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下首的人们一脸认真地听着,似乎想听出点弦外之音、或是平淡中的深意。但高煦和韦忠明应该心里都有数,刚才不过是闲扯罢了。不管什么人在一起,都得说点废话,好让气氛更自然些。思维也有限度,不能因为是有钱的人、脑子就能变得像人工智能一般了。
从没见过面的两个人,一下子又能说出几句有干货的话呢?
韦忠明终于说起了正话,“小刘刚做动画电影,一下子就能这么成功,我是挺佩服的。”
高煦随口道:“老先生严重了,我做的那件事无足轻重。一是偶然得到了挺好的创意,给了我冒险的信心;咱们底层没多少资源,能做成一件事,通常是确实得到了好东西。二是得到了韦家的资金扶持,否则仍然没有法子。对我自己来说,其实就是在赌|博。”
韦忠明认真地听罢,轻轻点头道:“你很坦诚。”
高煦道:“不是实在很有必要,我一般都说实话,简单省事。”
韦忠明笑了起来,似乎对高煦真正有了点兴趣,他接着不动声色道:“我听说,那五千万是小婉瞒着她爹、抵押贷款给你的,谈不上接受了韦家的扶持吧?”
这时韦承华转头看了过来,神情有点紧张,但已经分家了应该不至于吧?总之韦承华的表情很不自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并不是年纪大的人、就定能轻易淡定。
大家都没有吭声,高煦也没急着马上回应。他闻到了茶香,气味确实有点稀奇。
第一千零三十章 岁月无情
高煦心平气和地说道:“对韦承华老先生,我当然心存感激。抵押的房子是他的,放到了韦婉名下,而且现在韦老似乎也在那里居住。我的资金总归来源于韦家。
韦婉愿意帮助我,是基于私人友谊。而韦老与我刚见一面,不愿轻易投资,属实人之常情。但不管怎样,我直接受了韦婉的恩惠,间接接受了韦家的帮助。这份提携之恩,晚辈定不敢忘。”
他说得很诚恳,发自内心的情绪下、演技绝无半点掺假。这与“迫于身份高低”的就范表现,完全没有半点相似。
就像以前朱棣把高煦发配到云南,甚至有更多不太公平的决定,但高煦到老、也没有真正怨恨过父皇。如果不是朱棣的儿子,他在一个封建农业社会,能干什么?
这时韦承华的目光也不一样了,在那边主动开口道:“小刘年纪轻轻,有此心胸,难得难得。”
韦承华虽然在这样的场面很低调,却也应该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以前韦承华不太看得起的人,翻身就想打脸,也是正常。高煦的表现,确实也不是必然选择。
韦忠明那毫无浑浊的眼睛、耐心地观察着高煦,接着点了点头,轻叹一声道:“还是年轻好。年轻人虽不是那么稳当,却有冒险进取精神。我的三弟老了,当然我也老了,岁月无情啊。”
真正的年轻人、恐怕难以体会到韦忠明此时的心境,但高煦能品味出来,他也曾经老过。
高煦忽然露出了微笑,说道:“我想起一件小事。”
“哦?”韦忠明饶有兴致地发出一个声音。
高煦笑着说道:“此前我还没辞职,天苏集团的同事见了小婉一面,便问我与韦家什么关系。同事发了个视频给我看,视频里有小婉陪着您参加晚会的场景。同事当场就断定,小婉不是您的情人,理由是您一向正直谦逊低调,美名天下皆知。您虽年长,却经历过时间的考验啊,必定是比年轻人更有名望的。”
“哈哈……”韦忠明顿时开怀地笑了出来。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妙锦也看着高煦,见他把主家简单地说得那么高兴,她明亮的眼睛里、也露出了仿佛在说话的笑意。
因为当年,高煦接触过太多位高权重的老头了。人老了,山珍海味吃不了多少,对女人的兴趣频率也很低,不少人开始看重名声。当然,高煦当年老了也不太在乎这个,但他懂这些,才能轻易地挠到韦忠明感兴趣的东西。
韦忠明转头道:“小婉这侄女特别懂事,我最宠的人就是她了。”
妙锦笑道:“多谢伯伯在人前夸我。”
韦忠明笑道:“人后我也夸你。”
韦承华道:“这姑娘,也不知道谦虚。”
韦忠明对高煦说道:“我与小刘挺有缘,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过啦。有时候想要这样的感觉,只能装作一个普通老头,在闹市里才能体会到。”
“那是大家都尊敬兄长。”韦承华道。
韦忠明道:“以前咱们说的是上下尊卑、长幼有序,虽然现在咱们又说平等博爱法治,但传统的文化还在。”
高煦点头附和道:“韦老说的是。像我接触过的日本国人也是这样,社会与咱们相似,文化却仍如以前。”
韦忠明随口问道:“怎样的?”
高煦想了想道:“只要没有撕破脸,她们会对人非常恭顺谦卑,对人很客气友善,甚至会让人产生很受喜欢的错觉。可背过身去,说起实话可能就恰恰相反了。”
“好像是那么回事。”韦忠明想了想道,“几年前我跟着首相过去访问,为了签贸易协定,那边的首相、姿态确实太谦恭了,腰弯得仿佛是上下关系。”
韦忠明又道:“文化特质倒是没关系,只要在规矩上保持共识就行。现在大多有见识的人士反而更期望约束制衡,尊重平等。你看,最有权力的其实是大明国有钱的那些人,但精英人群的品行就是更好,见识更高远。”
高煦摇头道:“晚辈倒有浅薄的不同看法。”
“哦?”韦忠明道。
身边的人都异样地看向高煦。
高煦随口说了几句:“已经拥有荣华富贵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认为不是无限度的欲|望和权利扩张,而是安全感。之前大明国发生过的多次战乱,可能让大家长了记性。而今的制衡与限制,让人们有了心理预期,可以有章可循。只要人们不主动去犯|事,就有了掌控感,便是安全感。”
这番话也是发自高煦之肺腑,当年他已是亲王,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以预期。但有一段时间,他仍然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彼时皇帝的权力、理论上接近无限大;皇帝只有一个,藩王勋贵大臣大贾却有无数。
他顿了顿又不动声色道:“大众与精英,个人觉得不能用道德评判。”
韦忠明怔了一会儿,“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不置可否(似乎不太认同)地说道:“弗朗机人的著作,曾有类似的观点,不过大家求同存异嘛。”
高煦道:“晚辈不过是一家之言,信口胡诌,贻笑大方了,您不必在意。我平素最喜欢看书,但都是纸上谈兵。”
“不,你说得有道理。”韦忠明道,“就算没道理,你只要心里有东西,也可以说。列祖列宗能成功实行宪政,彻底结束大战,各种学派也有功劳,当时学派很多,多样的思想出现,产生了自我进化。另外那时国际上发生的大事,对咱们也有不小的影响。”
高煦点了一下头,沉吟道:“我想起了一个考古节目。”
韦忠明兴致勃勃地抬起头道:“你说。”
高煦道:“讲的是在非洲生活的人类先祖,当时有很多分散的族群,有的灭绝了,有的延续下去了。考古学家研究那时留下来的石刀……当然是全手工制作。”
大伙儿笑了几声。
高煦道:“那些石刀优劣不同。考古学家发现,有些族群不断从周围学习交流、改进石刀,石刀数量就更多、年代更丰富。而那些不懂相互学习沟通的族群,石刀遗物就很少,都被淘汰了。”
他看了韦忠明一眼:“看,人类那时才比猴子刚刚好一点,就懂得了相互交流学习,何况是咱们现代人?咱们确实创造了最伟大的
农业文明、以及繁荣数百年的工业文明,但不断保持学习交流,丰富内在,仍然是必要的。大明能有今天,不也是如此?”
韦忠明指着他,回头教育小辈们:“不卑不亢,心态谦逊。现代青年,就该是这个样子。”
两个中年人欠身道:“伯父教训得是,我们还得多加学习。”
高煦笑道:“老先生过奖了,我反正是张口乱说。说错了也没事,我是无知晚辈,您定能担待。”
这时午饭时间到了,韦忠明先起身,招呼大伙儿去饭厅入席。
古色古香的饭厅里,专业的厨子、年轻美貌的家政,大概有几十个人负责照料家宴。一张圆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酒,非常丰盛。
味道做得确实好,食材也尝得出来很新鲜。但韦忠明和韦承华都吃得很少,绝大多数菜他们一口也不吃,只吃一些清淡的,酒也喝得很少,然后谈笑家常。
高煦就不管那么多了,他吃得非常多,十分淡定地坐在那里胡吃海喝。
确实高煦一点也不紧张,皇宫里的御宴他都不知道吃过多少次了,何况这种地方。但最主要的,还是他的心态很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