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她拿起了纸,然后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尊敬的特蕾莎殿下:
既然我是委托您的父亲将这些礼物赠送给您,那么想必您是第一个亲手打开匣子的人,当我正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一想到未来即将发生的这一事实,我就禁不住百感交集。
诚然,我不喜欢您,也绝不奢望您喜欢我,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前发生的那些冲突——即使没有命运的作弄,我想我们本身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也会让我们合不来,所以我在这里就不厚颜称呼您为我的朋友了,想来您也不愿意被人如此作呕地对待吧?
但即使如此,在我内心当中,现在仍旧对您存有几分敬意,因为您以自己的执拗和决绝,轻易地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份爱意,以及与此相称气魄和胆量,何尝不让人动容呢?
无论是身陷囹圄时,还是如今重享荣华时,在一个个漫漫长夜当中,我都曾经思索过,如果之前我再做得更好一些,那他是否会回心转意,选择长久地驻足在我身边呢?
但是我想他不会,悲哀的就是,无论我做到多少,哪怕我奉献了我所拥有的一切,还是无法改变最终的选择,有些事似乎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让人难以摆脱。
要说怨恨当然会有,可是眼下怨恨又有什么意义呢?眼下比起怨恨来,我更加担心的是他因为壮志未酬而悲哀早逝——我相信,他早就已经做好了不成功就去死的决定,而我绝对绝对绝对不想要看到这种事发生。
所以我祈祷他成功,而他的成功又必须仰赖身边所有人——包括您在内——的努力,而且要说世上现在有什么人对他帮助最大,我想也非您莫属了。
哎,没想到结果我的希望要寄托在您的身上了,这一切可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您肯定看不到我此时脸上苦涩的笑容,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总而言之,特蕾莎殿下,因为命运的捉弄,我并非出于自己所愿地把他托付了您,但我诚心地恳求上帝保佑他和您,哪怕代价是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喜结连理,这对我来说也比听到可怕的噩耗要强,我所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如果再受一次重击,那时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请带着我的祝愿努力吧,特蕾莎,我会为你们祈祷的。
除了这封信之外,匣子里还有一些珠宝和财物,比起您一家人所牺牲的一切,这当然只是微不足道的馈赠了,只不过这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也算是弥补我之前空手看着艾格隆离开的遗憾吧……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转交给艾格隆,算是了却我的心愿。
作为一个曾经当面讥讽过、侮辱过您的人,我无言请求您宽宏大量,甚至也不会强求您接收我的祝福,我只希望您记得,无论这个世界在未来对你们倾泻多少恶意,在您遥远的故乡,还有一个人会不计个人得失地祝愿你们一切成功。
已经发生的一切让我明白,如果有一天您靠着对抗命运的拼搏,戴上了皇后的宝冠,那您确实配得上它。
但愿未来我们还能再见,那时候也许我会笑着请您喝上两杯,感谢您对他的照顾和帮助……
——期待愿望成真的可怜人。”
在寂静当中,特蕾莎看完了苏菲写给自己的信。
她没有想到,原本预想的那些激烈的言辞一句没有,信中苏菲的语气反倒是温润平和,既忧郁又带着点洒脱。
看来已经发生的一切灾难,带给她的不止有痛苦,还有成长。
同样,看上去她已经从最低谷当中走出来了,已经开始直面自己的人生。
这是好事。
“我接受您的祝福,殿下。”特蕾莎看着匣子,仿佛面对着苏菲一样低声说,“同样,我也祝您往后一切顺利。”
接下来,她继续打量这个匣子。
如果她乐意的话,她可以继续把匣子里的暗格都翻个底朝天,把里面的东西统统都抖出来,甚至直接都扔到海里去,绝不让它们得见天日。
可是,她不想那么做。
她拿走了苏菲写给自己的信,然后又将梳妆盒重新封了起来,让一切都归于原样。
苏菲既然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恳切了,那自己也不能做出丢脸的事情。
从小到大她所受到的教养,都让她不愿意做出卑鄙的行径,尤其是已经落到如此境地的苏菲,她实在不想在暗地里又捅人一刀,这实在太不像样了,体面的人不应该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无论匣子里面有什么,既然是她想要送给艾格隆的馈赠,那就让真正的主人来处置它们吧。
“哎,真是个执着的人!”特蕾莎半是感慨半是心酸地说。
在这一声感叹当中,曾经对苏菲的怨怒也随之烟消云散,对于这位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子妃,她的心里也只剩下了美好的祝愿。
她下了决断之后,又打开了门,把夏奈尔叫了进来。
“夏奈尔……”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桌上的匣子,“我已经弄清楚了,这个匣子并不是父亲送给我的,而是为我转赠送的礼物,原本的赠送人是苏菲殿下。”
“什么?”夏奈尔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一瞬间她也有些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记得她们两个关系非常恶劣,所以她怕说错话,惹得特蕾莎不高兴。
“别摆出这副样子,夏奈尔。”特蕾莎轻轻摇了摇头,“当时我是同她吵过,可是你是见证过的,都是她主动挑事的呀……而且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必要再生她的气呢?”
“那么……苏菲殿下,现在还好吗……?”夏奈尔小心翼翼地问。
苏菲毕竟是她最初侍奉的人,哪怕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主君,但是对她还是留存有许多敬意。
“还能好到哪儿去呢?”特蕾莎苦笑着反问,“不过,至少是缓过来了,皇帝陛下也已经恢复了她的地位和待遇,总算是熬过去了吧。”
“是这样啊……”夏奈尔轻轻点了点头。
作为见证者之一,她当然同情苏菲的遭遇和痛苦,但同时在她看来,这也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所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时间房间又陷入到了沉默当中。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片刻之后,特蕾莎重新打破了沉默,然后又看向了匣子,“这些礼物名义上是给我,但我想其实她只是要给殿下而已……既然如此,那还是让殿下自己亲启比较好。你安排一下,让人尽快送过去给殿下吧。”
夏奈尔又惊讶地看了特蕾莎一眼,然后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用敬佩的表情点了点头。
“好的,殿下,我立刻就安排,那些押送俘虏回来的人马上就要回去了,我可以让他们把匣子带过去。陛下很快就能收到。”
虽然夏奈尔一开始对特蕾莎殿下还有点不服气,觉得殿下只是因为偶然被皇帝陛下挑中,才得以成为陛下的未婚妻;但是在特蕾莎身边待久了以后,她却不知不觉当中被特蕾莎的风范所折服,真心实意地为她效劳,按照主母来对待这个少女。
在她内心当中,既然她自己绝无法奢望能够成为和陛下并列宝座的人,那么相对来说,特蕾莎殿下坐在那里,她觉得是最合理的了。
她只盼着自己能够在陛下身边有一席之地,用一生时间为这个家族尽忠,这就够了。
“嗯,那就这样吧。”特蕾莎也不再纠结,快步走出了房间,把一切留给夏奈尔处理。
跨出房门的一刻,她就已经将刚才的思绪都抛在了脑后,属于她的事情还有太多,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为这些往事而伤脑筋了。
很快,特蕾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中。
按照刚才的安排,晚餐她将和那些父亲派过来的信使共同用餐,而在晚餐之前的间隙,还有一点时间,她想要抓紧时间处理一件紧要的事情。
在离开迈索尼之前,她曾经跟艾格隆提议过,向他的母亲、目前身为帕尔马女大公的路易莎写信,寻求两个人之间的和解。
艾格隆最初勃然大怒,但是在她的劝说之下,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然后两个人一起拟就了一封信,然后派人送到了小小的帕尔马公国当中。
信寄出多日之后,一直都没有回音,艾格隆原本就没有抱希望,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而特蕾莎也心里犯了嘀咕,心想难道自己的愿望落空,路易莎根本就不想跟这个“叛逆”的儿子扯上关系了?
没想到就在昨天,她这里接待到了一位偷偷前来的信使,然后接到了路易莎的回信。
在信中路易莎的用词非常矜持谨慎,看得出来她不想惹上背叛祖国的嫌疑,只是礼貌地跟艾格隆和特蕾莎问好,并且祝福他们两个未来能够幸福结合,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讲。
但是特蕾莎却没有失望,她知道,路易莎只要肯回信,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一些东西了。
而这就是她进一步努力的方向。
路易莎不光和艾格隆是母子,并且处于她的特殊处境,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乐意看到儿子飞黄腾达的——不然,当年她也不会积极地推动艾格隆和自家联姻了。
儿子的成就越大,她和奈佩格伯爵生下的孩子们就越有希望沾光。
当然,她绝不奢望路易莎公开表态,站在儿子一边,但只要路易莎肯在暗地里合作,那对艾格隆就是莫大的帮助了——毕竟,帕尔马再小,也是一个公国,身为统治者的路易莎可以轻易地就同欧洲大陆的金融家们打交道。
通过路易莎,他们也可以轻松地将珠宝化为源源不断的金钱。
这对互相埋怨的母子,也许可以在互相的利用和合作当中,稍稍弥合过去的裂痕吧。特蕾莎心想。
151,愧疚与决心
随着太阳从海面上冉冉升起,远在纳夫帕克托斯的艾格隆,又迎来了新一天的忙碌生活。
生活在堡垒当中的他,从行军床上起床之后,一个人洗漱,然后吃了一顿简便的早餐,接着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毫无疑问,自从习惯了夏奈尔那体贴而又无微不至的服侍之后,眼下的生活确实让他感到非常难受,但是随着出征的日子日渐增长,他渐渐地已经习惯了这种简陋的生活。
说到底,现在流的汗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日后的舒服日子,他愿意忍耐和牺牲。
自从纳夫帕克托斯被攻克之后,他就一直停留在这里。
因为自己的力量有限,而且敌情不明,所以他的想法先按兵不动,注意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静静地等待着新的时机。
虽然目前来看,他的突然出现给土耳其军队以巨大的混乱,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对方已经在着手应对自己,报复的重拳即将砸来,就连空气当中都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为了应对接下来必然会到来的战斗,他也在加紧训练自己的士兵,并且强化纳夫帕克托斯的布防。
正当他刚刚吃完早餐的时候,他的亲卫队长安德烈-达武走了过来,并且给他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陛下。”在恭敬地行礼之后,他继续说了下去,“之前被我派去押送俘虏的人,从迈索尼回来了,他们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想您一定会开心的。”
“哦?那说来听听。”看他说得这么玄妙,艾格隆立刻来了兴致。
“应特蕾莎殿下的请求,卡尔大公特意从奥地利找了几个军官过来,协助您指挥作战。”安德烈-达武也没有卖关子,而是面带笑容说了下去,“他们现在已经作为信使到了特蕾莎殿下那里,预计马上就跟殿下告别,然后赶到您这里了。”
艾格隆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咧开嘴大笑了起来。“是吗?那太好了!”
说完之后,他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毫无疑问,他现在虽然手里已经捏着一支队伍,但是其中具有长年军事经验的人并不多,素质可靠的军官自然只会更少,遇到问题的时候只能一边总结一边自己想办法解决,而卡尔大公挑选过的军官,必然能够改善他的窘境。
不过他最兴奋的地方并不止于此。
——先前,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卡尔大公自然暴跳如雷,虽然他并不曾亲眼领教,但是听特蕾莎说,可谓是对他深恶痛绝,但是现在他这么做,无异于他是默认现状,承认自己这个未来女婿了。
对艾格隆来说,他对大公夫妇的印象都非常好,也非常感激当初他们的看重和照顾,如果能够和他们夫妇修补关系的话,那也是一件幸事。
当然,这些人身份特殊,不太容易能够融入到队伍当中——毕竟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们对奥地利军人肯定还是心怀怨恨的。
而且,他们大概率法语也不会太流畅,和自己手下的这些骑士团成员交流起来恐怕也不会太顺畅。
不过哪怕有以上这些问题,他们至少也可以当做自己的军事顾问使用,他们的经验和技术都经过了考验,绝对不是自己手里这些半瓶子醋们能比的。
艾格隆的脑中很快转过了这些念头,最后他笑着点了点头。
“很好,那可要好好地招待他们才行。还有其他的好消息吗?”
“还有一个。”安德烈-达武回答。“随着信使到来的,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特蕾莎殿下让他们拿了过来,转送给您。”
嗯?礼物?
艾格隆一下有些疑惑,他打量了一下安德烈-达武,发现他的表情也有点奇怪。
于是,艾格隆连忙问。“怎么了?这礼物有什么奇怪的吗?”
“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安德烈颇为尴尬地笑了起来,“只是,它看上去……像是个梳妆盒。”
艾格隆顿时也不禁大为惊讶。
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这位岳父大人是故意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出口气了——不过仔细想想,大公也并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把它拿过来吧,让我看看。”艾格隆很快定下了神,然后平静地下了命令。
很快,安德烈-达武双手吃力地端着那个梳妆盒,把它拿了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陛下,就是这个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了少年人,然后愕然发现少年人正用一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看着那个梳妆盒。
“陛下……您没事吧?”
艾格隆此时已经听不见安德烈的话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经放到了那个梳妆匣上面——别人认不出来很正常,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这就是美泉宫里苏菲常用的梳妆匣,他出入过她的房间那么多次,不可能认错的。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会变成卡尔大公的“礼物”被送到这里来呢?他脑海中一下子多了不少问题。
很快他重新理清了思绪,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大概,是苏菲拜访了大公,然后委托他把这个梳妆匣当成礼物送了过来吧……他很快就猜中了事情的大致梗概。
“陛下……?”眼见艾格隆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安德烈-达武连忙又问了一声。
“啊……安德烈,我没事。”艾格隆总算点了点头,“好了,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纵使安德烈是他的亲信,艾格隆也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都说给他听——因为这件事现在牵涉重大,绝不能告诉给外人。
安德烈-达武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惑,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这个梳妆匣绝对非同小可,陛下既然不愿意对自己说,那他也绝对不能多问。
只是他躬身行礼,然后直接离开了,留下艾格隆一直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梳妆匣。
虽然离告别她也只过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是这一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仿佛恍若隔世,但一切又都是那样鲜活。
它暗沉的色泽,还有鲜艳的花纹,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轻易地就勾起了他尘封在脑海中的回忆。
同苏菲相处时的一幕幕回忆,开心的,悲伤的,纷纷涌上了他的心头,而那些画面渐渐地消褪,最终定格到了那一晚上她跪在地上哭嚎的模样。
这已经成为铭刻在他灵魂当中的一幕了。
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和哭泣声,此刻仿佛又回荡到了他的耳边。
“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结果。”在恍惚当中,梳妆匣仿佛像是留声机一样,从里面传出了质问的声音,“都是因为你!”
是的,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任性地将她拖入那个漩涡,就算自己逃走了,她也不至于如此肝肠寸断、不至于背负如此可怕的责罚和罪孽吧。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他无法逃避,也不想要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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