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开战前后,官军的各个大将旗帜被斥候陆续观察到,朱高煦早已知道官军的大致部署;他寻思了片刻,判断远处北移的人马,应该属于敌将陈懋的军队。
“敌军放弃会战了,张辅要跑!”朱高煦忽然说道。
部将们也急忙循着他的方向,引颈观望着。
过了一会儿,一骑从北面飞奔而至。那骑兵径直冲上山丘,朱高煦身边的将士立刻挡在前面。来人翻身下马抱着一张纸道:“平将军报,陈懋的后军与权勇队(预备军)正在向北撤退,敌军要跑了!”
诸将纷纷说道:“王爷神机妙算……”
朱高煦没说话,低头小声沉吟着甚么,偶尔抬头观望两眼。他的神态似乎在心算一道算术题似的。
没过一会儿,又有一骑来报:“瞿将军报,敌军柳升部撤退了!”
周围的武将文官们听罢一阵欢呼,这时汉王军明显地、已经彻底夺取了此次会战的胜利!
朱高煦却回顾左右道:“还没有追击扩大战果,这一场大战的作用尚且未知。”
众人这才陆续安静了一些。
朱高煦看向侯海道:“派人去,传令王斌(汉王右翼军)、平安、盛庸,停止对敌军中军的围攻,准备向东北方向追击。传令赵平,听从瞿能节制;传令瞿能,准备攻打敌军剩下的陈懋余部、中军人马。”
侯海作揖道:“下官即刻去办。”
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敬佩之色,因为朱高煦调整部署的反应非常快,而且迅速便作出了具体的安排。
“驾!”朱高煦拍马冲下山坡,往南面的盛庸军方向去了。片刻后山坡上便马蹄声嘈杂,一群人也追随了上来。
朱高煦策马疾奔,从方阵之间的空地向盛庸的大旗跑了过去。没多久,盛庸便迎了上来,抱拳执军礼。
“吁吁……”朱高煦吆喝了一声,战马往前慢跑了一会儿,在盛庸跟前勒住。
“盛将军,你前面抵近敌军的那些人,派一个武将统率、交给瞿能节制。你则立刻率领大军、向东北进军,跟上右翼军王斌部。”朱高煦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便说道。
朱高煦接着说道:“敌军陈懋军的前方,已经与瞿能军交战了;他们后边的人马与权勇队不敢跑得太快,不然会引起恐慌、导致前线崩溃!盛将军与王斌一起,要先把陈懋的人围住,别让他们跑了!”
盛庸看了一会儿朱高煦身上狼藉的伤,说道:“王爷何不先回军营,叫辎重营的郎中给您包扎伤口?接下来的事,交给末将等人便可。”
朱高煦听罢觉得很有道理,他认为自己的伤、死不了人,但就怕感染……万一运气不好,打了那么多仗不是白干了?而且汉王府整个集团的文武将士,只有朱高煦才有天下人容易认可的身份,他万一死了,汉王府还是有覆灭的危险!
“如此也好。”朱高煦十分明智地点点头,不过他也不忘叮嘱道,“盛将军,追击虽没有决战时那么艰难,却是这次会战最重要的一环!一旦疏忽,让官军的人马跑掉了,张辅还能重新弄出一支大军来。”
盛庸神情凝重,抱拳用力地说道:“末将必不负王爷重托!”
朱高煦点了点头,立刻转头道,“侯海,你再写军令。派人去找到平安,叫他率骑兵去盯柳升的人,能迟滞其逃跑最好;并叫平安、王斌都听从盛将军的节制。盛将军全权负责追击败军之事。”
他稍微一顿,接着又道:“命令瞿能节制赵平,负责攻灭战场上剩下的敌军残军,然后听从盛将军的将令!”
侯海道:“下官遵命。”
盛庸抱拳道:“请王爷静候末将消息。告辞!”
朱高煦也抱拳回了礼。等盛庸带着马队离开,朱高煦也带着亲卫调头往军营方向走了。他冲上一座烧焦的山丘时,又勒马回头看了一眼,见盛庸部的大阵里,一些方阵已经陆续开始调整为纵队。
战阵上一片狼藉,受伤的人马在军阵后面十分凌乱。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从头顶往西偏斜了。从早上开始,攻打薛禄军和谭忠军的两仗,作战时间并不长、估计一仗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不过大军布阵、调整方阵队列、进军推进等事,花的时间比拼杀更长。
朱高煦又寻思了片刻,觉得盛庸与瞿能用兵经验丰富、也算沉稳冷静,便放心下来。他吆喝了一声,继续往南而行。
第五百三十八章 胜利的不安
汉王军各处军营里,气氛与战阵上完全不同了。一些伤卒已被送回军营,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听到那些哭叫声,会忽然让人觉得生无可恋。
若非朱高煦等人刚从战场上回来,此时恐怕会误以为,汉王军战败了?
在土路上行走,能听见周围哭爹喊娘,惨不忍闻。
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将士并不多,此时的兵器穿透力不够,大多有甲的将士都不会被直接杀死、而是受伤。但真正残酷的事情正是这般光景!很多受伤的将士不会马上死,而是慢慢等死,郎中根本医不好受伤太重的人。
先前朱高煦紧张而激动的情绪,此时也渐渐平息。
他在大明朝身为勇武的藩王,但一向是不太喜欢战争的……此时此景,战场上的宏大场面、激动人心的慷慨呐喊已经不见了,伟大的功绩也无法直观感受;有的只是不到一天内、造成的大量伤亡。
或许对于普通士卒或平民百姓,战争本身就毫无意义。即便参战的军士们也有激动和兴奋的时候,但很可能刹那间就没了命,而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朱高煦策马走进他昨晚住的村子里,村子里遇到的都是辎重队的将士,没有百姓。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部将掀开了中军行辕的院门。朱高煦身上疼痛,便骑马走了进去。
就在这时,妙锦忽然冲到了堂屋门口,她一下子又停在了门口,神情变得非常奇怪。只见妙锦脸色苍白,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死灰一样的目光,手指也在颤抖,扶着门框,身体便软了下去。
朱高煦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可怕样子!
他的胸襟和胸甲上一片狼藉,插着两枝砍断了尾翼的箭矢、还有铳伤;背上还留着一根箭……箭矢都没有拔,朱高煦可不想流血过多。而且他的脸上、整个上身全是血,官军将士的血!
“我死不了。”朱高煦急忙解释了一句,矫健地翻身下马。
他看到妙锦吓成那样,又想到平素大多时候她对自己有点冷淡,朱高煦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妙锦看到朱高煦敏捷的动作、以及脸上的笑容,神情立刻又变幻了。她渐渐有了力气,站了起来。
朱高煦迎上去,转头道:“你们先回去罢,把那几个宦官叫来,给我处理伤口。”
“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走到妙锦跟前,好言道:“身上都是敌军的血。我的盔甲很精良,箭矢只伤到皮肉,你别担心了。”
妙锦还是没吭声,她低下头侧脸过去。没一会儿,朱高煦便隐约看见有水珠滴到地面上,但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朱高煦便又小声道:“看来小姨娘还是很在乎我的。”
妙锦抬起头,一副梨花带雨的凄美脸蛋,却露出了气愤的表情,声音也变了,“高煦手下有那么多人,你非得自己上阵么?”
朱高煦解释道:“此役我若未亲自带兵冲锋,最关键的右翼一战,可能便无法迅速击溃薛禄军;万一没能一举突破敌军左翼,却打成了消耗战,恐怕就不是几天能结束的大战了。死的人也会更多!”
因为并没有严重的后果发生,朱高煦看见妙锦的伤心,并无甚么同情,反倒竟然隐隐有些高兴。而她美艳的脸在幽怨伤心的时候,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妙锦没和他争论,但生气的神情仍留在脸上。
不一会儿,亲兵侍卫与宦官们都来了。于是朱高煦便在堂屋里,叫他们帮忙卸甲;他看着放在桌案上血迹斑斑多处破损的札甲,心道,这副盔甲又得修好些天才能修好了。
朱高煦叫人拿来了铜镜,等把盔甲一片片取下来,脱光了身上全是血迹的衣裳;他便拿铜镜照自己的铳伤。从近处的铜镜里,他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一枚铅丸,就像新摘的莲子一样的形状、镶在皮肉上。朱高煦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
虽然朱高煦没有甚么医疗知识,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伤口上最严重的细菌,好像是厌氧菌。伤口不深,接触着空气便不容易感染!
在朱高煦的吩咐下,宦官们忙着把纱巾等物放在开水里煮过;然后大伙儿拔掉了他身上的箭矢和铅丸,朱高煦咬牙忍着,每一次拔箭只是发出一声闷哼,不过脑门上的汗水也憋出来了。
身边的人开始用冷开水给他清洗伤口,擦拭身体。之后大伙儿便拿出了军中储存的烧酒,元代以来就有的蒸馏高度酒、用来消毒。储存这些烧酒确是不太容易,因为稍微疏忽监督,军中将士才不管受伤之后的问题、先会偷来喝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