装是彻底废除了,露出了少年郎的本来面目。
怎么让他有点担心……该不会过几天江左又传出什么奇奇怪怪的绯闻吧。
荀羡:?
他从昏昏沉沉中睁开眼,一抬眸,就看见李白神色奇异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死士,不禁背脊陡然一凉。
“这是怎么——”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绳索。
李白告诉他:“我们不知被什么人掳来了,据我估算行程,现在大约已经到江北了。”
他对当世格局的细节不算特别熟悉,所以示意荀羡好好想一想,到底是江北的哪一方势力有动机去做这件事。
荀羡啊了一声,对啊,绑架他们三个到底图啥?
图财肯定不可能,李白又不是世家子弟,图色……算了算了,下一跳。
图影响力的话,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李白很出名,他也很出名,郗超是名满江左的“盛德绝伦郗嘉宾”,名气大大的有。
荀羡顿时感觉一场阴谋的惊天巨网在向他展开,是谁在暗戳戳图谋搞事!
郗超坐在李白对面的地上,眉眼低敛,也正在沉思如今的格局。
桓温是他一开始选定的效忠对象,只是不知为何,自己莫名晚到了一步,桓温已经有了一位谋主。
郗超这个人素来心高气傲,自不愿屈居次位,于是暗中筹谋,决定搞一番事送给桓温作投名状,届时再加入对方阵营。
自从太尉郗鉴去世之后,高平郗氏的门阀便大不如前。
这等世态炎凉之变迁,从琅琊王氏的态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从前郗鉴在时,重兵扼守江州,琅琊王氏为了争取同盟,就精心挑选族中子弟与郗鉴联姻。
众多青年才俊各施手段,如同选秀一般,争相展示风采,想要入郗鉴之眼。
唯有王羲之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坐在厢房里,衣衫半褪地看书。郗鉴看了之后觉得他心无外物,心性超然,就把女儿郗璇嫁给了他,成全一段“东床选婿”的佳话。
郗璇书法高妙,乃是女中笔仙,与王羲之笔墨和谐,月下花间,颇为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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