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郭鹏站在一边叹息。
他对孩子们进行了良好的精英教育,教他们文武艺,让他们学习文化知识,也学习军事本领,让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能掌握生存下去的必须知识储备。
也有人帮助他们,为他们出谋划策,为他们征战沙场,加上母国对他们至少三年持续不断的援助,他们想要在外面立足,并不是难事。
可是这个计划唯一不曾考虑到的,就是他们的自主意愿。
郭珺是个要强的孩子,郭鹏看出来了,所以第一个就把他送走,让他去开创自己的未来,他除了不舍,还有一点海阔天空般的洒脱。
但是郭琼就是个闲散的孩子。
郭鹏不怎么关注除了郭瑾之外的孩子,这是他作为父亲的严重失职,简直就是人间之屑。
在他为数不多的对其他孩子们的了解之中,郭琼是最没有胜负欲望最不喜欢出头的那个。
郭瑾和郭琼走得比较近,通过郭瑾的一些描述,郭鹏间接地了解自己的三儿子打小就不争不抢,一派佛系作风,不知道是哪里养成的。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就不关注其他的孩子,对于他们的成长历程完全不曾了解,更别提心路历程,所以他不能理解郭琼的想法。
也根本没那个心思去了解每个孩子。
无论是婚姻,还是未来,这样的人生大事,都是他出于国家安全稳定和民族未来的想法做出的独断,根本不曾考虑过孩子们的自主意愿。
一派封建家长的独断作风。
当然,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年轻人只看自己意愿,不注重未来和利益,硬是要什么爱情,可几十年过后,又有几对白头偕老?
所以与其爱的要死要活,还不如让他独断专行,好歹对皇家是有益处的。
当初这个政策对外公布的时候,据他所知,除了最先知道的郭珺之外,其他几个孩子好像都提出过异议,表示自己根本不愿意离开魏国去开创什么自己的国家之类的。
住在洛阳多舒服?
住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岁月静好,多舒服?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好几个孩子都通过他们的母亲传达出了他们的不愿,其中反应最强烈的好像就是郭琼,好几次和曹兰提起自己不愿意离开,似乎也私下里找过郭瑾,但是都没有结果。
因为这是郭鹏,他的父亲定下的基本国策。
他的儿子,要成为民族向外探索的前驱,引导整个民族向外看,走出去,走上未曾设想的道路。
至于他们本身的意志,完全不重要,可以忽略不计。
必须要走,不走不行。
要怪,就怪你们是我的儿子,而我又当了皇帝。
怎么,锦衣玉食享受得,出海建国就承受不得?
要走也是走,不要走也是走!
郭珺出海之后,一切都成为定居,孩子们被郭鹏强制安排去学习建立一个国家必备的知识,开始填鸭式帝王教育学,打算来一阵恶补——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横竖还有好几年时间,多学学,将来用得上。
郭珺在印度发展的不错,不断地开疆拓土扩大势力,逐渐展露出了郭某人当年的风范,这让郭某人一度非常得意。
可是看着郭琼和母亲抱在一起泪水涟涟的场面,郭鹏忽然间感觉到自己好像太独断专行了。
这个策略肯定是没有错的,指导思想肯定也是没有错的,走出去是绝对没有错的,这是绝对可行的策略,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在国策之下,个人的自主意愿其实是无足轻重的。
中国的皇室子弟们要是能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王公贵族高官显贵们的子弟要是能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也就没有那么多和亲公主和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不只是中国,整个世界范围内任何政权体制下,这群统治阶层的子弟绝大部分都是要献祭自由的。
所以郭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孩子们是否愿意这个变量考虑进去。
孩子不敢反抗,逆来顺受,最多,就是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眶,抱着母亲哭一阵。
郭鹏长叹一阵,感慨自己作为一个失败的父亲的同时,也愈加坚定了把他们全都送出去的信念。
对不起你们,不能再对不起其他人了,总归有一个要对得起,若是半途而废,就真的白瞎了那么多年的努力了。
这场国运之赌局,郭某人输不起。
于是郭鹏背过身子,不去看母子别离的场景。
郭琼终究没能用眼泪改变什么,父亲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他死了心。
母亲的不舍并不能改变什么,事到如今,他只能一路向南,去到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却注定要在那里度过余生的千岛之国。
郭鹏知道他心中的愤懑,所以在他出发之前,郭鹏把他喊到自己自己最喜欢的那个阳光海滩上,与他单独见面交谈。
“那么多年以来,这好像是咱们父子第一次单独相处吧?你怪我吗?”
郭鹏坐在软软的沙滩上,穿着单衣,吹着海风,恍惚间有种回到上辈子的感觉,觉得十分奇妙。
郭琼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双膝并拢跪坐在沙滩上,一派正襟危坐的姿态。
“父亲忙于军国大事,没有时间在意儿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儿子从来不会怪罪父亲。”
“但愿你是真的没有,因为我不单单是你们几个的父亲,我也是整个魏国八千多万人的君父,我精力有限,没办法顾及全局,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郭鹏叹了口气。
“儿子当然理解父亲。”
郭琼面不改色,声音平淡。
郭鹏点了点头,想和儿子拉进一下距离,便想聊一些日常话题。
“阿琼,你今年……有二十六了吧?”
“二十四。”
“哦。”
郭鹏沉默了一会儿。
海浪的起起伏伏,冲击着沙滩,数次上涨,数次落下。
第1615章.一千五百三十五 郭鹏无言以对
说实话,这一瞬间,郭鹏觉得挺尴尬的。
身为父亲,连儿子的年龄都记不住。
这……也的确是过分了一些。
应该不会太伤人吧?
郭鹏看了看郭琼的脸色,发现他没有什么的异样的改变,稍微寻思一下,觉得还是说点什么挽回一下现场尴尬的气氛。
总不能就这样尴尬到底,对吧?
“我好像给你过过几回生日吧?你的生日是四月十八,我没记错吧?”
郭鹏挂起一脸笑容看着郭琼。
郭琼还是面不改色,直视前方苍茫的大海。
“儿子生于前汉兴平元年三月十八,二十四年来,父亲共给儿子过过一次生日,在儿子十八岁那年。”
“………………”
郭鹏低下了头,看着面前的细沙,心中感情复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好在郭琼似乎从来没有指望郭鹏能记住这些事情似的,对他从没有任何一丝期待。
而他不仅记不起儿子的年龄,连生日也记不清。
的确,十个孩子,他根本没没有挨个记住每一个孩子的生日,这些事情都是曹兰负责的,曹兰主持家务事,而他也的确是不管不顾,最多时不时给曹兰站站台,仅此而已。
对除了郭瑾之外的孩子,他真的关注的很少很少。
郭琼仿佛对此也一清二楚。
“父亲总是忙于军国大事,除了长兄之外,其余兄弟姐妹都很少见到父亲,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父亲是皇帝,皇帝最重要的还是军国大事,而非家事,我们的事情都是家事,并不重要,不需要惊扰父亲。”
郭鹏听了郭琼的话,抿了抿嘴唇,长叹一声。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对于你,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们来说都是没有用的,的确,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对你们过于忽视了,阿琼,我对不住你们。”
郭琼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至少父亲还是在意长兄的,长兄得到父亲的关爱,我等兄弟姐妹也能感同身受,至少,父亲还是父亲。”
郭鹏沉默了一会儿。
他扭头看向了郭琼。
“因为他是太子,是我之后要继承皇位的人,我再忙,也不会忽视对皇太子的教育和重视,同样,只要皇太子能符合我的心意,就足够了,并非因为他是你们的长兄,只因为他是太子。”
郭琼转过头,一张脸上无喜无悲,直视着郭鹏。
“父亲眼中,只有魏国,没有郭氏,是吗?”
“是。”
郭鹏并不否认:“我作为一个皇帝的分量,远远重于我作为你们父亲的分量,因为我是皇帝,我有八千万子民,我注定不能像正常的父亲一样给你们更多的关爱,因为我没有那个精力和时间,你们要理解我。”
郭琼的眼睛动了动,吸了吸鼻子,转过了头。
“延德二年三月十八,我十岁生日,母亲告诉我父亲会来给我庆祝,我很高兴,我等啊等啊,从酉时等到亥时,父亲没来,一晚上都没来,桌上的菜都凉了。
我问母亲,父亲呢?为什么不来?母亲摸着我的头,说父亲正在连夜和朝臣商量政务,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南边还有敌人没有消灭,父亲很忙,不能来给我过生日了。”
郭鹏默然无语。
延德二年那个档口,的确,挺忙的。
忙着讨伐南边的刘琮和刘璋,也忙着内部建设,以及权力争斗,他的确没什么时间。
但是……
郭琼没停嘴,继续往下说。
“五天以后琥弟的十岁生日,父亲也没来,我记得琥弟当时还和我炫耀,说父亲更喜欢他,一定会去他的生日,结果他也从酉时等到亥时,父亲没来,到了子时,他哭了。
那天,他哭的挺凶的,我本来想嘲讽他,但是看他哭得那么凶,我也就没有继续嘲讽他了,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又要互相嘲讽呢?互相嘲讽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能让父亲来给我们过生日吗?”
郭鹏依然沉默,无言以对。
心里有种愧疚情绪缓缓蔓延。
郭琼于是接着往下说。
“延德三年五月份,瑛妹生了很重的病,大家都去看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去看她,我记得她的脸很红,喘息的很急,田姨娘急的直掉眼泪,母亲把大医馆的几个医者骂的很凶。
最后,华大医还是把瑛妹治好了,瑛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父亲只去看过她一次,还是在深夜里,瑛妹不知道,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瑛妹有一次和我说,她想父亲,但是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
上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答应她要给她过生日,还要亲自带着她一起去骑马,去野外烧烤,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带她去,她问我知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郭鹏把视线移到了另一边,呼吸有些沉重。
他不是不想解释,而是感觉没有什么解释的余地。
郭琼似乎也不想给郭鹏解释的机会,连珠炮似的把想说的都给说了出来,一口气说了好多。
“延德四年七月份,珞妹也病的很严重,一个月,父亲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我问珞妹想不想父亲,她说想,她说父亲每一次见到她都会抱着她和她玩耍,但为什么她生病的时候父亲却不在呢?”
“延德五年,我不记得是几月了,環妹受了风寒,病倒在床,小桥姨娘哭肿了眼睛,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听到小桥姨娘哭着对大桥姨娘说,父亲不是很喜欢環妹吗?还说她是掌上明珠,为什么连看望她一次的时间都没有呢?”
“延德六年,父亲北伐鲜卑,整整大半年不在洛阳,期间几个姨娘都病过,母亲也病过,琥弟的病尤其严重,大医馆的人在一个月内每天往返皇宫,行色匆匆。
最危险的时候,我偷听华大医说琥弟怕是不好了,让母亲做好准备,最好还要告诉父亲,母亲严令华大医必须治好琥弟,更不能告诉父亲,因为父亲正在北伐,不能分心。”
“延德八年,父亲忽然告诉我们,说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定下了婚姻,我们不知道那会怎样,但是几个姨娘还是在私下里哭过,说等妹妹们出嫁之后,不知道今后还能见几次。”
“延德十年,父亲专心于叛乱之事,日日不来内宫,那时候我病了一个月,母亲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流泪,我没见到过父亲,但是我也并不期待父亲会出现。
因为我知道,父亲正在做大事,和父亲的大事比起来,我生病只是一件非常非常微小的事情,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让父亲分神,父亲也根本不会分神。”
“每一次见到父亲之后,总要相隔很久才能再次见到父亲,所以有些时候我甚至会想不起来父亲是什么模样,胡子长不长,总要询问长兄父亲的胡子长到什么地方了,以免记错。”
郭琼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话,声音很平稳,没什么情感波动似的。
但是郭鹏越来越不敢直视郭琼,甚至觉得郭琼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