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代重奸
“尔等以利视我,我如何不能以利视尔等乎?”
“好啦,好啦,别和这位老丈计较了!”张顺闻言不由笑嘻嘻道。
“其实先生有所不知,正是这位老丈觉得本王心善,定然不会为难与你,这才如实相告。”
“舜王殿下!”吴阿衡不由仰头长叹道。
“人常言:礼贤下士。又言:礼不下庶人。今见舜王之德,始知其误矣!”
这就是两人古今思想之间的差异了。
按照现代观点“人人生而平等”,哪怕对方贫穷富贵,乞丐权贵,首先他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其他身份。
而依照这个时代的观点,要想让我尊重你,首先你得是个“士”。
那吴阿衡遂挣脱士卒,五体投地道:“既然得舜王如此厚爱,阿衡岂不效死乎?”
不是,这就完了?
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结果就给我玩一场“躲猫猫”?
“昔日我破白莲妖人,保一方平安。先帝视之以赐我铠甲一副,御笔‘忠’字一枚。”吴阿衡看出众人的疑惑,不由解释道。
“先帝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韩爌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就是这样报答天启皇帝的吗?
“舜王如今以国士待天下人,天下人焉能不以国士报之!”吴阿衡振振有词道。
“故而先帝恩我一人者,乃私也;舜王恩天下者,乃公也。”
“阿衡虽愚,未敢因私废公耶!”
第195章 冲突
既然蒲州知州何复触碑而死,张顺又先后招降了原大明首辅韩爌、分守河东道管平阳府副使吴阿衡、参将郑嘉栋及蒲州千户张赏等千余人,基本上解除了明军残部对义军河运的通道,便欲赶往绛州。
由蒲州至绛州,陆路二百八十里,水路三百五十里。
张顺命孙守法为蒲州守将,擢张慎言之子张履旋为知州,以拱卫“三河口”、守御蒲坂津。
其自率韩爌、宋献策、吴阿衡、郑嘉栋及左右亲卫一干人等离开蒲州。
轻舟快帆,日行百里,众人只用了两日半功夫,于第三天下午就赶到了绛州城外。
张顺出舱一看,只见城外汾河之上千帆尽列,旗帜如云。
义军所扎营寨,临河而列,整整齐齐遍布汾河沿岸。
附近又有高声吆喝声,张顺扭头望去,只见三五十士卒正在驱牛赶骡,拖拽一门万斤红夷大炮“擎天大将军”往一旁的船上装去。
原来这些炮沉重异常,义军不得不借助水运运输。
原本从此处卸下,准备攻打绛州城用,只是没想到现在又用不上了。
“启奏舜王殿下,绛州城已降,前军张天琳携韩霖、张汝魁、党守素及绛州知州雷翀、士绅段衮等前来迎接殿下!”姬龙凤连忙上前汇报道。
自从上次归降以后,张顺喜他勇武,又为了安众降将之心,便将他留在身边听用。
不过王锦衣依然对他颇有疑虑,只是派他做一些“跑腿”的活计,以免影响张顺安危。
这姬龙凤和王锦衣、陈长梃、李信一干人等不同,后者除了武艺高强以外,都有正经营生,甚至有的还是廪生。
而姬龙凤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武师,平时务农,闲时习武,并无后三者身份地位。
故而他对张顺的安排并无不满,反倒愈发勤勤恳恳。
“哦?”张顺闻言抬头一看,正见张天琳等引着一群人赶了过来。
“罪臣绛州知州雷翀见过舜王殿下!”张顺还未看得仔细,早有一人连忙上前请罪道。
“啊?先生请起,请起!”张顺连忙一把扶起来来人,一脸欣喜道。
“先生秉持大义,弃暗投……投秦,张某欢喜还来不及,岂有怪罪之理!”
“雷先生乃西安府郃阳县人氏,历任榆次、清苑、丰润等县教谕和泽州学正。”那韩霖生怕张顺不明白,怠慢了此人,不由连忙解释道。
“但凡遇到灾荒,先生都捐俸以赈,前些日子竟又将家中存粮千余石运到绛州赈饥,真真‘老父母官’是也!”
“哎,谬赞,谬赞,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那头发近乎全白的雷翀闻言不由摆了摆手,一番不好意思模样。
张顺闻言不由颇为惊讶,没想到这大明不是没有好官呐。
当然他却不知道,按照原本历史线这位“好官”很快就会被人排挤致仕,然后在家赋闲二十余年,直到阖然长逝,也没有被人再度启用。
当然这雷翀这一次之所以这么痛快的投靠义军,除了韩霖劝说之功以外,未必没有其近期遭人攻讦的原因。
待张顺安抚他一番,然后韩霖又扯着一人上前道:“此人唤作段衮,字九章,乃是绛州士绅。此次说降绛州城之事,出力甚多。”
哦?张顺看了他胸前的十字架一眼,不由心中了然。
原来在万历年间,韩云、韩霖兄弟随父前往松江读书,刚巧“西法党”人徐光启丁忧在家。
两兄弟由此接触天主教,“尝学兵法于徐光启,学铳法于高则圣”。
随后韩云入教,于万历四十八年受洗。
至天启元年,韩云又邀请艾儒略前往绛州为其家人受洗,天主教由此传入山西。
其中段衮家族和韩霖家族正是天主教在绛州传教的两大支柱。
这一次韩霖轻取绛州,想必天主教在其中于有力焉。
且不说张顺心中如何警惕,口中却笑道:“真义士也,不知阁下可愿随我建立一番功业?”
不曾想那段衮却摇了摇头道:“功名非吾愿,但愿吾教兴。”
“吾主者上帝也,全知全能全善,不下孔孟。今取绛州,全赖其力。殿下若能奉之,天下何足道哉?”
韩霖闻言顿时脸色大变,他深知张顺对天主教颇多抵触。
故而在面见张顺之前,他千叮万嘱段衮,万万不要提及此事,却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固执己见。
其实段衮之所以如此不合时宜的提及此事,心中自有打算。
他笃定义军新据绛州,“舜王”定然要安抚城中降官和出力甚多的天主教徒。
他借机提出如此“小小”的要求,想必舜王定然不会断然拒绝。
呦,这就要“逼宫”了!
张顺半眯着眼,乜斜了韩霖一眼。
段衮以为他和这时代的人一样,对这些东西不甚敏感。
却不知张顺来自于后世,对信仰这块比他们还要门儿清。
他不由哈哈大笑道:“段义士果然是虔诚之士,只是不知这绛州城中还有哪些声望卓著之士,也加入了这天主教?”
韩霖被张顺扫了这一眼,竟如同被猛虎盯上了一般,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寒意打心底涌了上来。
别看张顺平日温顺的像只人畜无害的家猫,其实他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
韩霖当初被张顺逼迫加入义军以后,是亲眼他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且不说他手底下一群骄兵悍将,单说张慎言乃泽潞名士,吕维祺是河洛大儒,洪承畴系大明督抚,李自成本陕西悍寇。
这些人有的是生死大敌、互为仇雠,有的是恃才傲物、目下无尘。
舜王能把这些人治的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为其卖命,足见其能。
段衮何许人也,也敢虎口捋须!
那段衮不知道韩霖已经在心中为他默哀了起来,他还道张顺果然中了他的心计。
他不由连忙应道:“如今仅在这绛州城中,就有我及兄弟段袭、段扆三人和韩家韩云、韩霖两人,其余教徒不可胜数……”
“我天主教众人,天文、历法、算数、建筑、兵法、火炮,无所不专,无所不精。”
“殿下若是得我等相助,仿儒教旧历,罢黜百家,独尊我教,到时候取天下易如反掌矣。”
“好胆!”段衮话还没说完,原山西巡抚孙传庭及原河东副使吴阿衡、绛州知州雷翀顿时不由勃然大怒。
他们本是儒生出身,读圣贤书,学文武艺,哪里容许这厮在这里大言不惭?
别看明末已经有李贽这样的“异端”“谤儒”、“非儒”,但是他依旧发端于阳明心学之脉的泰州学派,断然不会影响这些人出将入相。
而若是真让天主教得了势,整个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都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
一时间群情激愤,一场由段衮挑起的东西方思想冲突一触即发。
第196章 谁的上帝
“哎,都是自己人,大家不要激动!”张顺伸手阻止了众人的声讨,笑道。
“这位段义士颇有忠义之心,但是言辞激烈,多半为洋僧所蔽之故。”
“其所谓‘天主’、‘上帝’者,盖我之上古所谓‘天’‘道’‘帝’者也。”
“其名虽异,其理一也,诸位且勿多虑!”
众人闻言一愣,一时间脸色各异,纷纷沉吟,琢磨其张顺的心思来。
什么意思?
舜王这是要支持天主教,抑制儒家,还是支持儒家,抑制天主教?
一种思想理论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思想理论,其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利害关系。
舜王欲何去何从,自然关乎到身边所有人的利益。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那段衮闻言却欣喜若狂起来。
原来“补儒”、“超儒”本是天主教来中国传教的主要战略。
其具体措施便是借着“补充儒家不足”的名头进行传教,对中国传统的一些观点进行改头换面、偷梁换柱,最终达到“超越儒家地位”的目的。
如今看了就连大名鼎鼎的舜王似乎也没识破其意图,自然大事定矣。
然而,就在这时韩霖却苦笑了起来。
张顺对天主教的态度他已经知之甚详,所以无论后面会说出什么话,他都不会有任何意外。
果然,只听到张顺继续笑道:“大西人愚昧,枉以己心拟天心,僭称‘天主’、‘上帝’,实在是狂妄自大之徒。”
“其天者,无识无虑,道法自然,焉能以人心度天心乎?”
“你……”段衮闻言不由又惊又怒。
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
天主教来中国传教之时,试图用宗教意义上的“上帝”来代替哲学化的“天道”、“上帝”,那么张顺便故作不知,反过来用中国传统的“天道”、“上帝”哲学化宗教上的“上帝”。
“你问我信不信上帝,我当然信上帝!”却听张顺笑道。
“但是我信的是那个‘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上帝。”
“是那个‘天者,理也;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的上帝。”
“是那个‘天子祠天帝,公侯祠百神,自卿以下不过其族’的上帝。”
“而不是那个‘枉以己心拟天心’的上帝,愚夫蠢妇膜拜的上帝,假借上帝之名行个人之实的上帝!”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中国古代的帝王除了世俗的帝号以外,还有一个“天子”的名号吗?
中国自个以来不是没有自己的至高神,而是有一个高到连公卿大夫都不配祭祀的至高神。
这个神就是昊天上帝,或者被称之为天,或者被称之为天帝。
其名虽异,其神一也。
此神天下人皆可信之,然而具有祭祀之权者唯有一人——那就是当朝天子!
故而圣天子能敕封天下神灵,故而在民间传说中得到宋皇敕封的“包青天”包拯可以“日审阳,夜断阴”,故而一旦百姓士绅对当朝皇室失去信任以后,谓之“失天命”。
所以在封建社会,只要有教皇存在,无论天主教的传教多么小心翼翼,其和儒家乃至当朝天子的冲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事情。
因为,中国的信仰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帝”,中国的教皇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子!
“你……你!”段衮听了张顺这一番话,顿时脸色大变。
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张顺,只觉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噗嗤”一声喷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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