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644章

作者:名剑山庄

遵化的学子都自发的来拜访,吴与弼来请教问题。

说起来,遵化附近的儒家氛围并不浅。

这其实很简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概念已经深入所有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在大多数时候,但凡父母有些办法,就想让子弟读书。

以求出人头地。

虽然河北之地,因为很多人在军中出头,武风大盛,很多人都将在军中混出个爵位当成自己的进取之道。

只是,而今这一条路上最好的办法,是考进武学。而武学之中也是有化要求的。

而遵化作为铁业中心,不管说遵化铁场如何危害环境,但是这铁厂也为遵化百姓带来巨大的财富。就不提这些本来就在遵化铁厂之中的工匠,单单说往来汇聚订货的货商,就能给遵化带来极大的人流量,与财富。

遵化经济增长,甚至超过河北很多府县。一个县甚至比得过隔壁的永平府。甚至有人提议,将遵化单独列出来,再加上长城以外的一些土地,另列遵化府。

这样的情况之下,遵化人自然愿意在教育上砸银子。

贝琳来到此处,就看见,无数莘莘学子将吴与弼所在房间半包围起来,一个静默肃立,听着里面吴与弼苍老的问题,解答一个又一个问题。

贝琳虽然是官员,但此刻也不敢拿大,只是在后面听着。

忽然他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先生,天理报上先生最新的章,论及了蒸汽机,却不知道对机心如何认为?”

贝琳心中顿时一动。

他的学问不深,但是有些典故却是知道的。

这是庄子里面的一个典故。传说孔子的学生子贡 ,在游楚返晋过汉阴 时,见一位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瓮去浇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就建议他用机械汲水。老人不愿意,并且说:这样做,为人就会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成玄英疏:“有机动之务者,必有机变之心。”

这个典故虽然是庄子,但是历史上百家之间,互相融化,很多事情都是彼此化用的。

甚至儒家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是有道理的。

这也是,清代很多人将

科技当做奇巧淫技的理论基础之一。觉得这种特别精细的思想,会让百姓斤斤计较,蝇营狗苟,造成道德品质的下降,形成世风日下的局面。

而如今传统的治天下的路线是什么?

是一个人通过种种修养,成为一个好人。当天下人都是好人的时候,就是天下大同的时候了。这两者之间,是背道而行的。

虽然而今看来,这简直是愚蠢之极,但有时候也不能光看他们愚蠢,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愚蠢。

贝琳很多行为,都被人轻蔑得如此认为,他心中也是有疑惑的,此刻他也想知道吴与弼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吴与弼苍老的声音,说道:“夫子之道,仁也。孟子之道,义也,此大节之所在,虽然千古不可移,然有些事情,却是时过境迁,机心之说,出于老庄。本非儒家之正义。而今亦不用持此心。”

“本朝以来,当今虽然励精图治,但天下依然有水旱之灾,如何有蒸汽机,在很多地方,不知道能活多少人命,此非大仁大义,机心之说,可以罢矣。”

“好。”贝琳不由大声说道。

如此一来,惊动了这里的学子,让吴与弼也看到了贝琳。

吴与弼见状,就对身边的学子说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明日再来吧。”

贝琳在遵化铁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有些学子是认识他的,自然没有意见,纷纷行礼退下去不提。

贝琳进去,立即行礼道歉道:“是我误了先生讲学。”

吴与弼说道:“无妨,大人来此,却不知道有何事?”

贝琳猛地行礼,撩起衣袍,跪在地面上,说道:“学生看了先生在天理报上的章,又听先生这番议论,心中不胜佩服感激,欲拜先生为师,从此在先生座下听讲。虽死无憾。”

说起来,贝琳并不比吴与弼年轻几岁。而今也是白发苍苍了。

吴与弼连忙扶起来,说道:“贝大人何须如此?”

贝琳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还请先生受我一拜。”

吴与弼一方面也有一些拦不住,另外一方面心中猛地一动,暗道:“我观陛下对此人十分看重,如果他愿意传我学问,这学问在官场也就有了根基了。”

不管任何的思想之争,关键还是在人的。

心学大盛,也是在中枢有好几个心学大佬之后。吴与弼想宣扬自己的学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朝廷之中,有几个信奉自己学问的官员。

但是吴与弼知道,而今内阁六部

的大臣,最少也是四五十岁,思想早已形成了,不管他说的多对,也未必能折服他们。

而贝琳就不一样了。

吴与弼岂能不知道贝琳来拜师是有其他目的的,因为按他的新学说,最有利的就是贝琳这些人了。

但是又如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吴与弼这个师傅名分能给贝琳很大的好处,但是贝琳这个被大明皇帝看重的钦天监令,主持蒸汽机项目,甚至差点封爵的官员,对吴与弼就没有意义?

于是吴与弼拦着的手微微一缓,贝琳已经跪在地面之上,磕头行礼了。

吴与弼叹息一声,说道:“罢罢罢。你我互相探讨而已,无须行此大礼。”

“是,夫子。”贝琳行礼之后,立即起身,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好像一个小学生一般。

毕竟古代师徒名分之大,仅次于君臣之间。这一层名分定下来,贝琳对吴与弼的态度立即改观。就好像是侍奉长辈一般。

吴与弼说道:“对于那一篇章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贝琳立即问出好些问题。大多是儒学之中的问题,贝琳在天学上,也算是一代名家了,但是在另外一个领域,却好像是一个小学生而已。

吴与弼随口就回答了这些问题。

贝琳随即问道,他最关心的问题。道:“夫子,天理在天地之中无处不在,散于万物之间,形成万物之理,知万物之理,合而为一,就是天理本身,只是这天理到底该如何证之?”

吴与弼听了,轻轻一笑说道:“你造蒸汽机而用,不是利用蒸汽之理?这样的事情,你不应该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的。”

贝琳眼睛之中有些迷茫,说道:“问我自己?”

吴与弼说道:“我也是观蒸汽机之神奇,才知道万物之瑰丽,而明万物之理如何致用,在这一方面,你才是我的老师。”

贝琳听了,心中更是迷茫。

无他,很多事情在不同的人眼中是有不同的理解的。

在吴与弼看来,用蒸汽推动蒸汽机运动,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事情,自然是运用了蒸汽之理。

但是贝琳自问却不知道,这个蒸汽之理到底是什么?

因为贝琳是一个天学家。特别知道,在历法之上,有一丝的不清楚,就会导致了无数缪误的产生。

而蒸汽的原理,贝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讲?只能水变成蒸汽膨胀,但是如何膨胀,膨胀了多少?

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经筵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经筵

很多人都在说科学,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却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为什么,却是更重要的。

这就是思想的力量。

古人发展不出科技,乃是古人不够聪明吗?不,是他们根本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

而此刻贝琳大脑之中,却响起一个又一个为什么?

对蒸汽之理的无数种疑问,几乎让贝琳无暇思考别的东西。

第一次,贝琳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之下,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

却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贝琳立即从内心之中的悸动清醒过来,正要看看外面是谁这么大胆,却不想门帘一掀,一个身穿蟒袍,手拿拂尘的无须中年太监走了进来。

贝琳认识此人,整个大明而今能身穿蟒袍的太监只有一个,那就是怀恩。上一个有资格穿蟒袍的太监,刘永诚病逝之后,太监之中,就没有人能与怀恩抗礼了。

即便是内阁大臣们也对这位太监以礼相待。

贝琳立即拱手行礼,说道:“怀公公,您这是?”

怀恩向贝琳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吴与弼身上,说道:“吴先生,陛下有请。”

吴与弼没有说什么,只是振衣而起。准备跟随怀恩走。贝琳却有些担心,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公,陛下何事召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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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恩正想对吴与弼示好,他在朱祁镇身边这么多年,很少见朱祁镇这么高兴。知道这吴与弼定然是非比寻常。笑道:“却是陛下看了先生的章,大为激赏,为先生开经筵。请先生去。”

吴与弼面色不变,心中暗暗深吸一口气。

此时与他当年进京时候的遭遇,可谓天壤之别。当然了,吴与弼对自己的际遇并不是太在乎的。

他更在乎的是理学的传承。

虽然或许很多人认为,经过吴与弼发挥的理学,已经不是理学了。比如薛瑄的徒子徒孙,毕竟薛瑄一脉,或许不能故步自封,但是却想来讲究传承。

而吴与弼的学问多为自悟,故而吴与弼心中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

但是吴与弼始终认为,理学的精髓不变,自然是还是朱子学。

“数年之功,在于今日了。”吴与弼心中暗道。

在思想的战场之上,二年前,皇帝将理学给打下神位,而今能不能回去,就要看今日的表现了。

吴与弼回到京师之后,先是沐浴更衣,斋戒数日,才等到了日子。

这一次,朱祁镇经筵的地点,还是

华殿。

营国公郭登,与内阁首辅刘定之为经筵大臣,后面还有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枢密院诸勋臣,翰林院一些学问大家。

全部挤在这里。

经筵是有一定之规的,谁主讲,谁次讲,等等。

而今一律取消了。朱祁镇将舞台让给了吴与弼。

这与其说是朱祁镇的经筵,不如说是吴与弼的舞台。

吴与弼一身深衣缓缓而来。行礼之后。朱祁镇起身向吴与弼躬身一礼,然后吴与弼就开始讲他的理学外王之道。

他围绕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纲,诠释理学精义,他将这十七个字,分为两个层次。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是一个层次。

是在个人的修养层面,几乎对朱子的精义没有什么改动,唯独多了吴与弼个人的一些感悟而已。

格物致知治国平天下是另外一个层次。

吴与弼与王阳明一样,在格物致知上与朱子不同,将贝琳的种种研究,列入格物致知之道,并加上很多致用之道,从而知天理治国之道。

朱祁镇听了也不由暗暗称赞。

这一套体系,最少朱祁镇看来,体系完整,层次分明,是很有说服力的。

只要有这一套体系,朱祁镇用起来就能省了很多心思。

只是吴与弼洋洋洒洒数万字讲完之后,事情却并没有完。

立即有人向朱祁镇请示之后,出来辩难。

刚刚开始的时候,朱祁镇还能听懂说的是什么?比如说贝琳这种格物致知到底是如何治理天下的?

圣君之道在吴与弼的体系在什么位置?

等等。

但是很快就变得形而上的地步。

比如气理之争,这个问题,在宋代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论题,在这个时候重提出来。

但是吴与弼丝毫不惧,将所有人都驳了回去。颇有舌战群儒的气质,吴与弼几十年儒学功底,绝非是假的,各种学说信手捻来。在座各位也都是科举出身,一等一的人物,但是在吴与弼的面前都败下阵来。

只是朱祁镇一直没有说话,他却看出了吴与弼这一套理论的破绽之处。

当然了,不是朱祁镇在儒学上的造诣胜过这些大臣,而是他学习的一套体系与儒学体系是根本不同的。

一个思想理论,到了朱祁镇手中,他首先要想到的是,这个理论是唯心的,还是唯物。

几乎现代教育,都是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各种哲学理论的。

朱祁镇细细一想。立即明白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