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富春山居
从这些难逃的士绅口中,反贼的恶行自然就被夸大了,而南方士绅出于对自己家族财产及安全的担忧,也对大顺充满了恐惧,对于满人的暴行反倒是关注的不多。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后世也不断的发生着,十月革命爆发之后,大量的白俄贵族逃到了柏林、巴黎等西欧地区,他们吧红军描述成了红色魔鬼,把列宁描述成了杀人魔王,但是西欧的无产阶级却不记得沙皇用机枪对付无产阶级的残暴了,为什么?因为俄国的无产阶级没有能力跑这么远,他们只能留在国内推翻沙皇的残暴统治,所以西欧的无产阶级自然没法从自己身边流亡的白俄贵族口中得知沙皇的罪行。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中国,解放时超过4亿人口的中国,有几百万前朝地主乡绅的后代逃到了香港、台湾,香港人把这称之为投奔自由,似乎大陆已经成为了暴民管理的监狱,所以好人才会逃亡香港。但是他们显然忘记了,只有压迫者才需要逃离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因为他们在哪里积累了太多的仇恨。
这些压迫者在逃到外地后,就试图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以此博取外地人的同情,但压迫者终究还是压迫者,他们是不会因为换了一个地方就放弃对其他人的压迫的。因此香港在六七十年代就成为了黑帮横行的年代,而柏林在一战后也形成了纳粹主义的发源地。
由此可见,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宣传始终是第一要务,不懂得宣传的革命组织无法组织人民参与革命,而懂得宣传的反革命分子则会用宣传来伪装自己对于革命行动的镇压是在维护社会的和谐和稳定。
封建王朝虽然重视舆论,但不过是重视读书人的舆论,因为读书人都是官员的预备队,是统治者的一员。但是没有那个封建王朝是会去主动宣传自己的,因为皇权的威严在于神秘和不可知,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什么是皇权,对皇帝失去了敬畏后,王朝又该如何统治下去?
但是对于某个后世的灵魂来说,先向老百姓说清楚大顺是谁的大顺,向士兵说清楚他们到底在为谁打仗,这就是都元帅府的第一要务,因此他可以把军队交给其他人训练,但是对于宣传工作却是自己亲自掌握的,同时也是统计司重点监管的对象。
报纸的推行,不仅给南方士民带来了一个新的娱乐项目,更是让都元帅府有了一个公开发声的渠道,过去为读书人所掌握的社会舆论,已经开始让位给茶馆里的读报人了。
因为经济发展的关系,南方的娱乐事业比北方要发达的多,而南方市民最喜欢的娱乐莫过于上茶馆喝茶,这不仅是一个交朋识友的地方,也能听到南北客商带来的新闻,还能听一听说书以消遣时间。报纸的出现并没有打击到南方的茶馆文化,反而推动了这一茶馆文化的发展,毕竟过去茶馆里的消息真假参半,而报纸上的消息真实性却还是能够保证的。
这一期载有罗洛浑文章的报纸更是大受市民的欢迎,有些人根本买不到这一期的报纸,不得不写信向位于扬州的报社进行索要。为什么这一期的报纸这么受欢迎,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系统的把满人和明朝之间的仇怨写作了出来,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一些事情的内幕。
特别是努尔哈赤是如何战败明军的,黄台吉是怎么联合三位大贝勒逼死了自己的嫡母,然后又是怎么干掉了这三位大贝勒,最终成为了满人真正的大汗。按照一些读书人的看法,罗洛浑写的还是太简略了,要是能够把篇幅加长,然后把人物刻画一下,那么必然是一本和金瓶梅、水浒传并列的小说。
南方的市民阶层的识字率还是相当高的,这也是嘉万时期各种志怪小说流行的基础,要是识字的人口不多,那么那些书商是不可能这么积极的印刷书籍的。
罗洛浑的这篇文章,不仅包含了一些大明官员的丑态,也揭露了满人内部的残酷斗争,对于无所事事的江南市民来说,这可真是比金瓶梅和水浒传更有趣的内容了。毕竟,后两本小说中还是要符合儒家的道德观念的,家仆对于家主的忠诚,臣子对于君主的忠孝,在两本书内比比皆是,但是在罗洛浑的文章中就没有这些东西,只有事实。
大明官员的贪污腐败及无能,满人亲贵的残暴和无情,几乎就看不到一个好人,这就一下打破了市民对于上层权贵的一种幻想,即皇帝是好的,坏的都是下面的奸臣。但是罗洛浑却坦诚的告诉了他们,不管是大明还是满人的统治者,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混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好皇帝。
这对于充满了猎奇观感的小市民来说,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了。而在接受这个故事的同时,他们也终于把建奴和女真和蒙古人区分开了。特别是对于最底层的农民来说,过去他们只知道朝廷要加辽饷,但并不知道朝廷拿这钱是怎么花的,现在他们倒是从报纸上了解到了。
于是,对于该不该征收辽饷,读书人中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看法,并因此对市民阶层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力。过去南方的读书人和市民阶层都是反对征收辽饷的,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满人的实力和大明在这场战争中所处的不利地位。
在他们看来,满人不过是和蒙古人类似的游牧民族,大明打蒙古人也没花这么多银子,为什么打满人要花这么多钱,而且还打不赢。因此,南方人觉得这是北方的官军太过无能,而不是缺乏粮饷的问题,既然花钱还打不赢,那么干脆就和对付蒙古人一样,每年给一些市赏维持边境的安宁好了,辽东大不了就不要了,如果辽东汉人想要拿回自己的土地,那么就该自己去保卫辽东,而不是让南方来负担战争的费用。
这些南方百姓的看法,又同南方士绅的推波助澜分不开的,因为大明和满人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影响到南方士绅的生活了。这些士绅们担心朝廷会让他们拿出钱来支持战争,因此便打着为南方百姓利益着想的口号,反对九厘银的征收,并提出了辽人守辽土的主张。
但是都元帅府在报纸上连续刊登了大明和满人之间爆发战争的根源问题,还有被满人奴役的辽东汉人问题之后,一部分读书人和市民阶层终于清醒了过来,他们意识到满人现在的实力要比蒙古人强大的多,而满人也不是游牧的蒙古人,是定居的边疆民族,差不多就类似于西南的土司国。
也就是说,满人不可能满足于一点市赏,他们和那些西南土司一样,都是有着领土扩张的需要的。和蒙古人相比,满人更像是一个成熟的国家,类似于西夏。因此指望辽人守辽土,就等于是让辽人放弃抵抗加入到满人的一方去,当年大宋可就是被那些汉军世侯给灭掉的。
同时,那些口口声声站在百姓立场上反对加派的士绅们,他们的出发点也不是为了反对朝廷对于百姓的加派,而是为了反对朝廷对士绅进行加派。这些士绅们享受着大明给与的优免特权,但是却一点都不想为大明出力,可是等到满人入关之后,他们又立刻向满人屈服了,然后继续享受着满人给与的优免,而普通百姓的土地则变成了满人的土地,甚至连自己和家人都变成了满人的奴隶。
因此这些读书人和市民开始意识到,一味反对加征,其实不过是让那些士绅受益,因为一旦满人打到南方来,士绅们可以通过投降满人继续保住自己的家业及特权,但是普通百姓却要成为满人抢劫的对象了。因此,他们需要反对的不是朝廷的加征,而是应当反对只对普通百姓加征和无地农民加征,和士绅们一顿饭吃几两银子相比,农民就算是几个铜板都能对付一顿了。
对于扬州市民来说,他们对于这个道理了解的是最为深刻的,因为他们亲身经历了不受控制的官军对于普通百姓是多么的无情,他们不认为满人的士兵会更温和。
意识到战争带来的破坏能量之后,扬州人倒是开始认同都元帅府提出的国家民族概念了。因为只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之下,都元帅府才能把满人赶回北方去,并把那些官军约束到朝廷的体制之下。维持这个国家和民族对于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是最大的利益,相反那些士绅却是可以骑在墙头四处摇摆的,因为他们不管投靠谁,都能被接纳。
而在都元帅府出兵打败了河南清军,并俘虏了一个爱新觉罗后,扬州市民对于都元帅府的认同感就更高了,这对于驻扎在扬州的顺军和统计司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第452章 扬州二
“真是二月春风似剪刀啊。”陈圆圆站在一处凉亭前看着湖边满是绿芽的柳树,忍不住就赞叹了一声。和北方一片萧瑟的景象不同,扬州已经是绿意盎然了。
今次陈圆圆正是带着一群女伴来保障湖北段的九曲池游春,九曲池之名最初来自唐时长安宁王的府邸园林,因其府邸濒临兴庆池,遂引兴庆池水西流至宅内山池院,疏凿屈曲连环为九曲,故得其名。
唐以后,但凡在水边修建园林,并以曲折为胜的水池,都会被称之为九曲池,保障湖北段这里的九曲池也是借用的这个典故。
明人其实甚为喜欢前往野外游玩,特别是读书人,有“读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一说,正是在这种风气的熏陶下,才有了徐霞客这样的旅行者。而江南因为民间富庶,社会治安较好,因此连仕女也一样有着外出游玩的经历,和北方的保守风气是截然不同的。
不过像今次这样,这么多官员女眷一起出来游春,也是比较少见的。陈圆圆身边其实只有两名好友陪伴着,一是徐善持,一是从南京过来拜访她的柳如是,至于其他官员的女眷则散在了九曲池的各处,并不能随意靠近这里。
在陈圆圆面前,柳如是还保持着几分矜持,不过徐善持却已经完全围绕着她转了,听了陈圆圆的感慨,徐善持便立刻接着说道:“春天到了,陛下南归之期恐怕也不远了。今次陛下于河南大败清军,清军的南下之征也就差不多失败了,接下来江南总算能平安无事了,这可真是上天也在保佑陛下啊。”
陈圆圆微微颔首,河南大捷的消息传来,也令她心中大大的安心了下来,她之前生怕李自成败了,那么这南方的平静生活也就要再次被打乱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要何去何从了。
柳如是轻轻拍着栏杆,颇为不甘的说道:“若我不是女子,此时也当北上一趟,看看陛下是如何击败建奴的。建奴横行北方二十余年,却败在了陛下之手,这可真是天命眷顾陛下啊。”
徐善持回头看了看身后园林中三五成群的仕女们,也哂笑的说道:“确实,若不是感受到了陛下身上的天命,这里的人起码要少一半吧。此前元旦之会,那场面可是冷清的很。”
柳如是楞了一下,觉得徐善持这话似乎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毕竟她也是元旦之后才过来扬州的。老实说,她此次过来扬州也是为了想要尽快了解北方的战事情况,而不是真的过来和陈圆圆叙姐妹情的。
只不过她没有预料到,李自成北上几个月内突然就翻转了北面的形势,这就使得她来之前的一些设想完全跟不上形势的变化了。到了这个时候,大顺至少已经保住了和满清隔着黄河对峙的局面,只要李自成不混了头的话。
原本南京官员士绅所猜测的,是顺军大败或顺军和满人两败俱伤的局面,因为在李自成北上之前,北方的形势确实对顺军不利,这也使得南京的官员和江南的士绅又有了一些其他想法。但是在河南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柳如是觉得这些想法就都变得不合时宜了,接下来南京和扬州之间的关系又变得复杂了起来。
柳如是来扬州,本质上代表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代表着她的丈夫钱谦益。在福王退位归藩之后,南京的政局虽然还是掌握着马士英手中,但是其他人都觉得这个位置马士英坐不久,因为马士英是凭借着拥戴福王的功绩坐在首辅的位置上的,现在福王都归藩了,马士英还凭什么当首辅?
只不过,现在支持马士英的四镇变成了实力更加强大的顺军,再加上李自成和太子并没有就南京现状做出改变的意见,所以马士英还能继续在南京当老大。假如顺军在北面被建奴击败的话,那么不管接太子过江,还是请福王重新复位,马士英都要下台了,因为他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干涉这样的大事了。
但是能够接替马士英的是谁?南方各派此时还没有真正决出一个公认的领袖,就算是史可法、吕大器、姜曰广、钱谦益这些公认的正人君子和文坛领袖,也不能让南方各方势力真正信服,因为马士英利用四镇扶持福王入主南京后,大家突然发现朝廷其实已经没有力量了,谁手中有力量,谁就能组织一个新朝廷,那么为何还要支持这些被马士英压的死死的正人君子呢?
柳如是来扬州,就是希望能够把顺军胜利或失败的消息尽快传回南京,从而好让钱谦益有所准备,毕竟这个时候谁早一步做出决定,也就相当于占据了先机了。
因此听着徐善持这话,柳如是也觉得挺刺耳的,因为她也是其中一位投机者。于是她立刻把话题转移到了扬州新城的建设上,“听说,太子召集了江南的能工巧匠,可是对于他们所涉及出来的新城图纸却都不满意。现在这个时节,难道真要修建一座尽善尽美的都城吗?百姓恐怕负担不起吧?”
陈圆圆微微一笑后说道:“姐姐也不是外人,妹妹也就老实说了,说扬州是都城为时尚早,但是扬州新城的建设却不能不慎重,因为这不仅仅是代表大顺风貌的一座城市,也是陛下给太子的一个考题。”
徐善持悄悄的站立一旁倾听着,以她的身份这种话反而不好说,柳如是问这样的问题反而没有负担,但是陈圆圆的表态却能反应出很多东西,不由她不认真的记在心中。
而一旁的柳如是显然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于是就顺着徐善持的心意继续问道:“给太子的考题?陛下是要考太子的办事能力吗?可以太子自幼长在宫内的经历,他又如何能够了解如何去修一座城市?”
陈圆圆迟疑了一下后说道:“其实当日陛下把修建新城一事交给太子时曾经说过一些话,两位姐姐要是不说出去,那么我倒是可以说给你们听听。”
徐善持和柳如是互视一眼后就对着陈圆圆分别说道,“我自然不会说给旁人听。”“若是不方便,可以不说。”
陈圆圆看了看两人后,才微笑着说道:“其实也不是需要保密的话。陛下当时和太子是这么说的:你眼中什么样的城市才能代表一个新世界,那么它就是大顺。对于大顺来说,最为重要的不是经验,而是想象力。但这个大顺不是属于某个人的,而应当是属于所有人的。所以你眼中的新世界如果不能符合人民的愿望,那么终究是建设不起来的。”
徐善持若有所思,柳如是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又低估了李自成的想法,她不得不感叹道:“我本以为江东子弟多才俊,却不料西北出了人杰啊。以陛下的高瞻远瞩,日后平定四海的必然是大顺了。妹妹倒是有福了。”
陈圆圆只能轻轻一笑带过,便岔开了话题道:“徐姐姐,麻烦你去问一问潘姐姐她们,一会游船来了,该怎么安排。”
徐善持知趣的退出了凉亭,这边陈圆圆方才对着柳如是说道:“柳姐姐,我知道你这次过来扬州,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看我,那么现在北方战事已经明朗起来了,难得你还要继续观望下去吗?”
柳如是也知道,这位旧日的姐妹虽然艳名高炽,但却要比李香君等人清醒的多,只不过她善于在人前藏拙,所以男人们只记得她的美貌,却忘记了她的智慧了。
她只得摇着头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既然你看穿了我的来意,那么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来扬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知道,陛下对于我家相公是个什么看法,比之马士英、史可法如何?”
柳如是把钱谦益和马士英、史可法相比,其心意不问也可知道了。陈圆圆迟疑了片刻,方才向柳如是反问道:“史可法关心自己的名声多于对大明前途的担忧;马士英虽然蝇营狗苟,却是真心想要为大明做点事的;至于你家相公,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名望?权力?还是想要真正为百姓做些事情?”
柳如是这下倒是被陈圆圆给问住了,她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史可法虽然有些注重自己的名誉,但还不至于被说的如此不堪吧。马士英结党营私,究竟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自家,这也是说不清的…”
陈圆圆却截住了她的话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管史可法还是马士英,他们的名誉、地位和权力都是来自于大明,若是没有大明,他们的一切就会成为过去。
所以马士英弄权究竟为谁并不重要,但是他拿到权力后至少在稳固大明的基本局面,而不是试图把自己同大明切割开来。但是史可法作为南京兵部尚书,实际的南京官员第一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不能尽快把大明新皇帝推举出来,反而要请远在广西的桂王来入继大统,这难道不是为名所累?
所以陛下北上前说过这样一番话,当前重要的不是谁比较适合当首辅,而是那些想当首辅的人为什么要当首辅,若是一个道德完人坐在首辅的位置上什么也不干,就算他是众望所归,他当这个首辅对于国家,对于人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重要的不是陛下对于钱相公的看法,而是钱相公对于首辅这个位置的看法是什么。大明之亡,就是亡在一群不肯承担起责任的人坐在了首辅的位置上。我大顺是不会重复这个错误的。”
柳如是能够听得出来,这恐怕不仅仅是陈圆圆对自己说的话,恐怕也是李自成想要对钱谦益说的话。也幸好有自己代为传达,否则自家相公一定接受不了李自成这么严厉的批评。因为李自成很明显是对于史可法、钱谦益这些人不满意,否则不会说的如此绝情。
不过柳如是也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当初史可法他们勇于承担责任,南方团结在弘光帝身边,顺军难道能够轻易逼迫弘光帝退位?这话听起来真怪。
第453章 扬州三
不过在陈圆圆面前,柳如是却也不能再如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说出自己的心声了,因为她这些天和对方的接触,发现对方现在就是站在了李自成的立场上看待问题的,对于李自成的任何批评,都可能会引发对方的反感。
柳如是虽然有些伤感,过去大家无话不说的交情看起来有些褪色了,但是她也不认为陈圆圆背叛了旧日姐妹的感情。秦淮八艳,本质上就是八个弱女子结团自保的一种手段,毕竟在这个男性控制一切的社会里,名妓虽然受名人雅士的追捧,但实质上依然还是男人的玩物。
若是有人以力破局,没有人会为了一件玩物去同权力对抗的,这就是陈圆圆即便名声再大,也要被权贵带去北京送给更大的权贵,往日追在她身后的所谓知己良朋根本就没有敢于出声的。
这也是寇白门对于嫁给保国公那么的高调炫耀;而董小宛对冒襄一往情深,事事以冒襄为先;这些人其实都只是想要逃离秦淮河,为自己找一个归宿而已。
哪怕当年姐妹交情再好,她们也不会为了姐妹而破坏了自己的归宿的,就如现在她对于钱谦益之事的上心,陈圆圆也把李自成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这并不是她们的姐妹情变质了,而是各自的利益不同了而已。
当然,柳如是也承认,李自成给与陈圆圆的东西,是值得陈圆圆现在的付出的,因为这是其他男子所给不起的东西,那就是权力。哪怕钱谦益对柳如是再宠爱,她所享有的一切也是来自于钱谦益恩赐,没有了钱谦益,那么她现在享有的东西就不会是属于她的。
但是陈圆圆的情况又和她不同,虽然陈圆圆能做上统计司司长的位置是因为李自成,但是李自成并没有对陈圆圆的行事进行过多的干涉,大多数的决定完全是陈圆圆和两位副手共同决定的,这也就使得统计司越来越成为一个独立负责的部门,而不像是某些读书人口中的天子鹰犬,大明的厂卫体系。
比如现在在柳如是面前的陈圆圆,她就有些分不清楚,对方是以李自成的女人身份,还是以统计司司长的身份,对她说这些话了。不过显然,现在的陈圆圆确实要比他这个钱谦益的如夫人自由的多,就算不愿意和她们这些从良女子往来的正室夫人和大家闺秀,现在也要以同陈圆圆的距离来决定她们的地位了。
虽然在心中有着五味杂陈的滋味,但柳如是还是很快抓住了重点,向着陈圆圆说道:“妹妹这话说得有理,可愿意承担起责任就能当首辅,难道连马士英、阮大铖这样品德败坏的人也能当首辅吗?这令天下人如何信服?”
陈圆圆心里其实也是认同柳如是的看法的,毕竟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也让她认为,只有正人君子才能当一个好官,品德低下的人肯定是会成为贪官的。不过李自成显然并不这么看,因此她也只能站在李自成的立场上看待这个问题。
于是陈圆圆心平气和的回道:“陈平盗嫂偷金,也不失为良相。赵普好财而无臣节,但却奠定了大宋一统的局面,结束了五代以来的乱政,可谓名相也。故夫子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德取人,而明亡矣。
因为平日里,我们只能看到私德而不知其公德,人能爱其家人,但未必会爱天下人,因为人有其私也。所以以大明太祖之能,也因为爱其子孙而大肆封赏诸藩,从而给子孙留下了靖难之变。
因此,与其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道德完人治国,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请那些有能人的坐在合适的位置上,并对他们的权力加以约束,这才是最符合实际的办法。”
柳如是沉默了片刻,终于叹息了一声道:“这确实是符合实际的做法,但不是圣天子的做法,那些读书人期待的是圣天子在朝,而不是一个和小人共存的朝廷。我担心,这样下去,日后正人君子反而不敢当官了。”
陈圆圆也有些无奈的说道:“虽然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正人君子在野,至少也能维持住乡里的风气,而小人被约束在朝堂之中,好过让他们在乡里鱼肉百姓。更何况,陛下也不认为自己是圣人,因此他不愿意和一群空谈道德的正人君子在朝堂上扯淡,能够让天下不再饿死人,就是他追求的治国目标了。”
柳如是一时哑然,正人君子不想当官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们也就不会对一个马士英担任首辅耿耿于怀了,南京的弘光朝之所以垮台,不就是正人君子想要把马士英排除在朝堂之外,试图组建一个完全由正人君子组成的朝堂么,只不过马士英联合了军队和勋贵掀了这些正人君子的餐桌而已。
陈圆圆的回复就是,你们不想当官就在家乡教育子弟好了,反正李自成也不打算当什么圣君,不需要营造众正盈朝的局面。柳如是根本没法接这话,否则本就松散的钱谦益一派立刻就要作鸟兽散了,日后钱氏族人恐怕都要恨她入骨,要是真的让李自成坐稳了江山的话。
柳如是只能避开了道德这个话题,接着说道:“我家相公对于首辅的位置并没有贪念,只是觉得马士英这样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似乎并不妥当。哪怕不评论其的人品问题,就算是治国能力上也为江南士绅所诟病,江南乃国家的财富和税赋之所在,若江南百姓怨声载道,这个首辅难得还能继续干下去吗?”
陈圆圆对于马士英倒是没什么恶感,虽然过去她交往的对象都是东林出身的公子哥,但是她现在和这些人斩断关系都来不及,如何还能继续为他们说话。倒是柳如是,从良的对象是钱谦益这位东林大佬,自然不能不摆出和马士英、阮大铖势不两立的立场,否则东林党人及复社士人就不可能支持钱谦益。
虽然能够理解柳如是的立场,但陈圆圆也无意迁就对方,因为马士英、阮大铖对于她和统计司还是相当友好的,特别是后者几乎成了统计司的半个耳目,连统计司派人在南京借住的房子都是阮大铖出面协助的,而所谓的东林党人和复社君子则把统计司视为了洪水猛兽,根本不愿意接近,此消彼长之下,陈圆圆也不可能帮着这些正人君子去对付投靠自家的有力人士。
因此她只能善意的提醒对方道:“江南百姓对于马士英有怨言,我们是知道的,但是马士英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经过都元帅府同意的,反对马士英就是在反对都元帅府。
据我们所知,一些江南百姓的怨气似乎并不是指向南京,而是对本地的乡绅感到不满,认为这些乡绅依仗着特权把朝廷的赋税都摊派到了他们身上。至于朝廷给与地方的好处,则又被乡绅们给截留了。
现在这些乡绅试图把乡民的怨气转嫁给南京,甚至是都元帅府身上,似乎他们压榨本地乡民也是迫不得已,是为南京和都元帅府所强迫的。
钱先生和马、阮两位的政治异见,都元帅府不会持特别的看法,但姐姐应当劝一劝钱先生,不要被某些士绅给绑架了,明面上攻击马士英,实质上却试图对抗都元帅府,这就是迫使都元帅府在双方之间表态了。我觉得,钱先生一定不会喜欢我们的表态的。”
陈圆圆语气中的冷酷,让柳如是颇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语气不应当出现在她们这样的女子身上,只会出现在那些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势要人士口中。
但这一刻她终究还是退缩了,她向着陈圆圆说道:“钱相公绝没有同都元帅府作对的意思,但是江南百姓的负担确实很重,南方一县的赋税都要比北方一府或几府高。妹妹应当知道,苏州赋税之高确实是甲于天下的…”
陈圆圆也针锋相对的说道:“可苏州的地价之高也是甲于天下的,那些土地就在士绅手中,普通人家几乎没有多少土地。相比起苏州的土地地价,苏州的田赋并不算高,若是比之北方的土地价格和田赋之比,苏州反而是低的。
所以都元帅府也说过,若是苏州百姓觉得难以缴纳税赋,国家可以拿北方的土地或海外的土地加以置换,北方的土地换苏州的土地,以三换一,海外的土地换苏州的土地以三十换一,且海外土地三十年内不征税,但是到现在为止,报名之人也是寥寥无几啊。”
柳如是终于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了,都元帅府想出的换地办法,确实是吓住了一批士绅,大家只是希望能够减免田赋和积欠,但是都元帅府拿换地来要挟大家,这就有些过分了。
苏州的土地赋税再重,但依然还是有利可图的,因为苏州的粮食价格是江南粮食价格的标杆,也就是说苏州这个地方其实有许多人是吃商品粮的,这里的土地并不是单纯的种植粮食,还有各种经济作物,和大量的手工作坊,把苏州的土地交换出去,虽然看似能够获得其他地方更多的土地,但是在收益上其实是大大的减少的。
更何况,苏州一直以来都是相当和谐稳定的局面,根本不是北方和海外那种社会秩序恶劣的地方,因此这里的人其实还享受着和平和稳定带来的隐形收益。就好比一个读书问题,哪怕苏州一个给孩童开蒙的老师,在北方都可以称之为一县读书人的代表了。所以南方的文化水准越来越高,而北方则始终是文化发展程度不一的。
试图叫唤几声,好让朝廷给自己好处的苏州乡绅们,看到朝廷这回动真格的了,自然就闭上了嘴。
第454章 扬州四
柳如是虽然是旧日姐妹中最为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但是同已经开始真正影响国事的陈圆圆相比,她的见识终究还是没有脱离空谈的名士范畴。
毕竟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变为现实之后对于国家的影响到底是好是坏,而陈圆圆现在一个判断却能影响到几百上千人的命运。意识到这种权力所带来的责任负担之后,陈圆圆反而比其他人更加的拥护都元帅府的决策,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个人判断是不可能比都元帅府集中各位大小官吏的意见后做出的决定更加的合理,且统计司也不应当有过于独立的判断,因为统计司本身所具有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于是,在名士中以见解独特而著称的柳如是,在这个昔日看起来并不怎么关心国事的姐妹面前第一次吃了瘪。当她意识到自己没法用赢得钱谦益这些名士的见解折服这个妹妹的时候,她顿时改变了方式说道:“那么妹妹以为,我家相公该做什么才能得到陛下的认同?”
陈圆圆思考了片刻后才对着柳如是开口说道:“陛下北上之前倒是和我说过,他说天下事的关键只在于两字,钱粮。军队打仗需要钱粮,国家修建水利、道路需要钱粮,赈济灾民需要钱粮,不管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先计算钱粮,否则就不可能成功。
这个钱粮怎么来?国家本身不可能产出钱和粮,国家之消耗钱和粮。因此国家存在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如何发展经济,让百姓能够安心生产和贸易,然后以合适的比例征收税额,最后再将之合理的安排给国家所支出的各个方面,如教育、交通、医疗等,从而让百姓能够更加安心的发展生产贸易,这就是一个不断扩张经济的循环模式。
所谓藏富于民而拒绝纳税,和拿着国家征收的税款用于一部分人的享受而不反馈给国民,都是在破坏国家存在的根基,因此这两种人都不适合成为国家的领导者。
姐姐问我,钱先生该做什么才能得到陛下的认同,妹妹以为,这话其实错了。钱先生若是想要首辅的位置,那么就应该拿出一套征税和分配税收的合理方案,去获得国民的认同才对。因为这是大顺国民的首辅,不是陛下的管家。”
柳如是有些被陈圆圆说糊涂了,她不由接口问道:“若是江南士绅支持我家相公,难道陛下也会认同我家相公的主张吗?”
陈圆圆注视着这位姐姐一会,方才对其纠正道:“我说的是国民的认同,士绅不过是四民之一,并不能代表四民,否则都元帅府也就不会存在了。陛下提议各地设立议事会,就是希望国民能够选出自己的代表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而不是再如大明一样,百姓在国家大事上一无发言权,二无否决权,只能依赖武力来对抗朝廷。
若是各省的议事会都认同了钱先生的主张,陛下为什么要同国民的主流过不去呢?姐姐应当知道,陛下之所以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仰赖于百姓的支持,若不是大明百姓都反对大明朝廷,陛下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的败而后起的。没有了百姓的支持,陛下也就不能称之为陛下了,这是陛下的法统所在。”
柳如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从一开始她就搞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李自成所建立的大顺和大明士绅所主张的道统就不是一回事,所以她试图用大明士绅的共识去同陈圆圆沟通,结果只能是鸡同鸭讲了,双方所看到的东西都不是一个东西,还怎么进行讨论?
反应过来之后,柳如是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于是向着陈圆圆问道:“按照妹妹的说法,议事会代表着各地百姓,可是现在大顺并没有真正统一天下,长江以南各省依旧是遵从于大明的,而四川更是在张贼…献忠手中,若是真要按照议事会来决定天下大事,这天下未必就归属于大顺吧?”
陈圆圆迟疑了一下后方才回道:“由议事会决定天下大事,首先要有这样几个共识,统一在一个国家的统治下,大事付诸公议,小事决于朝廷,少数要服从多数。也许天下未必会归于大顺,但是天下会重归一统,而重建太平。这就是陛下所认为的,当今天下百姓最为渴望的大势,若是违背了这一大势,都元帅府就不可能获得百姓的支持。”
就算柳如是心里还是眷恋大明的,这一刻也觉得李自成的主张简直是匪夷所思,因为这等于是当下最有可能以武力统一天下的武人主动放弃了武力,而试图让天下人自己来选出一个皇帝,这简直是违背了常理,她很难想象会有这样天真的人存在于世上。
柳如是于是追问道:“那些跟随陛下的将领也会同意这样的主张?他们跟随陛下征战十余年,不就是为了博取一个开国功臣的地位?若是陛下不为陛下,则置他们于何地?”
陈圆圆却反问道:“自古以来,开国功臣有多少是有好下场的?汉高祖和大明太祖,为了坐稳了江山清理掉的功臣难道还少吗?陛下不是不为陛下,而是希望能够借此约束皇帝的权力,并令天下早归太平,不欲令北方之战火蔓延到江南,百万生灵涂炭只是为了少数人的野心而已。”
柳如是终于沉默了下去,北方这些年的战乱带来的人口大量减少,早就随着那些南逃的士民和朝廷的邸报传遍了江南。而此前长江沿岸各地爆发的奴变,也给各地士民带来了极大的震骇。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料到,北面的顺军还没有打到长江,身边的这些奴仆就已经开始起来造反了,且这些奴仆对于昔日主人家的愤怒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之前江南士绅之所以拒绝四镇过江,除了怕这些在北方蛮横惯了的官军在江南劫掠之外,就是怕这些军队和本地的奴仆勾结起来为乱。外地的军队进入本地本来就不怎么受约束,再有了解本地内情的奴仆上门去带路,那么这些外地军队就几乎没有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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