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南书房里已经没有侍读,侍读们识相的离开了南书房,于是这里只剩下郭鹏和苏远两人。
苏远扶着郭鹏坐下,然后便要告退,觉得应该把一个私人空间留给郭鹏。
郭鹏却没让他离开。
“苏远,你知道糜贵人为什么而死吗?”
苏远哪敢谈论这样的话题?
“老奴不知道。”
“是我害死了她。”
郭鹏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她是因为我才死掉的,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不是华佗医术不高明,但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生的希望,再厉害的名医也救不活。”
苏远心里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接下皇帝的话。
郭鹏似乎也并不需要苏远接下他的话,他不是在和苏远交谈,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已。
“她想不通,她不明白糜氏勤勤恳恳为我办事二十多年,为了我的事业,她的兄长糜芳还死了,结果到头来,因为兼并土地的事情,我惩戒了糜氏。
我废了糜竺的官位、爵位,抄没糜氏的家产,还杀了糜氏子六人,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糜氏在我还弱小的时候就投靠我,立下那么多功劳,却依然逃不了我的惩戒。
我猜她一定想了很久,想了几个月,但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通,最后觉得我或许是讨厌她,讨厌糜氏,于是她死掉了。”
郭鹏靠在了靠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讨厌糜氏,我更不讨厌她,我讨厌的,是所有兼并土地的人,兼并土地看起来是常事,是小事,但是却是一个国家灭亡的重要原因!
一个人兼并土地不交税是小事,一万个人呢?我不杀这一个人,很快,一万个人紧随其后兼并土地不交税,中央收不到税,办不了事,眼睁睁看着内忧外患无能为力,没钱做事,然后国家就覆亡了。
那么简单的道理,她为什么不懂?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想懂?苏远,我做错了吗?我杀一个人,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警醒,不要步上他们的后尘,不要逼我杀更多人。
我不是为私情而杀人,我是为了魏国啊,难道我是因为自己讨厌糜氏所以才诛杀糜氏子吗?是,糜氏立了大功,可是这就是糜氏在青州徐州大规模兼并土地的理由吗?
他们本来在徐州就有超过两万亩的土地,已经是超级巨富,徐州战事结束以后,我念及糜氏的损失和功劳,又把一大片土地划给了糜氏,作为补偿,安抚糜氏。
前前后后,糜氏拥有的土地不下四万亩,可他们依然感觉不够,还要兼并,还要更多!贪心不足!到底要多少土地才算是足够的?他们到底想要多少土地?他们胃口到底有多大?
我是皇帝!我不仅是他们的家人,我还是皇帝!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君父!他们累死累活的耕种土地给我纳税,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生一世只做这一件事情!就为了吃口饱饭!
他们只想吃顿饱饭,只想有多一点点的余粮,逢年过节稍微吃点好的!活的像个人!我不能连这么一点点要求都不答应他们!我不能!我不能!!”
郭鹏越说越气,说到最后不停地拍着面前的桌子,愤怒的吼叫,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吓得苏远够呛。
他跪在郭鹏身边瑟瑟发抖,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怒火冲天的发泄之后,郭鹏冷静了下来。
他靠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花板。
“苏远,你说我做错了吗?这件事情我做错了吗?我惩戒那些兼并土地的人,我错了吗?错的是我吗?”
苏远一个哆嗦。
“陛下是天子,天子永远都不会犯错。”
非常政治正确的回答,没有丝毫问题,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反驳这样的回答。
郭鹏听了,默然无语,忽然间又仰头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对的对的,我是天子,天子是不会犯错的……”
郭鹏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南书房里安静的吓人。
“苏远,去内阁传旨,恢复糜竺朐县侯的爵位,给一等侯待遇,赐洛阳土地三千亩,让糜氏就此生活在洛阳。”
“陛下,这……”
“快去!”
“遵旨!”
苏远连忙跑出了安静的吓人的南书房。
苏远离开之后,郭鹏移开了自己的手掌,掏出手巾抹了抹眼睛,然后把手巾丢到了一边。
什么仰头就不会让眼泪流出来……
全是骗人的。
说这句话的人要是敢站在郭某人面前,郭某人立刻判他宫刑。
让他欺君!
重重喘了口气,郭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皇帝没有很多私人时间的,郭鹏的私人时间就更少,尤其现在还有那么多政务要处理的档口,由不得他更多的休息。
把笔提起,对着一本奏本上提及的关于大运河的事情正要写字表示自己的看法,眼前却又模糊了。
郭鹏赶快把身子往后靠。
奏本是国家重要的文件,可不能被水迹沾染,否则可不好看。
第1342章.一千二百五十二 大父和父亲都是寡人,那我也是寡人
延德十年四月二十八,天子的妾侍、贵人糜贞去世,享年三十六岁。
天子为之感伤。
为表达对糜贵人的哀思,彰显糜贵人二十年侍奉之功劳,天子赦免糜氏家族的罪过。
恢复糜竺一等侯爵位,给田三千亩,准生活在洛阳,准子孙后代参加科举考试谋取出身。
而后天子再度下诏,准许将贵人糜氏以仅次于皇后的礼仪安葬,将遗体运往狼居胥山皇陵先行安葬,安葬的位置排在皇帝皇后合葬陵寝的右手边第一位。
郭鹏在延德八年的时候下令开始给自己修缮陵寝,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死后不葬中原不葬家乡,葬在狼居胥山,以此标榜他的赫赫武功,进一步满足他永镇北疆的心愿。
此举引起朝中大臣诸多议论。
诸臣纷纷反对,觉得开国皇帝的皇陵距离帝国中央太远,路途遥远,维护艰难,耗费巨大,如此一来,这必将给后世带去沉重的军事经济政治负担。
他们希望皇帝为后世子孙考虑,不要做这样的事情。
但是郭鹏力排众议,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不接受任何反对的意见,不接受任何经济账的游说,坚持如此。
于是朝廷遂通过在狼居胥山修缮皇家陵墓的命令。
具体的营建工作由漠州刺史夏侯惇主持。
如今陵墓刚刚完成三分之一的工程,糜贞已经去世,成为了第一个葬入皇陵的人。
糜贞出殡离开皇宫的那天,郭鹏委托皇后曹兰主持,自己没有去。
他还是待在南书房内认真的处理政务,只是身边没有其他人,连苏远都被要求在门外侯着,不准进去。
所有人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语,生怕言语上冒犯了皇帝,被皇帝迁怒,反而觉得在外面侯着更加安全一些。
约莫到了中午的时候,苏远进来问郭鹏要不要传膳,郭鹏觉得不饿,吃不太下去,但是又觉得不吃东西更不好。
于是郭鹏让苏远传令给御膳房,炖点汤送来,就当是曹兰炖的甜品喝下去,也算吃饭了。
苏远吩咐人去做了。
汤还没送来的时候,郭瑾来了。
郭瑾在门外看到了站着的苏远,便凑了上去询问郭鹏的情况。
“陛下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和一些小菜,然后就一直埋头处理政务,刚才老奴问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陛下说不饿,喝碗汤就行,老奴觉得不太妥当,殿下,陛下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苏远这样说,让郭瑾有些忧虑。
想了想,郭瑾决定返回,回到河南尹府邸把自己的嫡长子郭承志带上,再去南书房。
蔡婉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
“父亲心中苦闷,需要有人帮他舒缓,其他人不行,只有承志可以,父亲平日里最疼爱承志,有承志在,应该能让父亲好受一些。”
说着,郭瑾便拉着郭承志一起再去皇宫,再去南书房。
这一次郭瑾略有底气,让苏远告诉御膳房准备正餐,煎一块肉排之类的,然后自己带着八岁的嫡长子郭承志进到了南书房里。
“承志,进到南书房里以后,嘴要甜,大父平日里最疼爱你,现在大父心情不好,你要多多去安慰大父,明白吗?”
郭承志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明白,我一定叫大父把肉排吃下去。”
“呀……不错。”
郭瑾没想到儿子还挺有眼力的,笑了笑,表示很期待。
父子两个进入了南书房,还没等郭瑾说话,郭承志直接往前一阵小跑。
“大父!大父我来看你了大父!”
郭鹏正埋头处理政务,平常侍奉一旁的南书房侍读这个时候也不在,只有他一人。
骤然听到小孙孙的声音,郭鹏一抬头,看到小孙孙正在朝自己跑来,顿时就露出了笑容。
“承志,你怎么来了?是……阿瑾,你怎么把承志带来了?事情都办好了?”
“已经全部办好了,一切处置已经完成,棺木已经启程,母亲把一切都办妥了,父亲无需忧心。”
郭鹏点了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小孙孙给打断了。
“大父,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嗯?没有啊,大父没有不高兴啊,看到承志,大父就是再不高兴,也变得高兴了,呵呵呵。”
郭鹏宠溺的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小孙孙。
这老话说隔代亲隔代亲,郭某人本来觉得这是毫无根据的,不过轮到自己,也是毫无疑问的陷入了这个奇妙的循环之中。
小承志毫无顾忌,伸手揪住了郭鹏的胡子。
“哎哟……承志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大父疼啊。”
“大父说谎,大父明明就不高兴。”
“大父怎么会说谎呢?”
“不说谎的话,大父为什么不好好吃饭?连我都知道不好好吃饭的话就会肚子很饿,很难受,脑袋都晕晕乎乎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光想着吃饭了!”
小承志又揪了一下郭鹏的胡子,郭鹏“哎哟”一声,又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好好好,大父吃,大父吃,不管怎么样,这个饭,大父一定好好吃好不好?”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还差不多。”
小承志这才松了手。
郭鹏笑呵呵的把小承志搂在怀里亲昵一阵,然后看向了微笑着的郭瑾。
“阿瑾,你有心了。”
“这是儿子应该做的。”
郭瑾恭敬的回答。
“你先回去吧,河南尹的事情总是要做的,你不要为了我这里的事情,耽误了正事……嗯,承志留下。”
郭鹏抱紧了怀里的小孙孙。
郭瑾眨了眨眼睛,想说些什么,但是到底没说出来。
“是,父亲,儿子这就回去。”
郭瑾应下,然后又说道:“父亲,刚才,朐县侯糜竺希望面见父亲,当面向父亲感恩,多谢父亲宽恕之恩。”
郭鹏正在和小承志逗弄,闻言愣了愣,看向了郭瑾。
“让他好自为之,今后老老实实在洛阳过日子,经营田产,按时交税,别再折腾出让我烦心的事情就足够了,不必来见我,以后也不用。”
“可是……他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