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179章

作者:名剑山庄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年

于谦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下官一时难以核算清楚。”

杨溥说道:“于大人过谦了,之前看于大人奏疏,河北虽大,也不过是于大人指掌之间。然朝廷决策,刻不容缓,你也看见了,最近朝廷人心不稳,正需早定大计以安人心。所以一刻也拖不得。”

“而今只有于大人定下计划。朝廷才好着手,是万万不拖了。”

“而且本堂的意思,也并非说这几年之后,朝廷就不管直隶水利了,只是到时候拨款少了而已,于大人也可以先修一些,等将来瓦刺平定了。再重修河北水利不迟。”

朱祁镇听了,也没有说话。

因为杨溥所言,其实正合朱祁镇的心思。

毕竟瓦刺在北,朱祁镇睡觉都睡不安稳。

大修河北水利,自然有因为河北旱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即便不修水利。赈灾也要费好大的力气。

而且这本身也是北击瓦刺计划的一部分。

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何与瓦刺在草原之上决胜负。

只有河北成为北京的粮仓,才能够给大军足够的后勤支持。

所以,朱祁镇表面不说,但是心中其实有一点焦急的,特别是看见也先一步步壮大自己的势力。

朱祁镇就好几次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小城之上,眼前却是无数大明将士横尸遍野,瓦刺骑兵向他直冲过来。

而这个小城的名字,就是土木堡。

朱祁镇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相当鄙视历史上的正统。但是随着时间流转,距离正统十四年越近,朱祁镇心中反而越是不安。

所以,他也想让于谦河北水利上,给出一个时间表,好让他将精力投放在军事方面。

于谦心中很明白,杨溥所言,等大败瓦刺之后,再重修河北水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首先这样大规模投入重金修建河北水利,本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明代上一波修水利的狂潮,还是在洪武年间。

但是洪武年间修建水利,大多是以恢复为主的。恢复因为战争而损坏的水利设施。而这种集中力量,修建某一地方的水利,在大明只有修建运河可以与之相比。

但是这种投入,可不可持续?

于谦并不知道,他是当过地方官的,自然知道,如果是寻常时间从工部要来修河的银子,有多难。大多数地方官只能修建一些自己的辖区之中的水利工程,这种跨府县,大规模修建,根本不可能做到。他自然是想趁着这个时间,为河北百姓多谋一些福祉。他所想到不是能修水利需要花多长时间,而是算算瓦刺有多长时间做好南下的准备。

“瓦刺想要南下,而今已经与兀良哈联姻,朝廷预计他将要西进,大军西进,不管打谁,打成什么样子。他今明两年,就不可能安稳下来。”

“瓦刺要与朝廷作战,定然要好好准备,即便他西征大胜,回师漠北,也要修整一两年才能南下。”

“四年,距离朝廷与瓦刺的大战,最少有四年。”

于谦说道:“臣以为想修建五河三湖,还有入海主干道最少需要四年。”

“好。”杨溥说道:“正统五年算起,正统九年,朝廷对河北水利的倾斜就结束了。你心中有一个准备。”

于谦一愣,他算得是以今年开始,到正统十年,却不想被杨溥生生的砍了一年。

杨溥也不管于谦是怎么想的,向朱祁镇行礼说道:“班军出京,也需要一员重将镇守,协助于大人治水。”

于谦说道:“臣也有此意。”

在京畿不远的地方,直接统领十万大军,于谦也不想沾染这个麻烦。

朱祁镇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说道:“先生以为当选何人?”

杨溥说道:“此事本问英国公最合适,不过陛下问老臣。老臣以为镇远侯顾兴祖最合适。”

朱祁镇想起顾兴祖,立即皱眉,说道:“为何选此人?”

顾兴祖在朱祁镇眼中不过是老纨绔而已,指望他打仗,真是不知所谓,不过看在老镇远侯有功于国,他的荣华富贵,朱祁镇自然会给,但是他一辈子就当一个闲散勋贵吧。

杨溥说道:“臣选镇远侯,不过是为了事权统一而已。”

朱祁镇一听顿时明白了。也是,如果派了保定侯去,孟瑛估计不甘心被于谦指挥。但是镇远侯就不一样了。

正因为他无能,他才没有底气反抗于谦。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就领平江伯陈豫副之吧。”

对于勋贵之中的人才,朱祁镇也是不吝提拔的,平江伯陈豫在于谦麾下治水,不敢说表现多出众,但也是可圈可点的。

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有些人做到极致未必能得到一个机会,而有些人只需做到及格线,就能步步高升。

无他,朱祁镇虽然不敢轻易多军中下手,但是这个计划酝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所以他特别留心勋贵之中的人才。

这也是为了降低勋贵集团的反对。所以勋贵之中,但凡有一点成才之相的人,朱祁镇都拿出来摔打一下,如果能用,自然要提拔,至于不能用的,就哪里来的往哪里去。

平江伯陈豫不敢说多好吧,但也最少在及格线之上,比一些混账东西强上太多了。

朱祁镇又与杨溥,于谦谈论了不少。最后见日色西移,这才放两人离开。

于谦出了皇宫,没有先回家。

见过皇帝之后,于谦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他直接先去了杨士奇家中。

他刚刚到了杨士奇家胡同口,就大感诧异,片刻之间也想明白,只能轻轻一叹。

杨士奇家之前,往往停了不知道多少马车,绵延出几百步去,好好的胡同,只剩下一半能过人了。

这么多人都来拜访杨士奇的。

杨士奇自然不会都接待,但是杨士奇可以不见,这些人不敢不来,往往是等上一天,也不见杨士奇露面。

这种车水马龙的场面,于谦见惯了。而今却见杨士奇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样子,反而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

他上前叫门,杨家的老管家见于谦来了,大喜过望,连忙将于谦引了进去,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为杨士奇不平的话,比如说养了这么白眼狼,等等。

一路上引于谦去了书房。

于谦到了书房,却见杨士奇正襟危坐的读书,手中一本春秋,诵读有声。脸上气色却好了许多了。

于谦站在门外,等杨士奇将一篇读完,才入门行礼,说道:“学生拜见老师,还请老师节哀顺变。”

杨士奇缓缓起身,坐在一侧泡着茶,却见一套手法,就好像是行云流水,泰然自若,一点不见伤心之色。

根本不是一个即将死儿子的人。

杨士奇淡淡的说道:“于谦,在你眼中我杨士奇就是一个徇私舞弊之人吗?”

于谦说道:“学生不敢。”

杨士奇说道:“我那小畜生,做下此等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当他死了。只是有些事情,却由不得你,有时候连大义灭亲都不能,我杨士奇一辈子清名都毁在这上面,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于谦一听,再想起杨稷杀人的时间。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因为杨稷杀人案的时间,与宣宗皇帝驾崩的时间太过接近了。

想来杨士奇所言这个君恩,并非朱祁镇,而是太皇太后。

为了大局朝廷少不了杨士奇,这事情只能按下来,杨士奇本身怎么想,并不重要,想来杨士奇未必没有保自己儿子的心思。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捧杀之计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捧杀之计

有些事情,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

精明如杨士奇,如何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秘密,说不伤心是假,但是心中早有准备,却是真的。

杨士奇也想多说这个话题,说道:“治水的事情,杨溥是什么意思?”

杨士奇虽然退下来了,但是还是当朝首辅,杨溥而今依旧是次辅,不过杨士奇正此刻正在家养病而已。

朝廷上的信息,杨士奇还是很灵通的。

但是再灵通也不如当世人清楚。

说实话,杨士奇早就有退下来之心,杨溥也是看明白这一点,否则杨溥的突然袭击,虽然一招打中了杨士奇的要害。

但是以为杨士奇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却是错了。

固然杨溥人品好,为人谨慎,又是清廉之极,混身上下抓不到一根把柄,但是杨士奇是何等人,是在首辅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的老臣,甚至可以说是权臣的。

他有不知道多少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只是他不想而已。

当了近二十年的首辅,面对一个每天都在成长的少年帝王,以杨士奇的政治智慧,岂能不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被少年皇帝厌弃,如其是那样,还不如早早退下来。

于谦对杨士奇自然没有一丝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杨士奇听了之后。轻轻一叹,说道:“我上次给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于谦说道:“学生记得。”

杨士奇说道:“那就好,下半年我就回乡了,你今后也很少能来京师了,或许这就是你我师徒两人,最后几面吧。我索性给你说开了。”

“实权工部尚书,麾下还有京营士卒,户部尚书都要为服务。”杨士奇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讥讽说道:“于谦,你以为你是何人,这分明是将你架在火炉上烤,明明白白的捧杀之策,你都看不出来吗?”

“之前我以为,估计是做不得京官,进不了京而已,我现在看,河北水利大功告成之时,就是你下狱之时。”

“别的不说,单单问你一句,你说你打造掘井机数千,这钱哪里来的?”

于谦说道:“自然是”

杨士奇淡淡的说道:“修河款?”

于谦额头冒汗,说道:“是。”

直隶大灾连年,哪里有什么库存,不动用修河款,于谦又能怎么办?

杨士奇说道:“这事情,可大可小,大,就是你挪用钱粮,小,就是你权变之道,就看帝心如何了。”

“而这样的事情,将来在修河之上,一抓一大把。”

“如果吴中为工部尚书,负责清帐,事情固然麻烦,但或许还能说清楚,而今你自己负责清自己帐,这本来就破坏了朝廷章程,我敢说都察院那些御史都会睁大了眼睛,看着你一举一动。”

“你敢说,你自己不犯错,没有一点错。即便你没有错,你麾下的官员,就没有办错事的?”

“你如果将河北水利修得好,大概是毁誉参半,入内阁无望而已,如果河工之上,但凡有一点差错,举家流放就是轻的。”

于谦准备说话,道:“老师”

杨士奇以为于谦要辩解,说道:“不要指望陛下,伴君如伴虎,君臣之谊。说重也重,有山岳之重,说薄也薄,不如片纸。”

“之前我在内阁,你出什么事情,我都能给你兜着,但是而今,我已经不在其位了。有些事情是帮不了你了。”

于谦说道:“老师,学生也没有指望陛下,夫子有言,当任不让于师。”

“而今国家内忧外患,瓦刺坐大,陛下席不安枕,学生正统元年入京,得陛下信重,以师待之,此时不当有所报乎?”

“直隶水旱不均,蝗灾屡作,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提出治水之策,正是治本之策。而放眼天下,能得陛下信任,有能力胜过我于谦的,又有何人?”

“此事既然要做,又是我于谦最合适,就是于谦应该承担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前路如何,学生从来没有想过。”

杨士奇一对眼睛看过不知道多少人,但如于谦这样的人,他依旧是少见的。

古今朝堂之上,唱高调的多,但是言行之间的差距,杨士奇一眼就能看出来,上一次于谦所言,杨士奇也有一些怀疑。

但是此刻杨士奇却真得相信了,这是于谦的肺腑之言。

杨士奇心中一叹,暗道:“识人之明,我居然不如当今。”

说实话,杨士奇一开始并不是多重视于谦了,杨士奇门生故旧遍天下,杨士奇门下干吏多了,就连周忱也是杨士奇门下的。

于谦之能,未必能胜过周忱。

只不过于谦受到当今重视,杨士奇才重视起来。但是此刻才发现,于谦之才或许欠周忱一分,但是于谦之德远胜周忱。

周忱为了保证他在江南改革的推进,在重重弹劾之中自保,是如果结交宫中,将本来该送到户部的钱粮送进了宫中。

杨士奇一清二楚。

但是为首辅,政治洁癖却是要不得的。

周忱能解决朝廷财政的大困难,区区瑕疵算得了什么。但是同样局面,面对将来可能的政治陷阱,于谦却是另外一种破局的办法。

杨士奇对于谦看重,甚至有几分佩服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周忱有当首辅的一日,但是于谦却是不能了。

因为于谦太干净了。

杨士奇说道:“你身边的锦衣卫暗桩,你知道是谁吗?”

于谦说道:“略有差距,但不确定。”

杨士奇说道:“你将他调到身边,能接触所有书的位置上,当今陛下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要你示之诚。即便将来有所劫难,也出不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