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568章

作者:名剑山庄

只是大明统治了西域,自然不可能用瓦刺的名字。不错,抓乌鲁木齐这个名字,就是瓦刺人对这里的称呼。

轮台当南北要冲,南北疆通道之一。同时又是瓦刺当初主要牧区之一。在这里建立城池,可以就近压制毛里孩,并保持南疆对北疆的震慑力。

毕竟于谦的所有治理西域的核心,就是南疆为内,北疆为外。

“二是选燕然山东麓,水草丰盛之地修建城池,并用驰道与龙城相连。”

这个地方,于谦并没有具体的说,但是朱祁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乌里雅苏台,也就是清代经营外蒙的城池之一。

在这里驻兵,并以驰道用龙城相连。

此一来,如果大明对毛里孩用兵的话,却有一个近距离的出发地。

“三就是陛下可以派出工匠,以赏赐毛里孩为名。为他修建城池。”

朱祁镇忍不住说道:“好。”

一般人认为,毛里孩将来有反叛的风险,还为他修建一座坚固的城池,不是在资敌的吗?

不,对大明来说,从来是定居的蒙古人好对付,游牧的蒙古人难以对付。

而今在青贮法的影响之下,蒙古人定居已经成为大趋势了。

而为毛里孩修建一座城池,更是高明的手段,加速了毛里孩所部定居的速度。

或许高层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对蒙古百姓来说,真以为他们愿意一直游牧,四处飘零。他们不想如汉人一般生活在房子里,城池中吗?

不。

他们也想。

只是生存所需罢了。

而今青贮法盛行,又有现成的城池,这一座城池定然会成为毛里孩所部的中心所在。

如此一来,一旦毛里孩有变,大军直扑此地,相当大几率是不会扑空的。

即便毛里孩有大勇气大魄力,焚城而走。到时候也能引起毛里孩所部内部分裂。

朱祁镇说道:“西域之事,一从先生之见,先生写一个折子,递上来吧。朕无有不准的。”

于谦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镇说道:“多年不见,朕思想非常,而今不说政事了,说一点轻松的事情。朕最近读公羊。有些不解之处,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朱祁镇如此一说,让于谦大为疑窦。

无他,于谦很早就明白,当今这一位皇帝,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的实用主义者,凡是对他有用的,他都很感兴趣,凡是对他没有用的事情,他都当做不存在,甚至存着一种轻蔑的感觉。

这一点,朱祁镇或许自觉隐瞒的很好。那是现在。

当初才刚刚亲政的时候,自然不是像而今一样滴水不漏,被于谦看出度端倪也是很正常的。

于谦虽然不理解,朱祁镇为什么忽然喜欢经学了。但于谦想来,估计是当今年轻的时候,有些不明白,但是长大之后,有了经历才能更明白圣人大道。

这也是中国古代学问的魅力所在,十岁读是一个意思,二十岁读是另外一个意思,三十岁读又能品出新意,而今陛下已经四十岁了,想来也不是当初年少轻狂了。

于谦说道:“陛下请讲。老臣多年没有研究学问,或有不知道的地方还请陛下见谅。”

朱祁镇说道:“好说,朕也不过是随便一问而已。”

第二十章 三世说与大同世界

第二十章三世说与大同世界

朱祁镇说道:“公羊家的三世说,朕以为有未尽之言?先生以为?”

于谦心中暗暗揣摩朱祁镇所言背后的意思。

无他,于谦虽然不是什么大儒,但是如果说他对公羊家没有一点了解,却是假的了。只是于谦更明白一件事情。

皇帝每一句话,都不是凭空而发。

再联系到西征之中中枢各种莫名其妙的动作。于谦心中隐隐约约有所预料了。

他口中却一本正经所道:“董子所言,无非三世说,与五德说,与大一统说。五德终始,循环反复。王者治世,补人道之失,故用天道,次而用地道,再次用人道,如此循环往复。世事也是如此,天下之间,无非是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继而天道轮回,周而复始而已。”

朱祁镇到没有想到,公羊家还有这样的解释。

即便如此,朱祁镇对公羊家的喜欢又深了一层,除却那些玄之又玄,不容易理解的天道,地道,人道之外,他所说的在后世看来,就是历史周期律。

这个规律如果是对中国历史的总结,是有其准确性的。

要知道,公羊家的理论提出是在西汉,而用公羊家的三世说去套西汉之后的历史,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我今日才明白圣人大义微言,三世说实在是金玉良言。想来我太祖的时候,乃是据乱世。我太宗仁宗宣宗之经营,应该算是升平世,臣登基以来三十一个春秋,昼夜忧叹,常思上负祖宗,下劳臣工。而今逐瓦刺灭安南朝鲜,天下承平,百姓不敢说安乐,但是赋税有度,天灾人祸有人赈济。先生以为此是不是太平世?”

于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如此一来,据乱世不知道在何时将到?”

于谦说道:“陛下,我朝秉太祖驱逐鞑虏之德,得朝之正,远迈汉唐,上天庇佑,自当千秋万世。”

朱祁镇说道:“先生,就不是哄朕了,朕不是三岁小儿了,又岂能不知道天下是何等情况?大明土地兼并一日盛过一日,别的不说,顺天府境内,几乎都是勋贵外戚土地,甚至有人向朕请河间,保定之地。”

“朕固然不许,但是此辈兼并土地之意,从无一日休止,以朕之见,不出百年之间,天下土地就有五成以上,为人所兼并,到时候朝廷国力不支,各地百姓无以谋生,有是一场

据乱世到来。”

“我大明宗室固然不保,但是天下百姓又要遭受大难,实在是朕所不能忍。”

于谦说道:“陛下勿需忧心,只要我大明秉圣德不失,总有波折,也无碍大局。”

朱祁镇问道:“何为圣德?”

于谦说道:“爱民而已。”

朱祁镇说道:“先生,朕不甘心,千百年来,天下熙熙,正如公羊家所言,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如此循环往复。难道真是人力难以抵抗天命?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于谦一时间无言。

朱祁镇说道:“先生,你知道,我读书最喜欢读一段是那一段吗?”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于谦的声音低沉,不用朱祁镇背下面一段,他就开始吟诵道:“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朱祁镇本来是用此打动于谦。但是他深情的吟诵,却先打动了自己。

社会的终极理想,叫他为共产主义也好,叫他乌托邦也好,叫他大同世界也好,都是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那种震动人心的理想主义,不管在什么时代拿出来,都有发人肺腑,动人心魄的力量。

而朱祁镇更是从这些字之中,看到了后世种种。

是的。

后世固然与这种极大理想化的社会,有很大的区别。

我们有我的的烦恼。

但是这些烦恼大多都是生存权利得到保障的基础之上。

而即便而今所谓之盛事,每年冬天北京城的街道之中,都会有路倒。少则十几个,多则几百个。

这是所有人习以为常,但是朱祁镇看来,却不忍直视的事实。

每想到这一点,朱祁镇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

感情,有愧疚,有激动,有奋进如是种种。

他愧疚为,他作为大明皇帝,天下之父母。

却让大明百姓生生冻饿而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急切的想有所作为,但是冷冰冰的现实,一次次泼他冷水。

让他的心中在痛苦之中,反复挣扎。

这就是据天下之大,不爱奢华,不爱美色,不爱享受,数十年如一日,批阅奏折,勤于政务的根本原因。

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应该与不能之间,想要做到与无能为力之间巨大的痛苦。

“陛下。”于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双目发红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道:“臣自束发读书以来,圣人之言,从不敢忘,只是时过境迁,井田决计不可行。”

朱祁镇收敛自己的情绪,心中微微一愣,暗道:“怎么跑到井田上面了?”

朱祁镇做闭目养神之状,心中默默回想了好一阵子,才算是理清楚,井田与大同世界之间的关系。

怎么说,大同世界这个概念。固然是儒家社会终极理想。但是并不说历代大儒并没有为这个理想努力过。

恰恰相反,有很多人都努力过。

他们的努力方向就是井田。

儒家对周礼的无限追求,也将井田制度,成为他们认为构成大同世界根本办法。所以历朝历代大儒口中,井田制度,都是一个被反复论及的概念。

很多制度都与井田制度有关系。

比如府兵制度,比如理学提倡的乡礼制度,都是他们对井田制度另外一种实践方法。

而用井田来限制土地兼并,更是非常对路的思考。

井田制度具体制度,历代大儒之间也是有所争论的,这里就不多说了。

朱祁镇心中却有一些暗笑,在他看来井田制度几乎是奴隶社会的农奴制度了。怎么可能复兴。

但是他脸上依旧表现出沉重的神色,说道:“除却井田制度之外,就没有一个可以到达大同世界的办法了吗?”

“朕只能看这大明从今日之后,每况愈下,最后让天下再次陷入据乱世之中,生灵涂炭,惨不忍睹吗?”

“先生,你是朕的老师之一,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于谦缓缓跪下行礼,说道:“老臣有罪,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过臣请陛下以此问颁布明报,令天下大儒名臣商议此事,臣以为结天下之力,总会有办法的。”

于谦这一番话,却让朱祁镇心中一动,暗道:“我怎么忘记了这一点?”

第二十一章 儒家激进派

第二十一章儒家激进派

朱祁镇有毛塞顿开之感。

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问题,在任何时候,都要躬身自省。或者说,做一件事情,谁是你的阻力,谁是你的助力?

朱祁镇一直觉得,大部分官是朱祁镇做事的阻力。

他也是秉承这一个念头,在做布局。李贤去位之后,一场从上到下的大调整,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就是为了加强朱祁镇对朝廷上下的控制。

这种控制自然会受到反作用力。

即便朱祁镇想要完成一套有助于变法的在儒家框架之内的思想体系,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想从儒家框架之中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不过是想将这套东西,拿来用而已。

只是他从于谦的表现出来之中,他感受到一种力量。那就是思想的力量,理想的力量,信仰的力量。

朱祁镇一直以为将儒家思想体系作为自己隐藏的对手,这个想法一下子动摇了。

不管这些儒家思想在朱祁镇多么不合时宜。但是大明这么多士大夫,并非都是顽固不化的分子。

或者说,他们也并非都是想让大明不好的人。

大明毕竟不是清廷,清廷得于不正,死于耻辱,对内部思想控制,是严苛之极。很多思想上的异动,都会被纳入字狱之中。

而大明却宽容得多了。

看大明士大夫的作风就知道这一点。

而且理学在大明并不是完全不可动摇的,大明开国不久,开国一辈臣士大夫们,他们大多秉承实用的学问。

就好像是刘伯温,看刘伯温的章。就知道这位老人家可不是空谈道德之辈。

于谦少年时代在永乐年间,受到这些前辈影响,更偏于实用之学,再加上朱祁镇对于谦的影响。

如果而今为于谦编纂集,大概要有很大篇幅都在水利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