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郭鹏把碗放在一边,准备扶着蔡邕躺下,却被蔡邕一下子抓住了手。
“子凤?是你吗?是你吗?”
蔡邕费力的睁开浑浊的老眼,偏着头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郭鹏在扶着自己。
可惜他已经没有撑起身子的力气了。
郭鹏赶快扶住了他。
“蔡公,是我,你别动,慢慢躺下来。”
郭鹏撑着蔡邕的身子,把他缓缓的放在了床铺上,让他安然躺下,给他盖上了被子,掖了掖,避免透风。
“子凤,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蔡邕睁着眼睛,看清楚了是郭鹏在帮他盖被子,顿时有些激动。
“听闻蔡公生病,我很焦急,就从交州赶回来了,阿琼不是要去海外封国吗?他从交州出发,我就在交州送了他一程,然后才得知蔡公病了,我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郭鹏温声说道。
“哦,三儿走了啊……”
蔡邕微微叹了口气:“走了好,走了也好啊,走了,就省了洛阳城里那么多脏事,出了海,哪里都比洛阳城里干净,清爽,能长寿啊。”
“蔡公。”
郭鹏皱了皱眉头:“洛阳城有那么脏吗?甚至能让人缩减寿命?”
“脏不脏,你心里不明白吗?子凤?洛阳城里的官员,有多少能活到六十岁的?”
蔡邕看着郭鹏,低声道:“这些年,我也是看明白了,想通透了,你治理国家厉害啊,一套一套的,没人是你对手,谁碰到你都要甘拜下风,这等本领,远不是我,或者子干能教会你的。”
蔡邕提起卢植,郭鹏心里便一突。
“蔡公和老师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没有蔡公和老师的帮助,我根本走不到今天,所以我非常感激蔡公,也感激老师。”
“只有我和子干的帮助,你一样走不到今天,你能走到今天,全靠你自己啊。”
蔡邕费劲的笑了笑:“没有你自己这一步一步的算计,又如何能走到今天呢?子凤,你有数过你一路走来算计了多少人吗?”
“蔡公,我……”
“我和子干,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吧?”
郭鹏呼吸一滞。
一瞬间,他只觉得嗓子干涩的厉害。
他不是很明白蔡邕为什么能想到这一点,正如他不知道郭单是怎么猜到刘协之死的主谋是他。
他们好像都是那种反射弧很长的人,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但是往后的岁月里,逐渐回过味儿来了。
根本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糊涂了一辈子,临了却想通透想明白,像个大彻大悟就要白日飞升的哲人一样。
或许就是那句话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只要自己干了,就不得不面临最终为人所知的局面。
尤其这个人对自己很重要。
不过郭鹏到底是郭鹏,脸皮厚、心黑,面对这样的局面,虽然超出他的想象,却没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范围,他能承受住。
于是他很快整顿了情绪。
“蔡公,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您和老师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真的吗?子凤,子干都去了二十多年了,我眼看着就不行了,在我临死之前,你都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
蔡邕忽然间红了眼圈,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我想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眼中的道德楷模纯良之人会变成这样,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会杀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会那么凶残暴虐?
我想不通,你跟我学习的时候,跟子干学习的时候,你明明是那么的温良谦卑,一言一行都是君子风范,心心念念都是天下苍生,当年你的模样,我还能在梦里梦到!
就算时间能改变一个人,也不至于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吧?到底要怎么才能面目全非啊?子凤?我不懂啊,我想不通啊。
后来我又想啊,或者你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是你做了青州刺史以后,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你经历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没有那么可怕的足以改变你本性的事情吧?
到底是为什么?你居然会变的那么可怕,以至于面目全非杀人如麻,我思来想去,想了十几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但是终于,我想通了,如果你不是变成这样子的,那么,唯有一种可能。”
蔡邕的声音在发颤,一边发颤的说着,一边死死握住了郭鹏的手。
“你本来就是如此,从没变过!”
一语即出,蔡邕死死盯着郭鹏,浑浊的老眼忽然透出一股子光彩。
这股光彩一瞬间穿透了郭鹏一切的防御,直指他内心深处那个真正的自己。
郭鹏靠在蔡邕的床沿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不怎么说人老成精呢。
蔡邕糊涂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是迂腐书生政治小白,从来不曾了解到政治的残酷,一直都被他掌控着,也呵护着。
从四十多岁,到八十多岁,蔡邕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未逃脱,一直都是他专用的扬声器、背锅侠,为他扛下无数骂声。
没有蔡邕,他的路不会那么好走。
他一度以为蔡邕到死都不会看出他的险恶用心。
结果蔡邕一朝觉醒,目光居然刺破虚伪的假面,直指人心。
他终于看出来郭鹏是个演技无双的演员了。
郭鹏的演技时隔四十年终于被戳穿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现在是兴元三年了,不是过去了。
郭鹏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和被戳穿谎言的羞恼,他所感受到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叹息,还有一种莫名的放松。
也难怪,尘埃落定之下,这个时候才被戳穿演员的身份,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是不是演员,都无所谓了。
他想做的早就已经全部做到,蔡邕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否认了,不想演了。
郭琼刺穿了他的心防,让他再也组织不起来坚固的心理防线。
他累了。
“蔡公,何必呢?有些事情说得那么通透,对你对我,真的好吗?您都八十四岁了,糊涂一点不好吗?”
“我糊涂了一辈子,到老……你还要我糊涂着死吗?子凤,你真的想让我一辈子糊涂吗?”
蔡邕盯着郭鹏,话语里是止不住的颤抖。
郭鹏无奈的笑了。
“蔡公,我一直都觉得老师是个幸运且幸福的人,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一个愿意为了汉室奋斗终生的忠臣良将,是一个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出将入相的人,对汉室耿耿忠心。
他带着这样的对我的期待去世了,没有活到现在,所以我在他看来一直都是一个忠臣良将,并且也将继续做忠臣良将,没有违背他的期待,这是他最幸运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否则,他若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心怀不轨,暗藏反意,一心一意推翻汉室,他又会怎么想?他一手培育出来一个反贼?他会痛苦的无法活下去的。”
郭鹏偏过头,直视着蔡邕的眼睛:“蔡公,糊涂一点,难道不好吗?非要戳破我骗了你那么久的秘密,何苦呢?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吧?”
第1619章.一千五百三十九 诀别
有些事情,蔡邕想知道,郭鹏未必就不想说。
年轻的时候满心都是阴谋算计,心足够冷,足够狠,只觉得骗的还不够到位,还可以多骗一些,加把劲儿,把蔡邕的可利用价值榨的一干二净,这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可是时过境迁,郭某人年过半百,不复当年的阴狠毒辣。
从皇位上退下来数年,他的心渐渐没有那么冷、也没有那么硬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以接受了,也不想着去改变了。
郭琼的一席话更是彻底摧毁了他的心防,让他痛苦万分,几度泪流满面。
现在他的心已经不再冰冷,渐渐地有了些温度,于是好多冰封在心里的事情都藏不住了。
午夜梦回之时,他甚至会惊醒,脑袋里会有些混乱,会怀疑当初的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一种残酷的思维去做那些惨绝人寰的事情。
他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拷问了。
面对蔡邕的拷问,他招了。
于是蔡邕瞳孔一缩,面露震撼之色。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你一直都在骗我?”
“嗯。”
“你骗了我四十年?”
“可以这样说。”
郭鹏没有否认,一概承认。
或许这当中有些区别,比如郭鹏对蔡邕的深厚感情并不完全是假的,除此之外,也就大差不差。
细细想想,郭鹏觉得自己对蔡邕的感情,大概也就属于那种骗着骗着骗出了感情的那种。
所以也逃不出骗的范畴。
所谓演员,就是通过精湛的演技骗过观众的理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对蔡邕不外如是。
蔡邕显然是被震撼到了。
从自己猜测,到最后被承认,这中间也是有区别的,好一会儿,蔡邕才反应过来。
“子凤,你与我初识,你才十二岁……那个时候,你就开始骗我了?”
“准确的说,八岁的时候,我就开始骗人了,最开始骗的,也不是您。”
郭鹏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看着蔡邕床脚上的雕饰,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汝南月旦评。
“那一年,许子将在汝南办月旦评,我与那时才十八岁的曹孟德一起去了,许子将一开始不愿给曹孟德评语,曹孟德软硬兼施,还让袁绍帮忙,许子将无奈,才给了评语。
可给了评语还不算,还要嘲讽一句曹孟德家里的宦官祖宗,曹孟德气的脸色发白,我当时一看,觉得这是个巴结他的好机会,于是就冲上台,一脚踹过去把许子将踹了个趔趄。”
“你……你八岁就要巴结孟德?为什么?”
蔡邕愕然。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啊。”
郭鹏摇了摇头:“蔡公,那时候我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一心只想出人头地,那时候,曹家权势滔天,和孝灵皇帝沾亲带故……那时候宋皇后还没死,曹家是真的沾亲带故。
我那时候不过是个颍川郭氏的破落户,除了士族的身份一无所有,父亲不过是千石县令,曹家人却是中央高官,不巴结他们,我怎么有未来呢?我怎么改变命运呢?”
蔡邕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会呢?”
“蔡公,我和曹氏结婚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名满京城,您当然会觉得我和曹氏的婚姻中,我占主动,可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和曹氏的婚姻,我可是弱势一方啊。
我家只是一个谯县县令,与颍川本家不睦,出了事情,指望颍川本家动用政治资源救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家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除此之外,我就只有我自己。
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摆出弱势姿态,我越是弱势,曹家人就越看不起我,我必须要狠,要坚决,要强势,这样,我才不会被曹氏所左右,我才能抬得起头!
所以我从小不仅读书用功,还好勇斗狠,当时的风气就是如此,于是我打起架来不要命,经常带头打架,打遍谯县无敌手,是个十足的小恶霸,哈哈哈哈!”
想到四十多年前自己好勇斗狠打群架的过往,一打架就打得头破血流的过往,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我能表现出士人的心气,表现出士人的才华,那么我就能压住寒门的曹氏老人,但是压得住曹氏老人,不代表能压得住小辈。
老人更在意学问,小辈更在意能否复起,所以我不仅要读书用功,更要足够凶狠,凶狠强势,才能镇住曹氏小辈,所以我好勇斗狠,打起架来不要命,以此成为曹氏小辈之中的领头羊。
我不仅打别人狠,揍起曹氏小辈也十分凶狠,我想,只要我在小的时候揍他们揍的足够狠,就算以后长大了,他们实际上可以打过我了,但是只要我一瞪眼睛,他们还是会怕我,会怕我一辈子。
我当时可没想到我后来做了皇帝以后能凭此压制住曹氏的功勋将领,当时,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不能让曹氏把我当成提升家门的垫脚石,我不甘为人下,我要有主导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