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他拔剑唰唰解决掉了过来的几个敌人,一回头,却发现文天祥不见了。
于谦:?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开始四处寻找,但紧急搜索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反而自己也被巨浪拍到一边,与麾下众人失散。
四望皆是银涛滚滚,深波吞日,半个熟悉的人影也瞧不见,唯有血色在水流中不住地蔓延。
他一低头,忽见平虏军的大旗已经在浪花的冲刷下,轰然倒下,一路随波逐流地漂浮向远方。
年少时在钱塘观潮,曾见过站在潮头、手持红旗的弄潮儿。
于谦心中一动,捡起了那支旗帜,擎在手中,高高举起,一步迈出,立在了风口浪尖。
虽然他找不到先生,但先生可以来找他。
站在最醒目的位置,先生就能一眼看到他了。
他要告诉所有人,平虏军的旗帜没有倒下,一切希望都还在!
果然,平虏军众部远远地找到了旗帜,在苦战中,都是精神一振,竭尽所能向着于谦这个方向聚拢而来。
于谦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自然也吸引了元军最多的火力。
“都给我上,斩了他!”
有人在大声怒喝。
但于谦正衣衫猎猎,立在最为凶险的大浪之巅,四面皆是水墙翻涌,纵横奔走若云雷,落在他肩头泠泠迸溅如碎玉。
不谙水性的北地元兵们冲锋了几次,都被巨浪狠狠拍打了回去。
如此三番五次,折腾得七荤八素,元兵们转头再看独立潮头,一力擎旗的于谦,眼中已经充满了敬畏之色,如见天人下凡。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让主帅张珪上前来。
张珪沉默着,拉开弓弦,一下对准了于谦。
于谦感觉到一股杀意将他锁定,在一片雪浪汹涌中,回首看去,手中仍旧高举着旗帜。
“是你。”
两年多不见,张珪宛如脱胎换骨,眉目间欢快稚气尽去,只有一片寒凉曲折,如夜幕下幽幽泛着银泽的深海。
二人遥遥相对,在这一刻彼此对峙,目光交错如刀。
在这种亘古的沉寂中,风涛席卷,张珪忽而开口:“你知道我的老师是怎么死的吗?”
于谦没想到他一上来忽而问起这个,怔了一下:“怎么死的?“
张珪冷冷地看着他:“是因为变法!”
“那天与你从白鹭洲回来,我心中困惑难解,就去问老师变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不该变法。他很担心我变法不得善终,但他从来不阻止我做任何事,所以就说要把一切都教给我。”
“后来,我父亲去世,他更加担忧,生怕我以后入朝孤立无援,又什么都不懂,被人欺负,就不断地写书,把他认为一切未来可能用上的都写在里面,留给了我。”
“短短数月的时间,他一个重病之人,居然为我写了数十卷,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身体一向不好,又为此苦心劳神,最后就……”
说到这里,少年蓦地抿紧了唇。
于谦寂然了许久:“我对此问心有愧。”
“你问心有愧?”
张珪神色苍凉,蓦地抬头大笑:“我不关心你之前究竟谋划了什么,又是怎么说服老师的,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可,你的老师是老师,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么?我长这么大,就只遇见过这一个毫无保留对我好的人,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手中的弓弦在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射出这一支长箭。
于谦默然无言。
张珪过了一会,又冷笑一声:“我倒是要谢谢你,我还没有做好开展变法举世皆敌的准备,就已经失去了老师和父亲,成了余生毫无牵绊的一介孤臣。”
“变法?当然要变,等平定了你们平虏军的动乱,我就正式进入朝堂。”
“那时你在白鹭洲问我,舍一人而平天下,可乎?”
“我现在以同样的问题问你”,凌厉的箭芒对准了于谦心口,张珪眉眼森寒,犹如利刃刺破了荒芜一色的冰原,“舍你一人而平此动乱,可乎?”
他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手指沉稳,忽而指尖一动,松开了弓弦。
于谦双手握着旗帜,不便拔剑,于是在心中默算着潮水的起伏,准备等一会直接躲入水中。
箭头裹挟着漫天寒光,破空飞来,映入他沉静如渊的眼眸中,愈发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文天祥迅速将他一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箭锋。
“小心!”
张珪怔怔地看着这一箭消失,许久未曾回过神。
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这一战打得万分艰辛,日月无光,不时有箭雨炮火仓促而至。
狂风吹动大潮,卷往临安城元营的方向去。
平虏军被吹得七倒八歪,这个位置在下风口,天然就处于劣势,又因为久战折损了太多人马。
此刻,潮水虽然稍稍褪去,江面上却依旧刮着西北风。
一队来自上游的元人援军顺利赶到,切入战场。
他们和张珪互相配合,截断了平虏军的撤退之路,仗着火器之利,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于谦已经杀伐得完全麻木了,满身鲜血,感觉下一刻就会死在这里。
他在风中身影清拔,锐利如剑,始终不曾倒下。
……
景泰位面。
百官们看着这一幕,一个个心惊胆战,神色苍白,感觉快昏过去了。
好可怕。
哪怕这里很多人都经历过北京保卫战,还是被临安城下这一场战斗的残酷给吓住了。
一旁,太医院院使董宿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各种药材和设备,生怕于谦在副本中忽然战死。
虽然现实中不会死亡,但却会受重伤,必须早做准备才行。
厮杀一直持续到天光大亮。
平虏军付出了伤亡大半的代价,才总算撕开重围,搏出了一条血路。
这一战短暂结束,于谦稍稍放松下来。
他已经无法说清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疼痛,血痕弥漫,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他要坠落到马下的时候,文天祥及时扶住了他。
“嘶”,于谦试着眨眼,却觉得好疼,“糟糕,我好像伤到眼睛了。”
“我看看”,先生冰冷的手指缓慢抹去他眼前的那些血迹,动作极轻,凝神看了半晌。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倦,像是苍茫林梢凝结了万古空碧的冻雪,慢慢道,“……无事,只是皮外伤。”
于谦视线中依旧空无一物,只好又闭上眼,感觉到在疾驰中,一路萧条的冷风飞速与自己擦肩而过。
“廷益”,文天祥轻声说,“今日一败,沿江防线庶几再无转圜余地。”
于谦“嗯”了一声。
他又道:“以后,你庆元、舟山一带能守则守,若实在事不可为,当就地解散平虏军,部众各自星散归田。”
“切不可再图谋南下入闽,重演一遭海上旧事,使我百姓生民徒受其害。”
“先生……”
于谦头脑昏昏沉沉,连续的战斗和重伤让他没法再思考问题。
“我好累”,他拽了拽先生的衣袖,“等坐船入江后,晚一点再讨论吧。”
反正现在有先生在呢,他可以暂时躲一下,这些分析就是晚点再做也没关系。
可是。
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若虚无的叹息,消散在风中:“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
于谦顿时精神了:“先生,这话可不兴乱讲啊,快收回去!”
他混乱中,睁开眼好一通挣扎,居然还真有效果,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起来。
他一低头,首先看到了一只苍白如玉的手伸到面前,接他下马。
这只手极稳,却又极端清瘦,腕骨伶仃的线条好像经冬霜雪一裂的沧浪流水。
于谦目光流转,忽然发现先生的身后居然插着一支羽箭。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使劲地眨了眨眼,定睛再看,那支箭居然还在那里,不偏不倚,进入甚深。
血色早已浸没了衣衫,犹如落梅浇满了一地白雪,人却一直凝立如故,使人难以想象,他到底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一直支撑到如今。
!!!
于谦一瞬间惊得魂飞魄散:“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要声张”,文天祥语气低沉,“扶我上船,这里还远不是安全之地。”
于谦知道,平虏军还没有脱险,他担心自己在人前出事会动摇军心,引发混乱。
他不敢动那支箭,小心翼翼地扶着先生进了船舱。
江上逝水在窗外缓缓流过,波光明灭,交映在先生沉凉眉目间,飘摇成一片松月鹤雪般的苍白,近乎透明一般。
于谦觉得,眼前人像是一星微弱的灯火,终将摇曳消失在风中,细雨洗旧,踪迹消磨。
他霍然起身:“我去让医师来!”
但先生制止了他,态度很坚决:“我知道情况,不必了。”
于谦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也是久经沙场历练的人,只一眼,他便知道,这种伤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于谦呆坐了一会,忽而抬手掐了自己一把,又使劲拍了拍脸:“不行,这一定是噩梦,我要赶紧醒过来。”
希望梦醒之后还在临安城下……不对,舟山岛中。
“莫要如此”,文天祥立时按住了他的手,敛眉叹息了一声,“世事古难全,天下的因缘际会也终有离散之日。”
“可是……”
于谦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抓紧了先生的指尖。
他那么用力,无望地宛如想要握住一捧东流水,一抹灯前烬,仿佛这样就能把先生留住,留在这人间。
“先生别这样”,于谦声音在轻轻发颤,“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文天祥问:“那廷益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于谦紧抿着唇角:“至少也得再过个三五十年吧,让我慢慢准备着。”
文天祥无奈,心想再过三五十年,那就不叫战死沙场,而是叫寿终正寝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我不许先生走”,于谦甚至小声威胁他说,“先生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我回头就选七八十首算命术士诗编进你的文集,让后人都知道你给他们做广告。”
文天祥:“……”
你就是选七八百首算命诗,该走的还是要走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拭去了他眉睫上一滴坠落的泪痕:“莫哭了,你这般作态,教人如何放心得下,会让我九泉之下都走得不安稳的。”
于谦心想,骗人,你若真不放心,那便不要离开才是。
文天祥用一种温和而无奈的眸光看着他,缓缓道:“为师知道,你在自己的时代独当一面,创造了许多的传奇,为人所敬仰……你在许多事情上,一定比我做得更好。可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总忍不住多担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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