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陈氏问道:“听说陈季扩派来的正使,是个年轻的女道士?”
朱高煦道:“据说是王族宗室出身。”
陈氏的脸上竟露出了嘲意,“看来汉王尤爱女尼女道的名声,传得很远呀。那正使是不是真的王族、很叫人猜疑,我更觉得她是不是道士也难说。不过汉王就是那样的喜好,不管贵贱,有甚么法子呢?”
朱高煦的脸色一变,愣了片刻,道:“王后不必想着激怒我。”
陈氏的目光挪到别处,“我只是直言。”
朱高煦镇定地说道:“如果我那么容易被激怒,又因喜怒而做甚么决定,我恐怕活不到现在。当年我为父皇提着脑袋打江山,后来不仅未得皇储之位,还被发配到云南。我有怪罪过先帝父皇、因此而不听旨意么?”
陈氏听到这里,终于压抑不住她原本的忧惧和担忧,从脸上表露了出来,她的声音也变了:“陈季扩要汉王承认他为国王?他们给了汉王甚么,许诺了甚么?”
朱高煦不答。
陈氏忽然上前了一步,抬起头颤声道:“我现在还有用吗?”
朱高煦感受到了她的极大屈|辱,看见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在衣袖里面微微发|颤。脸颊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他后退了两步,伸手止住陈氏靠近,说道:“我回拒绝叛军使者的提议,王后不必担心。”
“啊?”陈氏抬起头打量着他的脸,“汉王想要我如何回报?”
朱高煦道:“啥也不必。我这样决定,并非要马上从王后身上得到好处。王府里有官员也反对这次谈判,我也懒得多想了,便依照幕僚主张。我愿意这样做……”
“为何?”陈氏不等朱高煦最后一个字落地,马上问道。
这个问题叫朱高煦想了好一会儿,毕竟他不是每做一件事都要仔细分析原因。有时候根本没有理由,只凭感觉。
他沉吟道:“原本此事便不是非答应陈季扩不可。而我拒绝他,则能让王后满意……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想让对方满意。”
朱高煦刚才思索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的女友,她爹重病无钱医治那个,后来她离开了,要去找一个有能力帮她的、且法子并不是借小贷上赌桌的男人。
陈氏似乎仍很困惑,她复问道:“为何?为何汉王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朱高煦想了一下,这才理解陈氏的意思。似乎这个时代身份高的人,确实不用在意下面人甚么感受,根本没有必要;而陈氏也是从小到大的宗室贵族,自然懂得。毕竟有太多人想在贵族身边、心甘情愿地忍受各种不堪,因为给人当狗的人,通常也能把另外一些人当狗对待。
朱高煦无法解答陈氏的疑问,他说道:“我就是在意的。”
他抱拳道:“王后不必担心了,本王寻常之时很守信用,说过拒绝使者,便肯定会这样做。但是交趾的事务,我现在无力应对,请王后先等一段日子。”
朱高煦说完转身离开了。陈氏似乎有点走神,也没有送别的礼数,她呆呆站在那里,神情十分复杂。
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开头道:“若是王后想感谢我的话……”
“何事?”陈氏抬起头,那眼窝较深有些许异域风情的眼睛,仿佛潭水一般。
朱高煦道:“陈正元已到读书识字的年纪,我儿瞻壑会在文楼读书,让陈正元侍读罢。”
陈氏点头道:“好。”
朱高煦满意地离开了。他一直觉得,一个人从小的教育会影响一生,更何况是将来有一定可能成为国王的小孩儿。
第四百五十五章 从不犹豫
此前派往江西布政使司南昌府,给宁王朱权送礼的张盛返回了云南。送的东西是杜千蕊亲笔抄录的戏本,以致谢宁王为她编戏。
张盛带回来了两个不太好的消息。
宁王收下戏本,但婉言拒绝了朱高煦的拉拢。这样的结果、原本在意料之中,朱高煦之前就没抱多大希望。此时的宁王,比唐伯虎那时代的宁王要聪明多了。
太阳攀高的上午,气温逐渐升高,炎热加剧了朱高煦的烦躁心情。
书房里,张盛正叙述着他在宁王府的见闻,“末将见到宁王时,宁王一身道袍,正与天师张宇初在丹房论道。末将呈上杜夫人亲笔抄录的戏本,不等末将开口,宁王便说他如今从道法中找到了大道仙途,早已无心俗事。
末将请借一步说话,张天师告退。末将道,宁王为杜夫人编戏本,让杜夫人成名,天下皆知;宁王与汉王叔侄之情甚密,瞒不过朝廷,恐朝廷对宁王不利。宁王府中多有锦衣卫耳目,皆因朝廷不信任之故。
宁王言,他现在护卫只有数道:“韦都督派人送来的奏报,请王爷过目。”
朱高煦伸手接着,展开信纸看了一遍。
韦达亲笔写道:五月初,西平侯派人与张鹤在夔州府以东交换了人。张鹤送来的人,未有建文之后马氏。末将也是事后方知,不便质问西平侯,只好派人奏报王爷。
朱高煦的左脸颊带动着嘴角,忽然微微抽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李先生,见李先生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朱高煦道:“我事先是下令沐晟全权处置此事,因此也有可能沐晟认为马氏不重要,所以才作出了让步。”
李先生点头道:“王爷所言,确是说得通……即使没有马皇后,我们的条件也非常苛刻,京师伪帝同意了,敢情先帝真是中了毒?”
朱高煦道:“八九不离十。”
李先生最近很忙,见朱高煦没甚么说的,便抱拳告辞走了。
朱高煦确实没甚么好说的。沐晟只是在某一处细节上,没有完全听话,朱高煦总不能因此就与他内讧、转头对付沐晟罢?
或因今天朱高煦心绪烦躁,看到这个消息,难免多想。朝里的人应该又与沐晟重新谈过,所以才能讨价还价;关键是换回来的人与沐晟干系不大,沐晟为甚么要妥协呢?
朱高煦甚至担心,万一这次湖广大战失利,沐晟见势不对、会不会直接控制四川云南等地,向朝廷反水?
沐府在四川西部、云南布政使司的影响力不小。现在沐晟在成都城,昆明沐府的家眷里,也还有他的弟弟沐昂、沐昕。汉王军主力一旦东征离开西南地区,沐府如果铁了心要反,实在不好阻挡。
寻常时候朱高煦还是非常信任沐晟的,因为沐晟就算投降朝廷,也多半没好果子吃;但塌并不敢保证,在伐罪战争的失败几成定局的时刻,沐晟会依旧那么忠心。
沐晟会不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向朝廷表明将功补过的心意?那样的话朱高煦就惨了,前方失败,后方连老巢也没了!
在此时此刻,朱高煦无法欺骗自己,他已经在内心里,开始质疑自己的决策和目标。
当在将士弟兄们面前的时候,朱高煦一向表现得很坚定而顽强。除了极少的亲近的人,恐怕从大将到士卒、应该都会认为汉王在用兵上永远都是对的!他从来不会犹豫、从来不会迷茫,总是能抓住真相,并将初时的战略实施到底。
这是战场上的几次大胜,给将士们注入的信心。就像最近的西南会战,朱高煦以十余万兵力、对阵敌军实际超过三十万人的大战。常理是不可能获胜的战役,但朱高煦用事实告诉弟兄们,他有办法获胜!
人们总是用经验来认知世界、认知人。
可是,朱高煦很清楚自己是甚么,至少他根本不是神灵。他不仅经常犹豫不决、担惊受怕,而且也认为之前的会战有运气成分。
如果贵州援军统帅不是吴高,如果贵州到云南的消息传递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如果会战推迟一段时间、让交趾省的张辅军先囤积到足够的军粮……战役结果可能会有巨大的不同,任何一点细节上的差异,都可能会造成全局的混乱。
这便是他身经大小战役不下百次,每次打仗仍然会提心吊胆的原因,战场之上实在是瞬息万变,一些因素完全不受人的意志控制。
朱高煦久久地坐在书房中间的大桌案旁,沉默了很长时间,既不看奏报、也不做任何事。
他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了内心等待的东西:他在等待京师送来敌军的上层决策。
大明朝廷有制度,调兵的军令来自兵部,然后经过五军都督府传达。但这两个衙门只是执行、传递的机构,真正的决策者是皇帝,以及皇帝亲信的大臣,不局限于官职。
驸马王宁最近几年潜心佛学,他的儿子、朱高煦的表哥王贞亮已经被调出五军都督府,被锦衣卫严加防范!因为朱高炽知道高煦与王贞亮的关系,建文年间三兄弟逃离京师,王贞亮帮了不少忙。
邱福更是不可能参与军机大事,一举一动被监视得最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