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云 第624章

作者:伴读小牧童

阳光还是一如往常,庭院中的柿子树仍是到了冬天便光秃秃的,闲聊中聊到了过去的人,聊到了大相国寺、聊到了太皇太后,但那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晏殊很久没有新的诗作问世,宋北云也没有更多的发明创造震慑周遭,大家好像都平淡了下来,亦步亦趋的被时间撵着屁股跑。

路上看到了那些十八九岁漂亮的小娘子,两人也会会心一笑,但却已经没有了上去搭腔的心思。

时间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带走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坐在小院中,两人都看着自己面前剩下的牛肉,默默感叹。要知道当年,就这一份都不够他们塞牙缝,而如今却只能是望肉兴叹。

“前几日我去看了看太后。”

宋北云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最近胃寒,颈椎也有些不舒服,就没有要那烈酒佐餐,这清清淡淡甜滋滋的娘们儿酒,却成了现在小酌时的必备。

“太后……她怎么样了?”

“快六十了,老了。”宋北云轻笑道:“一头的银发,笑起来满目慈祥。如今在那条巷子里,帮衬着邻里带带孩子,教文识字,倒也充实。”

“亏你还会去看她,我上次见她,已是十五年前了。”

宋北云上下打量着晏殊,却也是笑了起来:“你也老了。”

“你看得起谁呢,不老才怪呢。”晏殊指着宋北云道:“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的鬓角都白透了。”

按照道理来说是不应该的,四十岁而已,不算多大的年纪,只是这些年太累了。每天大事小事就没有断过,劳心劳力之余,却也是没了几日快乐。

“对了,你可还记得那个在杭州城击鼓骂宋的?”

宋北云被这么一问,却是愣了神:“依稀记得,怎么了?”

“他过了年就要被晋升为刑部尚书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尚书不尚书了,过年之后刑部也就拆了。”

“哈哈,倒是有意思。当年他骂我可骂的凶。”

“毕竟佞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晏殊倒也是一脸戏谑地说道:“不过说起来也有趣,他现在可是朝中有名的宋系官员,是你宋北云的忠实拥趸,谁要说上你半句不好,他可是要急眼的。”

宋北云撇撇嘴,倒是不太在意,随口敷衍两句便掠过这个话题了。

之后晏殊还跟他聊了一些别的话题,就比如在江西那边有人偷偷摸摸的搞人殉,两广之地出了许多骗子。

就有些时候吧,唯一能够对抗陋习的就只有教育了,那些没有受过教育或者抵触教育的,总是会拿出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幺蛾子。

宋北云很无奈的,但却也没办法照顾到方方面面,虽说这二十年方方面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跟他理想中的世界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让他很开心的事,比如整体文盲率经过这二十年的开拓,已经从九成锐减至六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年就可以开始搞免费教育了。

系统的免费教育,也就是义务教育和希望工程,这两个点是宋北云非常看重的点,教育这件事真的是一刻都不能耽误。

战争因为离的太远,他其实也懒得过多插手,但教育却真真切切是他心头的一个大疙瘩。

还有人口,人口问题是这几年讨论比较多的问题,因为二十年无大战,加上粮食充足,城镇化的进度也随之加快,人口正在呈现一个急速上涨的模式。上涨的速度远超宋北云之前的预期,去年年净增人口甚至突破了三百万。

而虽然人口压力的逐渐增大,一些大城市出现了非常严重的生存问题,也就是任何一个区域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会遇到的问题。

比如就业困难,同一个岗位现在甚至可能会出现十几个人竞争,再加上女性参与劳动率的普遍上升,竞争愈发的激烈,都不用说首都和长安这样的世界级大都市了,就是杭州、广州、苏州这样的富庶之地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因为人员疯狂涌入,导致城市快要进入饱和状态,特别是进城务工的年轻人,压力十分巨大。甚至像金陵这种地方已经出现了年轻人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的情况。

这个问题也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更多的拓展新的城市来容纳富余劳动力的问题。

之前虽然早有准备,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波进城大潮来的这样汹涌,甚至有些迅雷不及掩耳。

接下来的扩充大概就集中在以金陵为核心的长三角区域,然后以广州为核心的珠三角区域、以长安为核心的西北区域、以上京为核心的东北区域。

这四个区域,如果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将会在未来二十年内逐渐形成四个国家级的城市群落。

也就是说在未来,这里每一个区域都会拥有完整而齐全的农业、工业、文化和贸易体系,而它们的体量都会相当于一个中大规模的国家。

在开完汇报会之后,宋北云倒是有个二十天的假期,这是每年唯一能够休假的日子。

晏殊倒是得回老家祭祖,而宋北云则回了一趟庐州,去看了看小莲庄。

他只是回去看看,并没有表明身份。不过看到的东西却是让他大吃一惊,小莲庄现在可真的是面目全非,只因为是宋北云故居,这地方如果不说明白,就连他这个本地人都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本来不大的庄子,现在可谓是富丽堂皇,就光是当地衙门赠送的匾额就足够七进七出,庄子入口处就是一尊宋北云的雕像,穿得人模狗样做出指点江山状。

这……

那一刻宋北云是真切的知道朱元璋在当了皇帝之后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当年家乡来投奔他的父老乡亲了。

这帮人啊,真的没什么言语可以形容了。

更夸张的是他们还立碑,上头重点描述了小莲庄里出了两柱国的信息,恨不得高亮加镀金的那种。

而红姨的老宅子现在更是被装修成了一个小皇宫的模样,也不让进,就这样摆着。旁边宋北云原来住的屋子早就被扒了,原地居然修了个硕大的三进套间。

问起来,当地人一口一个宋北云就住这,生怕让人知道这宋大人当年住的是破屋一般。

而那些跟着宋北云长大起来的小兔崽子们,现在也都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了天,现在也都三十多岁的他们,显然成为了捍卫宋北云名誉的坚定信徒。

看到这些,宋北云本人没有再往里头走,因为都是假的,十几年没有回这里的他,再也没有了半分留恋。

倒是在合肥城时,他倒是找回了一些关于当年的记忆,他在早已经改成学校的王府门前站了一会儿,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里头出入的人都已经变成了背着书包的学生。

而那个他与金铃儿初次相遇的酒楼仍然还在开着,老板是不是原来那个不知道,但曾经的新店却也成了当地的老字号。

这家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就是曾经宋北云在这里写的那首词,只有上阙而没有下面一半,无数人在这想试着续上一把,但却都失败了。

这地方俨然已经成为了当地的网红打卡点,无数人就为了闻一口宋北云二十年前的骚味而专门来到这里,然后为当地旅游产业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真正让他心中产生悸动的,其实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河湾,原本这里因为有画舫青楼而人畜兴旺,但如今画舫没有了、青楼也没有了,只剩下岸边的杨柳依依和周围的生活嘈杂。

原本的繁华褪去,只剩下了柴米油盐,游客都没几个。但这地方对宋北云却是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他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就住在这,面前的小河就是他心中回不去的故乡,那年的冰棍、电视机里的动画片和母亲呼唤他吃饭的声音,就是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能让他将曾经的记忆完全唤醒。

原来有的记忆不管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现在他也已经奔着知天命的年纪去了,回望过去却更是惆怅了起来。

而他在这一刻大概也明白一条大河波浪宽里的河为什么能让天南地北连吃饭的习惯都不一样的人感受到同样的触觉,因为每个人童年记忆里家乡似乎都有一条河,也许不大甚至很小,但都代表着心中最深层次对家乡的回忆。

“宋大人,天色不早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不急。”宋北云站在小河畔突然回头问了一声随从:“你说在这弄个纺织厂怎么样?然后把生活区放在前头。”

随从愣了一下,他其实是很难理解的,因为到了宋北云这个层次,要说也只是会说这座城市应该重点开发什么而不是说在某个地方建个什么。

这就好比一个三军统帅直接对一个连长下达命令让他们前进三十米一样荒诞可笑。

但他说了,而他只要说出口了,这个地方就已经会出现一个纺织厂,而且生活区一定是在他所指的地方,不差分毫。

“就这么决定了,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

这真的就是宋北云的一己私欲了,也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动用国家资源,但……就这样吧,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是自己破例给自己鬓角的白发一丝安慰好了。

他之前其实还考虑过想要去连云港看看,听说第五联合舰队已经完成快一半了,这次的旗舰终于更换成了全铁甲舰,动力为三部水平三汽缸往复式蒸汽机、12座圆式燃煤锅炉,功率一万三千马力,正常排水也是一万吨左右,主炮是320毫米后膛炮4门。

不过看上去整体是上去了,不过么……说实话这东西也就是个正常时间段里欧洲一八零零年的技术水平,并没有先进到哪里去,什么时候能换成内燃或者电驱甚至是核动力,那才是真正的传奇。

当然,在这个时代,那也算天顶星科技了,妙言、张清YYDS。

不过想想去一趟连云港还是挺远的,现在上行铁路还没有完全通车,所以他也就暂时放弃了去连云港的念头,转道就直接从庐州回到了长安。

回到长安之后的第三天,家里的老头子就病了,九十九岁,可能熬不过一百岁了。

宋北云天天守在旁边,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他真的是老了,老得像一截枯萎的树皮。

他没有把他那宝贝的长生不老药传给宋北云,也没有把十二纹龙传给赵性。因为赵性的性子不能当传承人而宋北云的性子也绝对不会去试图长生不老。

两人分别继承了他两样东西,宋北云最后的任务是寻找传承而赵性最后的任务是当一个守望者。

其实守望不守望的,赵性也不在意,只不过原本好好的人突然眼看着就要油尽灯枯,的确也是有些不舒服。

“老头子,你这辈子真的是精彩。”宋北云坐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老头子,轻声跟他聊着天:“你先走一步,去那边给我准备准备,等我过去的时候好继续跟着你混吃等死。”

第961章、二十一年1月9日 晴

新历二十一年1月9日,宋北云经历了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

老头子没了,在一个清冷的冬日,在睡梦中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像三十多年前那个清冷的冬日他把饥寒交迫的宋北云重新带回这个世界时一样,又是一个这样的夜晚,宋北云亲自把他送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躺在床铺上的老头子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三十年前没有区别,苍老的很。按照他家乡的习俗,人死后是需要将胡须剃掉的,但宋北云手持着剃刀怎么也下不去手。

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水火不侵,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仍不过是那个没卵用的懦夫。

他坐在床边,脸上没有表情,心里也没有什么悲痛,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至亲之一已经永远离他而去。

他就这么坐着,子孙们都来了,围绕其中。大人们张罗着老人的身后事,孩子们茫然的在那里不知所措。

唯独宋北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上夹着烟,一根接一根,也不抽,就任由烟头让手指感到烧灼,然后扔掉换上另外一根。

“我来吧。”玉生走上前轻声道:“我知道也没法子给老爷子剃须,我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事还是我来。”

宋北云将剃刀递给他,两人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走了出去。

在外头他看到了正在忙碌的红姨,红姨将他拉到一边唠叨着一些家乡的风俗,要请什么样的半仙要找什么样的棺椁。

但宋北云仍是坐在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去睡一会。”

他突然起身对红姨说了一句,红姨伸手抹了一把宋北云满是烟尘的脸:“去吧。”

没有人打扰他,因为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来操作,自然会有人给安排的妥妥帖帖。老头子从生病到离开,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倒是没受苦,只是这几天宋北云却是没能合眼。

躺在床上,宋北云一下子也没能睡着,只是躺在那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曾经的画面,混乱而有趣。

两个人,特别是两个男人,幸运的能成知己,不幸的一辈子也就是你我。而要是能成为父子师徒,这是该有多大的造化。

曾经宋北云很难理解一句话,就是:男人成长从来不是过程而是一瞬间。

而就当昨天,老头子握着他的手慢慢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第一次能理解这句话了,在感觉手上逐渐失去温度,感觉曾经那双能把自己揍得嗷嗷叫的手逐渐没了力气。

那一瞬间,什么都不用说却什么都懂了。

是啊,不知不觉也活到了这个年纪,也要面对世界上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了。

时间并没有因为宋北云是穿越者而给他更多的优待,度过了做加法的人生,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慢慢开始做减法。

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年那间小瓦房,回到了因为被罚而赌气时的模样、回到门打开时老头子神秘兮兮拎着一只山鸡得意洋洋的朝他炫耀的模样、回到了自己为了偷懒装病而被老头子追得满山跑的模样。

笑声抑制不住了,但却立刻没了笑意,笑容僵持在脸上,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心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哦……大概是避风港吧。

老头子还在,不管他跑到哪里,不管他在干什么,宋北云从来不会担忧,因为仍然会有人手拿着鞭子到处追他,而即便是他已是天下无双、已是儿女成行,他还能当孩子。

可是老头子不在了,从今天开始,他再想当孩子也只能是在清明冬至坟头烧纸时了。

其实这种感觉不是孤独更不是恐惧,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和不知所措,毕竟这算是宋北云第一次直面死亡。

真正意义上的直面死亡,曾经不光有多少人死在他的面前,他是可以抽身其外的。

疲惫感慢慢袭来,他紧绷的全身慢慢松弛了下来,慢慢的睡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

从床上坐起,外头传来唢呐的吹吹打打,没有哭声只有锣鼓喧天。

他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双手撑着膝盖,双眼无神的透过玻璃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柿子树。

而这时,窗口突然冒出一个人头,宋北云被吓了一跳,看清之后却发现是赵性正扒在窗户上往里头瞧,看到宋北云坐在那,他就开始咚咚的敲打玻璃。

给他开了窗,赵性仔细打量宋北云许久才开口道:“你睡了七天你知道么,差点以为你死了。”

宋北云愣了一下:“七天?”

“你以为啊,老爷子清早时都出殡下葬了。”

话音至此,外头突然扬起一阵冷风,吹得宋北云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抬头看了一眼外头明媚的阳光又看了一眼赵性,突然浑身一软,却是哭了出来。

一个中年男人的嚎啕大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滑稽。

赵性趴在那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等到宋北云那股劲儿彻底缓了过去,他才从窗口钻进了屋里。

没有人回去埋怨宋北云,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细腻而敏感的人,有人觉得他这么铁腕,不应当这样软弱。但铁腕和细腻其实并不冲突。

“外头有腊八粥,我去给你弄一碗来。”

一碗甜滋滋热腾腾的腊八粥,宋北云吃着却是味同嚼蜡,但随着身体的复苏,强烈的饥饿也随着席卷而来,他将一大碗稀粥吃了个干净,坐在那也仍然是无声无息。

“过些日子我也要启程了。”赵性靠在桌子前对宋北云说道:“到时候你送送我,这辈子……我们可能没法见面了。”

宋北云没有说什么,赵性本就是风一般的性子,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他要离开也是在所难免,毕竟他本不能活到今天,按照正常的发展趋势,他应该在二十多年前就死在某一场伤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