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语破春风
总得来说,就是被遗忘,其实换做中原,若是没有了寺庙,没有了信仰,一代一代过去后,除了我们口口相传的祖先神,庙中的那些神灵也会渐渐没落。
“希望有一日,我还能到达西方,与你说话。”
陆良生朝雕像笑着点了点头,上面亮着的微光闪烁两下,便不再有动静,随即,寻了一张绸布将它包裹好,放去书架最底层,终归是能与西方神灵说过话的媒介之物,还是自己西方旅途的一个见证。
嗯,也算是特产吧。
收拾好书架,陆良生吹了声口哨唤来老驴,安放好后,便叫来四个书生,走出这片林子,此时天空放晴,之前的阴云散尽,明媚的阳光下,沿着东面荒芜的草原继续东行,渐渐的,有了泥路,山林之外道路两侧,也多了一亩亩旱田,乡间还有还不少农人带着孩子忙活,若非这里人高鼻深眼,皮肤偏黑、说着一股听不懂的话,还以为已经回到九州西南的苗疆一带了。
走过乡间的小路,不远有座贫瘠的村子坐落山下,升起徐徐炊烟。
哞~~
一头粗壮的公牛甩着尾巴,拖家带口的在路边啃食青草,过往的农人双手合十朝它们恭敬的行礼,而田间劳作的人,多是拉着犁在翻着泥土,令得陆良生大惑不解。
“有牛不用,反而自己拉犁,这里倒是稀奇了。”
坐久了书架的蛤蟆,趴在老驴头顶,斜眼瞥了瞥:“哼,可能是养肥了,等吃肉,把牛劳作久了,会让肉质太老,难咀嚼。”
说到吃的,蛤蟆道人咂咂嘴,盯着那边几头牛,吞了吞口水。
“良生啊,为师似乎好久没吃过牛肉了,不如去这方国度,看看城里有没有牛肉?买些路上食用,最好是腌过的那种,入了味,随便一煮,放上为师特制的密料,光想想就有些馋人啊。”
长舌忍不住伸出舔了一下,横坐驴背的小人鱼跟着学了一下,‘叽?!’的欢笑鼓掌,她身上有陆良生施的障眼法,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坐在驴背上的美丽少女。
前面,陆良生回过头笑着应了一声。
“好,师父想吃,等会儿看看附近可有县城。”
阳光西沉,霞光划过远山照来,彤红的山林、山岳间,路上村寨倒是不少,但城池却是一个没见到,反倒是路边多有三四丈高佛塔,尖尖圆圆,有时一座,有时几座成林,几乎每座佛塔下面都有祭拜的痕迹。
“看来这里的佛事比中原还要兴盛。”
天色暗沉下来,走了一路的陆良生等人也没发现城池,过了前方一片密林,那边隐约有建筑亮有灯火,走近了,是红墙黑瓦的佛庙,还有一声声木鱼敲响传出。
“师父,看来你的牛肉今晚是吃不成了。”
跟着一路的四个书生,早就疲惫不堪,催促着挤了过去,推开寺庙门扇,昏黄的油灯摆在贡桌,火光随着门扇打开卷起的轻风‘呼呼’摇晃几下。
供桌上,一只小白鼠拖着尾巴爬上桌,偷尝香油,听到门扇得动静,‘吱’的叫了一声,飞快跳下来,溜去桌下。
晃动的油灯之中,泥塑的佛像前,一个老僧背对着庙门,跪在蒲团一下一下的敲着木鱼,轻声诵着经文。
第六百八十章 言鼠
夜风挤进佛堂,跌跌撞撞推门进来的四个书生张着嘴,想要喊出的话语咽回肚里,看着摇曳灯火之中,背对的僧人敲着木鱼,连忙退回门口,面面相觑。
“一个老和尚......”
“这么大开门动静,都没反应,有古怪啊。”
“莫非是......”
“是个鬼啊,有国师在,怕甚?!”
陆良生系了老驴进来,四人叽里咕噜的一通推搡里,连忙让出一条道,进来的书生抬手让他们不要说话,仔细端详了那和尚僧袍片刻,便笑着抖开宽袖朝老僧拱手。
“东土大隋陆良生,见过这位高僧,途径此处,天色已晚,只得向贵寺求宿,还请行个方便。”
老僧衣袍与途中所见番僧衣着有着些许不同,衣领严实,不似这方僧人衣袍偏袒右肩,露出胳膊,更像是中原佛教,衣着简约庄重。
所以陆良生开口,直接说的便是汉话,不过话语出口,那边背对的老僧只是敲着木鱼,双唇飞快的嚅动,诵唱佛经。
咚咚~~咚咚咚~~~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佛顶首楞严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金刚藏菩萨.......”
诵唱的经文好一阵在最后一个音节停下,跪在蒲团面向泥塑神像的老僧方才缓缓睁开眼睛,放下木槌,双手合十礼佛一拜,随后直起身。
“五位施主久等了。”
说着撑着膝盖起来,转过身时,陆良生这才看清老僧面无须髯,虽然枯瘦,双眼却是炯炯有神,当即笑了笑,再次拱了下手。
“不久等,只是在他乡能遇我中原之人,心里高兴,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法显。”
老僧跟着笑起来,请了面前的书生,还有那边四人,一起走到佛堂一侧的待客小桌前坐下,提了水壶过来,倒上几杯清水。
“此处佛庙乃是当地乡人筹建而成,有些小了,不过五位施主既然想要留宿,莫要嫌弃就是。”
吱~~
贡桌下传来鼠叫,端着破碗的四个书生小心的朝那桌下探望一眼,就见老鼠也探出口鼻在外面晃了晃,一溜烟儿的顺着桌脚爬了上去,一想到此间留宿,怕是深夜老鼠都会身上爬过,顿时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哦,对了,五位施主还未吃饭吧,贫僧灶头还有些冷饭剩菜,都是清淡之食,这就拿去热一热。”
法显和尚看来只是独自一人在此庙修行,事事都要亲为,正欲起身,那边四个书生盯着那边摇着尾巴爬上供桌的老鼠,只感背上像是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急忙先一步起身,将老和尚按回去坐好。
“这位.....大师,热饭这种事,还是我们自己来吧,大师你坐,与我家国师说话。”
不等老僧回话,四人相互推搡着跑去了后堂,这边,法显看着他们消失佛帘后面,笑着转回头,朝对面的陆良生稽首:“原来施主还是国师,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天竺国?”
“因为一些事,误入这西方世界,眼下正准备回到国内。”初来乍到,陆良生自然不会坦然将一些事告诉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僧人,说完这句,看着对面的老僧不免也有些好奇。
“法显大师,又为何独自在这天竺国住庙?”
“呵呵.....”老僧竖印笑了起来,“佛主曾言佛教将大兴于中原,三千佛门沙弥东行,白马驮经喧佛旨,可惜这佛教振兴之地,如今已开始改换门庭,绝佛门于内,贫僧西来,非为求取经文,而是宣扬我中土佛盛,重渡这边的苦厄。”
陆良生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不知大师原来是在中原哪座寺庙修行?在下所见法字辈倒是认识万佛寺的一个法净大师,后来还有个法海的小沙弥。”
那边传来‘吱吱’几声鼠鸣,一只锦毛白鼠爬上油灯,去舔莲花盘里的灯油,老僧拿起水壶又给书生添去清水。
“呵呵,同禅不同庙罢了,贫僧原是在众生寺修行,后来离寺而出,一路西行参禅悟道,经过十余年,才到的这里。”
“大师好毅力。”陆良生不免恭维一句,目光随着鼠声吸引,那边的老僧侧脸跟着望去,笑道:“施主不必在意,此鼠亦是生灵,今日它若有缘偷喝灯油而得道,便是它造化,也算是我佛渡万生。”
陆良生眸底似乎有着什么情绪一闪而逝,脸上仍旧保持微笑,语气温和:“大师所言极是,只不过此鼠只求一顿温饱,根本不知有佛,在它面前的不过是能充饥之物罢了,何谈有缘?”
“所以才是渡。”老僧面容微笑,目光直直的盯着对面的青年。
“在下还是觉得,渡它,它未必觉得安逸,相反,保持原来模样并非不好,饿了出来寻吃的,渴了舔食露水,困了就在洞中栖息酣睡,为何要让强插一道,它不明白,不希望的东西?”
“看来施主也是有大智慧之人。”
“不敢,道家有言,返璞归真,一切顺其自然最好,就如世间凡人,过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那叫人间百态,生死循环,没事的时候,去庙里拜拜神仙菩萨,求个心安舒坦,忽然有天,拜的神仙忽然活了,从神台上走下来,那人只会像这只老鼠惊恐万分,不能自处。”
吱吱~~
锦毛白鼠忽然惊恐嘶鸣,舔舐灯油,脑门一撮白毛烧的焦黑,惊恐的跳下灯柱,顺着桌脚飞快跑回桌下,钻进了神台下方的缝隙。
一老一少就这么安静的看着,随后,去往后堂的四人端了热好的饭食回来,不久,吃完晚饭,老僧带着他们去往寺庙厢房安顿,铺好了被褥便让陆良生等人好生歇息,便稽首离开。
等老和尚一走,蛤蟆道人从书架里跳出来,站在简陋的桌面,摩挲着平平的下巴,“良生,这老秃驴有些古怪。”
“肯定有古怪,到现在我也没摸清楚他修为深浅。”
陆良生抖开被褥,传来一股霉味,想来平日没什么人用过,压在箱底太久了,放下被子,微微蹙眉,顺着师父的视线也望去关上的房门。
“.....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这边就遇上一个中原僧人,本就太巧,刚才佛堂对话,明里暗里像是在警示......说难听,是在警告。”
嗯?!
听到徒弟这番话,蛤蟆道人负着双蹼猛地转过身来,迎上陆良生望来的视线,“此处乃佛教之地,这老僧莫不是佛门某个菩萨或者罗汉?”
就在这时,书生袖里忽然一根金黄毫毛一曲一拱的探到边缘,翘起一头,响起了猴子咬牙切齿的声音。
“陆良生,赶紧离开此处!”
第六百八十一章 佛
大圣?!
衣袖传来孙悟空的话语,陆良生颇为惊喜,落到西方地界,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无法与他通过法力联系,眼下能听到对方声音,说明已经距离大隋国土不算远了。
“大圣,那和尚乃西方极乐佛陀?”
碦......这是猴子喉咙硬挤出的嘶哑低吟,那根金黄毫毛像是宣泄情绪般乱晃几下,“就是他诓骗了俺的老儿,他现在只是法相下界,赶紧离开此处,莫要着了他的道。”
陆良生抿了抿嘴唇,与蛤蟆道人对视一眼,后者连忙跳下小桌,飞奔跑去书架,小门关上,将葫芦横负在背后,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徒弟。
“良生,等会儿要遇上麻烦,为师出来先顶一阵,你见势就走!”
“嗯。”
那边,陆良生走到窗棂看了一眼远处庭院那头的佛堂,还有灯火亮着,指尖伸出窗户感受到流动的空气,并没有法界一类的阵法布置。
没有布下结界困住我们?
转身,吹熄桌上的油灯,施了法术将书架悬浮而起,牵引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门,来到房舍旁边的草棚,老驴从稻草上撑起来,一旁靠着睡觉的人鱼看到走近的身影,高兴的想要叫出声,被过来的书生摇头阻止。
漂浮的书架自行落去驴背,陆良生牵着老驴出来,拍拍它脑袋,压低了嗓音。
“老驴,你去把那四个书生叫起来,去外面沿着路往东走,还有你,也一起去。”
说着,把鲛人丢上驴背,转身过去那边的佛堂,听着里面还有诵经的声音,吱嘎一声,推开门扇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火摇晃,飞蛾扇着翅膀绕着火光飞来飞去,撞去燃烧的灯芯,被旁边伸来的手指夹住,放去另一边松开指尖,让那飞蛾飞出了庙门。
老僧收回手,停下诵唱的经文,偏头看去站在帘子那边的书生,脸上泛起一丝笑站起来。
“陆施主,长途跋涉,为何不早些休息?”
“就是长途跋涉,离大隋将近,越发不敢安稳睡觉。”陆良生也跟着笑起来,迈开脚步走去那边的待客小桌前,一掀袍摆坐下,“法显大师倒是日夜诚心礼佛,那可知佛在何处?”
呵呵......
老僧轻笑竖印朝着面前的佛陀泥塑一拜,过来坐去陆良生旁边,看着书生的眼睛,“众生随缘往,万事皆有法,万物皆有灵,何处不是佛?又何必在意谁是佛?”
“不不.....在下觉得......”
陆良生盯着他眼睛,摇了摇头,指尖沾过碗里的清水,在桌上轻轻写下一个佛字,拉出一条线,指去对面的老和尚。
接上刚才那句后面的话:“在下觉得,大师就是佛。”
灯火摇晃,映在法显脸上明明灭灭,阴晴不定,老僧竖着法印直勾勾的盯着书生,保持着微笑,沉默不语。
知晓话已经挑明,陆良生起身负起双手转身面向佛像,眸子飘去佛堂后面的庭院,估摸着那边的动作,侧过脸来,看着那边坐在昏暗中的老僧......能拖延就拖延,伸手不打笑脸人,反正礼貌待之,对方终究不好直接动手。
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既然大师是佛,甘居一座破旧庙宇,想来是有事要与在下说起。”
紧绷的气氛陡然一松,那边的法显和尚都愣了一下,不过好像看穿了书生心里的念头,竖印颔首:“之前与陆施主说鼠之论,便是有规劝施主之心,但施主口舌之利,尤为厉害,贫僧心服口服,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请国师解惑。”
陆良生转过身来,朝他伸手一摊。
“大师,但说无妨。”
法显点点头,起身缓缓走到近前,也看去神台上的泥塑:“世间五行相生相克,王朝已有行属,汉取秦而代之,后又晋代汉,离别乱世之苦,才有开万世太平之心,世间永恒不变,事物也会不变,人便没了前取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师要是这么说,就片面了。”
论口才,陆良生可不会含糊,真要引经据典,能拉着对方说个几天几夜不停,“开万世太平之心,不是为了进取,而是念想,大师遁入空门,忘了人间万千生灵流离之苦,而这些苦难,大师难道不知从商之后,便一直延续?几十年、几百年一轮回,王朝更替,百姓遭殃,何来前取之路?便只能依靠香庙来祈求神佛保佑家里平安、心中慌乱,而这些原本不该有的,难道不是封神之后才开始的?人皇陨落,权利被昊天收走,从此天下各州寺庙林立,香火旺盛,难道大师就觉得这些是应该的?”
陆良生越说越大声,转过身一拂袍袖,话语铿锵有力,震的佛堂窗框、门扇嗡嗡作响。
“万世之太平,原本就是人世间的,三皇五帝开垦荒地,挖掘大山,治理水患,才有今日之天下,受我等后辈祭祀那是该的,但尔等以人皇为祸收走权利,让人间以五行相生相克周而复始的混乱,布施恩惠,配享香火,难道就不觉得手段肮了一点?不觉得有点得不起神佛二字?”
一僧一书生就那么对峙,摇曳火光间,陆良生压下心里怒火,抬起手重重一拱:“在下话语有些重了......给大师赔个不是,夜已深,便先回房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走出房门,身后也没有老僧一丝话语,跨出屋檐走出两步,一转身,连忙就往道路的方向赶去,然而还没出院落,铜铃声从侧面传来,就见背着书架行囊的四个书生,围着老驴跌跌撞撞的跑来。
陆良生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那边佛堂,急忙迎上去。
“你们怎么还没走?”
“走了.....可又转回来了。”王风擦过额头汗渍,指着那边院落侧门,“出了门,我们还走到路上,可一眨眼,又看到了这边寺庙立在路边......”
张倜附和的点点头:“是啊,国师,我们来来回回走了不少三遍了,不然早就跑远了。”
“良生,这是须弥境。”
就在书架里响起蛤蟆道人的话语,佛堂那边灯火陡然黯灭。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