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
曹操望着刘备,一时间面色变得极为复杂。
“不是,只是觉得很多东西玄德这么一说,好像忽然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就那么一说,孟德就那么一听,这话可不敢往外说啊。”
见者刘备笑盈盈的脸,曹操沉默了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苦笑着连连摇头。
“我乃宦官之后,士人才不会听信我的胡言乱语。”
说完,曹操顿了顿,又一脸纠结。
“玄德所言,是卢公所传授,还是……”
“我老师海内大儒,谦谦君子,天下表率,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刘备笑道:“唯我有这种边地小人,织席贩履,卑微不堪,沉沦泥潭,无法自拔,才会有如此胡乱揣测三代圣贤的肮脏意图啊!”
听着刘备毫不犹豫的自污,曹操忽然非常敬佩刘备。
“玄德所言,操记在心里了,玄德所求,操也记在心里了。”
“备所求者,何为?”
刘备笑眯眯地看着曹操。
曹操笑而不语。
“不知道吧?”
刘备哈哈一笑,指了指桌上的烤肉,开口道:“有些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吃饱穿暖,而有些人生来就能吃饱穿暖,有些人梦寐以求的是能够随时随地吃到烤肉,而有些人生来就能够随时随地吃烤肉。”
说完,刘备盯着曹操,一脸滑稽。
曹操一愣,忽然噗嗤一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无妨,无妨,哈哈哈哈!玄德真乃妙人!妙人!哈哈哈哈!等回去,等回去之后,我叫人去给玄德府上送上一年份的香料,如何?”
刘备闻言大喜。
一年份的香料,对他这个刚刚起家的三流士人来说,那可真是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财富了,可是在曹操口中,好像就和一块抹布一样无足轻重。
这该死的狗大户,不宰还有天理吗?
“孟德此话当真?不!就算你不当真,我可当真了!话说出来便收不回去了!”
土豪操一拍胸脯。
“那自然,曹氏缺什么都不缺钱,区区一年份香料而已,玄德若需要,每年我都给你送!送到地老天荒也无所谓,简单的很。”
“哈哈哈,那倒不必,那倒不必,一年足够了,足够了。”
刘备兴奋地措手,笑道:“人穷志短,这话是真的不假,香料这等奢侈物,虽然我家也算有钱,但也搞不到多少,以至于烤肉都不能想吃就吃,哎呀,孟德此番作为,算是扶贫啊!”
“扶……贫?哈哈哈哈哈!若然如此,最好,最好!”
曹操乐不可支。
方才沉重的氛围一扫而空,就好像完全没有出现过一样。
曹操眼前的刘备再也没有那口出【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时的锐利目光,完全只是一个贪杯好肉之徒,喝酒吃肉,不亦乐乎,那胃口真是好到不行。
刚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幻梦。
但是清晰明白的记忆告诉曹操,刚才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他眼前的这个比他还要小六岁的年轻人心中的志向和学识,远非他所能揣度。
不过……
和他做朋友,真的好快活啊。
发自内心的,轻松,快活!
第四十一章 一个用的上的熟人
曹操觉得和刘备的相处非常愉快。
他俨然已经把刘备当作了自己的好朋友,可以说知心话的好朋友,并为此感到由衷的愉快。
但是……
刘备打心眼儿里认为自己和曹操终究难以成为一路人。
不管对于曹操身上的闪光点他是如何的欣赏,但是曹操并没有如他一般的底层视野。
曹操从来没有真正的把视野投放到那些艰难挣扎的人们的身上,否则他绝对干不出一边屠城一边写诗的事情。
他聪明,他睿智,他隐忍,他顽强。
可他唯独不得人心。
刘备看着兴奋的和自己交流着文学方面看法的曹操,内心毫无波澜。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你曹孟德如果真的感到悲伤,为什么又对徐州生灵痛下杀手呢?
你写这首诗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这百分之九十九死掉的人里,有多少是因为你的残暴而死的?
一定没有吧?
你写这首诗只是为了赶上五言诗的潮流,炫一把文采,表现一下自己的仁义之心,对吧?
汉末游侠儿为了捍卫父母师长的尊严,会和出言不逊者决斗并且杀死对方,这是公羊春秋理论指导下的当时东汉王朝的普遍潮流。
曹操为报父仇向陶谦复仇是符合当时的价值观的。
那你杀陶谦不就行了?
最多诛他九族,够你泄愤了吧?
你屠徐州是几个意思?
实力不济杀不了陶谦,就冲他治下民众下手,觉得这样可以惩罚陶谦吗?
刘备无声的嘲讽着那个炫技的曹操。
这首诗出自曹操之手,就和悯农出自李绅之手是一个意思。
道理他们都懂,他们比谁都懂,懂得不能再懂,一个个的都是懂哥、懂王、懂太师。
但仅仅只是懂。
懂,不代表要去做。
他们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他们知道怎么做可以救人,于是他们果断选择了让自己和后代更加舒服。
说和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回事,如果操作的再好一点,那就干脆是平行线,永不相交。
他们和底层之间有着堪比银河那般宽广无垠的鸿沟,除了少数几个奇葩,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共情底层。
很显然,曹操不是奇葩。
他只会怀着漫无边际的高傲情绪写下一两首诗标榜自己的仁义和情怀,象征性的抹几滴眼泪,表示今天的份我已经难受过了,可以了吧?
曹操出身官宦之家,是个官三代,自幼锦衣玉食,享尽富贵,从未有生存之苦。
他的苦闷,是那群比他更为高级的官五代、官六代的存在所造成的,是袁绍和袁术造成的。
这是一种高级的苦闷,是new money面对old money时的那种苦闷,是底层民众始终难有资格去“享受”的苦闷。
他的苦闷太奢侈了。
连苦闷都是那么的奢侈,所以他们从未把底层民众当作和他们一样的存在,底层民众在他们眼里只是生产资料而已。
刘备知道,他眼前的曹操认真了。
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很有误导性,或许让曹操想到了被袁绍歧视的自己,从而误以为已经成为士人的刘备可以和宦官出身的自己共情。
他无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了比刘备还要低一个档次的存在上,一看刘备居然可以和他共情,感动的不要不要的,觉得遇到了知音。
可刘备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因为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底层与顶层共情。
你也配?
刘备自觉作为底层的自己配不上,所以并不打算和曹操共情,现在不打算,将来也不打算。
此番,只是吃一顿烤肉,喝一碗老酒,结交一个用的上的熟人。
不管曹操是如何看待刘备的,对刘备来说,曹操,是一个用的上的熟人,为此,需要支付一定的情感成本。
仅此而已。
愉快的一个下午过去,曹操感觉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与刘备的交情如火箭般提速。
为了感谢刘备与自己的共情,很快,激动的曹操就安排人给刘备家里送了一年份的香料,用车拉来的。
那贵如黄金般的香料看的刘备和家人们的眼睛都直了。
不愧是土豪操。
不愧是一个用的上的熟人。
出门在外,熟人越多越好啊。
刘备如此认为。
和曹操交游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刘备去尚书台上班,在陪同卢植前往河南尹府邸办事的路上,卢植开口了。
“玄德,听说之前袁本初邀请你去他家里会面?”
“确有此事,老师有何见教?”
刘备还以为卢植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结果过了那么些日子,他还是问起来了。
“倒也不是什么见教,也不是阻止你做什么事情,你已经成年为官了,该有自己的见地,只是……你知道袁本初的出身对吧?”
“自然知道,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家传孟氏易,乃是典型的今文经阀阅之家,高门大族,门生故吏遍天下。”
刘备把袁氏的强大阐述的非常清楚。
卢植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袁本初为什么要邀请你?”
刘备抿了抿嘴唇。
“因为袁本初需要弟子。”
“哦?”
卢植倒是没想到刘备会这样说。
在卢植看来,刘备和谁做朋友是他的自由,卢植并不想干预,但是刘备虽然聪明,毕竟年轻,才二十岁,很多事情的关节是想不到的,稍有不慎,很容易成为他人手中刀。
他卢植的亲传弟子怎么能随随便便成为他人手中刀呢?
但是听刘备的所说,他似乎已经看穿了这一切?
“你且说说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刘备点了点头,把自己之前所想到的关于袁氏家族和袁绍处境的事情告诉了卢植。
尤其是袁氏家族内部的一些不为外人道也的矛盾,刘备也罢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卢植。
卢植听后大为感叹。
他对于这一切当然是知道的,也仅仅是知道。
“不曾想你居然自行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了一起……玄德,你若出身阀阅之家,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就算不是阀阅之家,弟子也有顶天立地的男儿志向。”
刘备向卢植恭敬一礼:“老师的厚爱让弟子有了入他人眼的资格,弟子不胜感激,但是未来的路,弟子不能全部依赖老师,弟子出身卑微,不愿意给老师带来太多的麻烦,所以袁本初的招揽,弟子无法拒绝。”
卢植望着刘备望了许久,惊讶于他的坦诚,感叹于他的坦诚。
“玄德,我虽然不是只有你一个弟子,但是,你的天资是我从未遇到过的,你说的对,虽然你没有出身阀阅之家,但若是你出身阀阅之家,反而会失去这份天资也说不定。”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是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志向。”
刘备笑道:“与其因为出身卑微而自怨自艾,不如埋头苦干,用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去做符合志向的事情,哪怕输得彻彻底底,也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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