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209章

作者:名剑山庄

太皇太后所言也是对的。

靖难之后,大明对藩王的限制越发严厉,不要说是母亲病了,即便是父皇驾崩了,在外的藩王,也不可能来奔丧。

当然了,以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临终之际任性一次,也没有什么。

但是太皇太后更是知道。人死万事休,但是活着的人就要受难了。

更不要说,太皇太后心中还担心襄王金册这一件事情。当年一念之差,为小儿子埋下了深层次的危机。

虽然朱祁镇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出毫无介怀的样子,但是太皇太后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他太明白皇帝这个生物是什么东西了。任何一个皇帝权谋狡诈都深入骨髓了,虽然朱祁镇现在还太稚嫩了,但却已经入了门。

对这样一皇帝,太皇太后可以放心将江山托付,但是越是如此,她越担心皇帝对襄王出手,甚至不用出手,只需暗示一下就行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为皇帝做事。

所以,襄王一定不能在京师,越远越好,将襄王安置在麓川,未必不是这个母亲对儿子保全之道。

太皇太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你发誓。”

襄王说道:“娘你说。”

“我要你发誓,回去之后,今生今世,永远不踏入大明一步,今后生在麓川,死就葬在麓川吧。”

太皇太后言下之意,就是连她的丧事,也不用他来了。

襄王一听,简直是如同晴天霹雳,语带哽咽说道:“娘,你就是这样厌恶儿子吗?”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说道:“你发不发誓。”

襄王跪在地上,屈指向天,说道:“我朱瞻墡,回到麓川之后,今生今世不再回来国了。”

太皇太后即便是闭上眼睛,也忍不住泪水,一串串的从眼角滑向耳边。她心中暗道:“老三,别怪娘,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太皇太后要襄王发这个誓言,并不是厌恶襄王,而是为了保护襄王。

有这个誓言在,太皇太后去后,朱祁镇就没有理由召襄王入京了,但是如果不召襄王入京,在麓川杀死襄王的话,说不定会引起一场叛乱。

太皇太后知道,这样的事情朱祁镇权衡利弊,是决计不会做的。这是太皇太后为了让襄王能在他死后活下,做得最后的努力。

母亲即便是在临时之前,也是母亲。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为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为之

襄王或许当时不明白,但是今后总是会明白的。

只是此刻的襄王却是伤心至极,跌跌撞撞的出了慈宁宫,忽然翻身跪下来,重重磕头,不知道磕了多少头,直到襄王额头见血,才被左右拉了下去。

于是乎,襄王还没有在北京安置下来,就匆匆出京。等他刚刚到了麓川的时候,就传来太皇太后的驾崩的消息。

襄王当时就吐血。

修养了两三年才算捡了一条命来。

从此襄王到死,都没有再回离开过麓川。

太皇太后身边自然也有朱祁镇的眼线,几乎在襄王离开慈宁宫的时候,朱祁镇就已经知道了这事情本末了。

朱祁镇自然懂太皇太后的意思,心中却更感到凄然,暗道:“娘娘,在你心中,孩儿就是这么信不过吗?”

朱祁镇细细想了想,却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也许是对的。

就如会昌伯一般,会昌伯一家虽然是废物,但是并没有亏待朱祁镇,孙氏对朱祁镇也是极好的,但是朱祁镇觉得会昌伯夺爵的好处更多,就毫不犹豫将会昌伯的爵位给拿下了。

如果有一日,朱祁镇觉得杀了襄王的好处更多的话,朱祁镇并不觉得自己会下不去手。

朱祁镇心中暗道:“孤家寡人,唯我独尊,上下百战,唯利是图,娘娘,这是你教我的啊。”

襄王走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忽然有一日,太皇太后忽然来了精神,说道:“想来御花园的花也开了,我想去看看。”

朱祁镇见状,立即知道,太皇太后的回光反照,他立即让人准备轮椅。他亲自推着太皇太后走在御花园之中。

春夏之交,御花园之中,各种鲜花绽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这个轮椅是朱祁镇吩咐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虽然是木制车轮,但是却是藤椅,推起来并不沉重。

太皇太后更是瘦了很多很多,所以朱祁镇推起来毫不费力。

太皇太后就好像一个小姑娘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香,这春色满目总是看不足的。”

朱祁镇说道:“娘娘喜欢,可以常来。”

太皇太后说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大抵大限到了,皇帝啊,说实话,你比你爹要强多了。”

朱祁镇立即说道:“孙儿比不得父皇。”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你爹什么都好,就是太贪玩了。从来不肯踏踏实实的做一件事情,喜欢画画,喜欢斗蟋蟀,见了几个狐媚子就走不动路了,说起来是能能武。要不是祖宗留下基业深厚,他是不是准备做宋徽宗啊。”

朱祁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子言父,不要说在古代,即便是在现代,也是一个很失礼的举动。但是说话的偏偏是太皇太后。母亲数落儿子,不管当着谁的面,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要说现在宣宗已经去了,即便宣宗还在,面对太皇太后这样说,他也待受着。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我最看中你的是什么?知道吗?”

朱祁镇说道:“娘娘请讲。”

太皇太后心中说道:“是你战战兢兢之心,你不知道你刚刚登基的时候,在我身边明明是怕得要死,却又刻意讨好的样子,实在是好笑之极。”

“三杨乃是仁宗留下老臣,张辅也是两代侍奉我家,胡濙当初是太宗的私臣,那一个都是我大明忠良死节之臣。说不客气话,即便那一天你遭逢大难,他们都是会殉节之臣。真以为我和你父皇都是目盲之辈,会选一些心怀莫测的大臣,当托孤重臣的吗?”

太皇太后看人,并没有看错。

三杨两个病死任上,一个告老还乡不说了,张辅以七十老龄战死土木堡,胡濙在土木堡之边,还有夺门之变,这两大政治事件善后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夺门之变的时候,胡濙已经八十了。

可以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皇太后想起朱祁镇登基以来,很多事情,总觉得可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朱祁镇也觉得自己当初做过很多傻子,特别是当初想引会昌伯家丁入宫,他实在太低估朱家的权威了。

他直接一纸诏令召集御马监之中军队护卫,就行了。

毕竟太皇太后虽然厉害,但是毕竟不姓朱,而太宗靖难起兵以来,几十年的威信,并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朱祁镇虽然觉得京营之中最大的势力,乃是靖难勋贵集团,但是这个靖难勋贵集团,其实换一句话,就是天子羽翼。

这个性质一直到大明灭亡都没有怎么变过。

祖孙两人相对一笑,似乎正统以来,宫中所有的暗潮做了一个了结。

太皇太后最后说道:“皇帝,你功课好,说一说,贫贱骄人的典故。”

朱祁镇稍稍一回忆,说道:“这是史记之中的典故。”他微微一顿,就背出一段道:“子击逢侯之师田子方於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屣然,柰何其同之哉!”

朱祁镇这几年学习,可是真下了苦功夫,对儒家学术,仅仅是通其大义而已,但是在史学上却是下了苦功夫,即便而今他也抽时间听翰林院讲课。

无他,他深刻的认识了一件事情。

或许,古代的历史书与历史的事实有所出入,但是自从夫子削笔著春秋之后,历史本身就是政治学。

特别是在资治通鉴之中表现的尤其明显。

所以,朱祁镇下功夫读史书,就是为了以资今之用。

太皇太后说道:“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这一句话,说的太好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你的韬武略,我不担心,但是你似乎骨子里有一股骄傲之意,是啊,纵然你改了祖宗成法,与内阁大学士坐而论道,但是这种骨子里面的骄傲,却一点也不少。”

大明的礼法严苛,在很多时候都是让下面大臣跪奏,特别是很多严肃的场合之中,但是朱祁镇一改成制,不管大小臣工,在朱祁镇面前都有一个座位,当然了,也会因为官职不同,分为椅子,长木板凳,或者是墩子。

但是这一点上,却足够朱祁镇收拢很多人心了。

“娘娘,”朱祁镇想要反驳。他是有好多遁词的,毕竟对现在的朱祁镇来说,心中想一套,口中说一套,乃是家常便饭,游刃有余。

但是面对生命到了终结的太皇太后,朱祁镇却一句谎话也说不从来。

朱祁镇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对,这种骄傲,就是朱祁镇对于穿越者的傲气,觉得自己的见识来自历史的下游,足以压榨当世所有人的骄傲。

太皇太后说道:“你是皇帝,天下臣民都是你的臣工,你有一点傲气,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点,从来是我最担心的一点,有一句话,我给说了很多次,我再次对于说一遍: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是亡国之道。祖宗八十年之基业传到你这里不容易,我只要你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想一想列祖列宗,想一想我。从今日之后,江山社稷之重,只有你一个人担着了。好为之,好为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太皇太后崩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太皇太后崩

御花园一行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一落千丈,陷入弥留之态。每日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甚至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不能说完全清醒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多次叫襄王的小名。

但是襄王已经在麓川了。

太皇太后终究没有等到皇子的诞生。在六月十五日,驾崩了。

比历史上提前了三个月。

却不知道是不是而今这个朱祁镇比历史上的正统更让他操心。

太皇太后驾崩,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在永乐年间,在与汉王争位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参与其中,在仁宗登基之后,更是参与进入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

如果说,仁宗皇帝乃是与民休息之政的提出者,那么太皇太后就是将这想法落实的人,从仁宗登基之后,到而今近二年,边疆虽然不能说没有烽火,但是海内并没有大战,百姓从永乐年间的奔波劳苦之中恢复过来。

虽然朱祁镇有提出河北水利这样的大工程,但是于谦毕竟是能臣,在他的主持之下,不敢说百姓都没有承受营造之苦,最少很少人因为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即便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百姓得以安堵,多太皇太后之力。

所以太皇太后不仅仅在官场,即便是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威信。

朱祁镇不管是真伤心,还是为了继承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对太皇太后的丧事也只有大办。朱祁镇亲自扶灵,葬礼规格之大,直追宣宗的葬礼。

而这一件丧事,更是成为正统七年最大的事情。

办完这一件丧事之后。

朱祁镇却避居太庙之中,不见任何人。

宫中忧心忡忡,不得不请皇后去劝。

太庙之中,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

朱祁镇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乃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画像一字排开。

朱祁镇坐在这里,就好像是在论答辩一般,接受这些皇帝的质询。

不,朱祁镇是在接受自己的质询。

他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从来是很复杂的。

最开始的政治假想敌,后来的心中靠山支柱。

在做很多事情上面,朱祁镇都是可以大胆的去做,原因很简单,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是可以为他兜底的。

就好像是小时候一样。

太皇太后一去,朱祁镇心中先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管山岳说不说话,山岳在哪里,本身就是一股压力。

不管太皇太后还政到什么程度,但是太皇太后只要活着,她一句话,就能引起重大的政治影响。

朱祁镇做任何事情,不将太皇太后意见纳入考量之中,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走了,这股压力就不在了。

这对朱祁镇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不,心中的依靠不在了。

此刻,他真真正正的成为孤家寡人,之前有些心底的疑惑,是可以选择性的与太皇太后说说,但是而今,他又能与谁说啊?

杨溥,于谦,王直,曹鼐,张辅,胡濙?

别开玩笑了。

朱祁镇怎么可能与他们说心底话。

他们都是朱祁镇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但是也是朱祁镇的对手与敌人。

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将这个世界带到什么方向。他只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双目皆盲的剑客。

不知道要走到何方,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不知道朋友从哪里来。

唯一能做的是,向前方走去,一步步走去,对于任何一个靠近的声音,都拔剑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