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再傻的人也该意识到士人和宦官之间的权力斗争之中,皇帝到底站在什么位置。
再傻的人也应该隐隐感觉到今上和前任皇帝刘志的不同,今上似乎并不是站在一个相对中立的立场上,而是彻底的偏向了宦官。
这件事情冲淡了士人们对于夺取胜利的喜悦,甚至于进一步加深了士人们的忧虑。
并且终于有人开始公开表达他们认为皇帝可能会长期坚持党锢政策乃至于将之变成国策的可能性了。
这在刘备看来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第七十五章 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这是
观察到这一系列的现象之后,刘备意识到雒阳的局势可能要发生变化了。
之前刘备认真分析第二次党锢之祸士人们之所以输得那么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皇帝会彻底倒向宦官,而不是把宦官当做平衡工具。
他们不愿意相信皇帝似乎真的把宦官当做家人了,所以士人们才会误判了敌人的力量,以至于输的惨兮兮。
现在士人们似乎回过味儿来了,似乎意识到皇帝对与宦官的偏爱超出正常皇帝的范畴,有点不正常,甚至可能是导致他们在宦官面前一败涂地的主要原因。
于是他们开始产生浓烈的怨恨。
这是直接指向皇帝本人的不满和怨恨,这种怨恨在刘备看来是非常致命的。
这是动摇东汉帝国统治根基的事情。
但是刘宏和宦官集团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他们还在想方设法地继续扩大自己的势力,打压士人的势力。
目标不错,但是方法和手段实在是欠妥。
比如放松乃至于完全不在乎对太平道传播的管控。
黄巾大起义以太平道为纲领,而太平道是以西汉初年的官方主导思想黄老之学为根本,糅合了阴阳五行家的一些言论,合成了拥有迷信色彩的太平道,以此掀起起义。
但究其根本,这其实也是东汉末年的一种社会现象。
刘备早年混迹江湖当街头霸王的时候就知道因为儒家学说被士族高门垄断,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学到。
这群人垄断儒家学说,不对外开放,但是帝国的根基除了士人,还有地方豪强。
士人们认为豪强是土豪,很低贱,不配学习儒家学说,但是豪强们有了钱满足了生存需求之后,自然也会向上追求其他的东西,自然也会追求文化知识,积极努力向统治阶级靠拢。
他们当中除了少部分因为运气好得到了士人的接纳——比如刘备自己,但是大部分都是得不到儒家学说传承的,是无法转型为士人的。
在这个背景下,汉末豪强地主阶层就有很多人转而学习黄老之学和其他尚且还有踪迹的诸子百家学问。
在当时,长江以南的楚地就非常盛行黄老之学。
乃至于刘备还知道汉桓帝刘志曾经公开表示自己在学习黄老之学,大有把黄老之学重新引入宫廷和政治局势当中的迹象。
可以说黄老之学在汉桓帝刘志以后,在儒门士族传统圈子之外的民间社会上是一种比较流行的学说,这不得不说是拜愈发封闭、故步自封的儒家学说所赐。
张角身为冀州豪强,本身也属于无法转型士人的豪强地主,学不到儒学,接触黄老之学、阴阳五行之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以此为基础糅合出太平道作为造反的纲领也就并不奇怪。
黄巾起义虽然也有着农民朴素的反抗土地兼并的因素在里面,但是糅合天南海北不同出身不同阶层的人们的,不是均贫富,而是太平道纲领。
太平道自打决定发动起事以来,从未提出过均贫富分土地之类的口号,而是以太平道教义为行动纲领。
而太平道教义又是以黄老之学和阴阳五行之学等杂学糅合而成。
所以在刘备看来,黄巾起义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先秦时代以后诸子百家的残存势力对掌控社会思想霸权的儒家思想的一次逆袭。
可想而知,张角若是成功了,自然会以太平道治国,而不再是儒学。
因此,太平道的受众不仅局限于贫苦百姓,太平道的受众里充斥着地方豪强、官僚乃至于宫中的宦官。
事实上刘备甚至觉得张角以太平道在地方上发展而没有受到朝廷的重视,未必没有刘宏和宦官集团的推动。
刘宏和宦官们显然是乐于看到社会上多出一股和儒门士族不对付的力量的,刘宏显然也知道他的前任刘志曾经公开学习黄老之学的做法。
这可能就是皇权对被儒门士族把持了社会上升通道的一种不满。
刘宏继承了这种做法,并且做得更加极端了。
只是他或许没想到,这股势力做大之后,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直接指向了汉朝的统治,而没有委婉的指向儒门士族,没有成为皇权的爪牙和儒门士族作斗争。
想必得知张角要造反覆灭大汉的时候,刘宏的心思应该是十分复杂的。
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这是。
不过对于眼下的事情,刘宏还是不傻的。
刘备给他递出了橄榄枝,他也决定接过这根橄榄枝,并且看看刘备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光和五年七月中旬,刘宏秘密召见刘备。
通过张让的渠道。
刘宏让张让派车子把刘备接到皇宫偏门,由他亲自带领刘备走小路抵达刘宏的书房会面,这样会比较安全。
张让当时看到刘备的表情,让刘备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干掉了他的儿子……哦,忘了,他不可能有儿子。
嘿嘿嘿嘿。
刘备当时的表情和对他下三路的莫名视线可能让张让产生了一些十分负面的联想,所以在前往皇宫的途中,张让就非常恼火的告诫刘备。
“别以为你是汉室宗亲就能在吾等面前趾高气昂,刘玄德,你要记住,吾辈宦官只是皇帝陛下一人的奴仆,普天之下,就有皇帝陛下一人能让吾辈俯首帖耳。
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就能对吾辈颐指气使,而且就算是大人物,在吾辈面前也是和和气气,不敢有丝毫逾越,四世三公的袁氏够大了吧?三世三公的杨氏够大了吧?他们面对吾辈,又能如何?”
显然,张让对于宦官集团在第二次党锢之祸中的胜利十分自豪,觉得自己非常牛逼,以至于面对刘备这个挫伤他的颜面和政治利益的小年轻的时候,他非常不爽且不屑。
他想报复刘备,但是眼看着刘备似乎有点被刘宏重视的样子,又慑于他汉室宗亲的身份,于是不敢乱来。
这种色厉内荏的状态让刘备感觉十分好笑。
“张侯为什么觉得在下有颐指气使之行为?张侯实在是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同为陛下办事,何故如此敌对啊?”
刘备轻蔑的态度瞬间激怒了张让。
张让直接上前一把揪住了刘备的衣领子。
“别以为陛下看起来欣赏你就能在吾辈面前目中无人,刘备,我告诉你,我想让你今天死,你活不到明天!”
第七十六章 我就是在教你做事
面对张让激进的态度,刘备毫不在意。
张让要真想对他下手,这段时间内张让有无数次机会对他下手,但是他都没有。
显然,有人不想让他下手。
“哪怕陛下不让我死?”
“你……”
张让怒不可遏,几乎想要把刘备生吞活剥了,他一下子松开了刘备的衣领子,把他推开。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啊。”
刘备后退几步,轻轻松松稳住身子,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子,扶正了头上的冠。
“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们的吃相太难看了,做事做的太丑了,一点水平都没有,完全就是蛮干,就是在仗着陛下的权力为非作歹,但凡你们收敛一点,别把手伸的那么长,嘴长得那么大,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人人喊打的地步。”
“你说什么?”
张让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刘备,怒道:“你在教我做事?”
“对啊,我就是在教你做事。”
刘备冷笑道:“二十六个郡守,你们怎么想到的?天下五分之一的郡守,五分之一啊!每五个郡守就要给你们罢免一个,你们的胃口到底是多大?
你们以为士人都是白痴?都是懦夫?这一次给你们罢免五分之一,下一回是不是要把全部的士人郡守都给罢黜干净?有点大局观好不好?注意一下风评好不好?
你们以为有陛下的支持就能肆意妄为?你们以为士人是怕了你们?怕中有怒,这怒会越积累越深厚,士人不仅会憎恨你们,还会憎恨陛下,乃至于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
张让的眼睛动了动。
“哼,土鸡瓦狗罢了,只要吾辈一出手,士人弹指可灭!”
“哟,那么凶?那这一次怎么败了?”
看着刘备的冷笑,张让差点没有忍住暴走他一顿的情绪。
但是看了看刘备八尺的身高,想了想之前刘备展现出来的浑身蛮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刘备的对手,强行上去打他也只是自取其辱。
“还不是因为你们的卑劣行径!!”
于是张让熟练地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卑劣?拜托,大家都是在朝堂上混的,谁说谁卑劣啊?古有五十步笑百步,你这是百步笑百步,至于吗?自己是什么德行自己还不清楚?张侯,你没那么不明所以吧?”
刘备辛辣的讽刺让张让满脸涨红,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定自己的情绪。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备面无表情。
“这段时间我接触到了不少士人,参加了不少只有精英士人才能参与的宴会,在这些宴会中,我注意到当下士人之间已经出现了陛下主导宦官而不是宦官主导陛下的言论。”
张让一愣。
“搞清楚了吗?陛下少年登位,放到十年前,士人自然会觉得是宦官误导了陛下,责任在宦官,他们不会怨恨陛下,可是随着陛下年龄增长,亲政以来,陛下的所作所为已经大大动摇了这种说法。
或许曾经也有些士人觉得陛下是被你们宦官误导了,所以才会发起党锢,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士人已经放弃了这种幻想,开始认为是陛下主导了你们宦官,借你们的手对付士人。”
刘备看着张让,摇头道:“一方面是陛下的刻意纵容,一方面是你们的贪婪无度,但凡你们稍微收敛一点,都不足以让士人亲自打碎自己的幻想,把矛头指向陛下!”
张让心神剧震,一阵慌乱之后,死死盯着刘备。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你的老师是卢植,你本身还是袁绍的重要幕僚!说到底,你不也是士人吗?”
“我还是汉室宗亲啊,我姓刘啊,我的祖先是中山靖王啊!要不然呢?我告诉你这个事情?”
刘备一脸不屑地看着张让:“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搞不清楚,难怪能做出这样的蠢事!”
张让彻底绷不住了。
“哪些士人说的这些事情?哪些士人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竟敢诽谤君主!告诉我!我去把他们都抓起来,全部杀掉!”
“杀杀杀,就知道杀,除了杀你还会什么?”
刘备不屑的转过头去,径直往前走。
“带我去见陛下,快点!”
权势滔天的十常侍之首张让居然皇宫的幽静角落被刘备这样一个小小的四百石尚书台郎中训斥的一愣一愣的。
张让想发火,想打人,但是看着刘备的背影,却莫名其妙的使不出劲儿来。
这个人……
好奇怪啊。
张让没有再说话,快步跑到刘备身前,默默给他引路,把他带到了刘宏的书房内。
刘备抵达刘宏书房的时候,刘宏正在看书。
这个时间段,刘宏没有选择在西园玩乐,而是在看书,这倒是让刘备觉得有点意外。
因为刘宏给人的印象就该是如那天初见一样,是个喜欢在衣着暴露的女人堆里肆意享乐的欲望狂人。
但是在刘备的面前,现在的刘宏正在读书。
见刘备和张让一起过来了,刘宏笑了笑,没有放下手里的竹简,而是让刘备坐下,张让则很自觉地站在了刘宏身边侍奉他。
“玄德平常读书吗?都读些什么书?”
刘宏没有开门见山,而是颇为婉转的拉开了话匣子。
刘备恭敬道:“臣往日里读左氏春秋和古文尚书,也得到老师的指点,读一些兵书。”
“读过史书吗?”
“读过《汉书》。”
“哦?《汉书》,朱买臣传可曾读过?”
“读过。”
“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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