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所以你觉得我的党锢之策是错误的?”
刘宏犀利的眼神锁定了刘备。
张让甚至都有点不敢呼吸。
“并非全错,但也是失之偏颇。”
刘备的回答让张让感觉到些许的冒犯和震惊。
在皇帝面前公开批评他的行为,你小子够胆。
刘宏盯着刘备,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但是很快,他就笑了出来。
“当着我的面说我做错,刘玄德,你好大胆子啊。”
“陛下有问,臣不敢不答,也不敢欺君。”
刘宏点头。
“好,不算你欺君之罪,那你说,我哪里失之偏颇了?”
“陛下不应当把士人看做一个整体,而应该想方设法把士人分而治之,使其分裂。”
刘备开口道:“从大的范围来看,大汉士人目前主要分为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今文经学派人数较少,但底蕴深厚,往往掌控着高位,控制着绝大部分进身之阶,五经十四家法都是今文经学。
而古文经学派人数很多,却底蕴浅薄,不如今文经学派那么深厚,起步也晚,势力和掌控的进身之阶都远不如今文学派,隐隐受到打压和排挤,所以在对待士人的时候,陛下应该将二者分开来对待,予以不同的待遇。”
刘宏显然不曾听到如此策略。
他当然知道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争端,也对此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对于如何介入其中,缺少手段和契机。
而且这年头古文经师和今文经师互相为友,关系打得火热,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挑起争端的那种。
刘宏沉默着,张让倒是主动开口了。
“不管他们是什么学派,都曾经对陛下有过冒犯之举,陛下任用吾等,他们就在地方肆意屠戮吾等门人、亲友,那些为陛下办事的人被他们满门诛灭,是他们先动手,才逼得吾等反制!”
“那就更应该分而治之了。”
刘备看着张让,开口道:“据我所知,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明争暗斗,素来不和,之所以在近年来出现了合流的迹象,就是因为被你们打击的太狠了。
你们对待士人根本不分他们是古文经学派还是今文经学派,一网打尽,这样只能逼得二者抱团取暖,不能充分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达到分而治之的效果,你们太粗暴。
而且说是融合,同时研究今文经和古文经的大儒也不少,但是,拥有大量门生故吏的阀阅家族,无不是今文经传承家族,所谓融合,只是个幌子罢了,面和心不和。”
张让张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又说道:“那现在不还是一样吗?一样有士人靠拢吾等,为吾等所驱使,士人内部一样会狗咬狗,有何不同?”
“那是因为恐惧尔等权势,且这样做并不能真正分裂士人,只能加速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合流,士人的核心利益不在于是否屈服尔等,而是进身之阶。”
刘备开口道:“你们根本不需要罗织各种罪名打击士人,只需要把五经十四家法中的一家今文经学改为古文经学,就可以看戏了,就可以看到士人之间是如何狗咬狗的。
大部分士人根本不在乎学什么,读什么,传承什么,他们只在意经典家法给他们带来的进身之阶,若是进身之阶没了,他们才会发狂,才会真正的愤怒,这才是士人的要害。”
“这并不简单。”
刘宏眼睛一亮,开口道:“我曾命令学官立石经,明正经文异字,将五经统一,但是阻碍太大,很难推行下去,当前石经虽然落成,却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那当然不能用陛下的名义了。”
刘备笑道:“陛下这样做意图太明显,很容易遭到对方的联合抵制,且把这种事情交给士人去做,就像是让猫去看管捕捞的鱼一样,不说毫无作用,也能算是白费心机。
既然宦官那么无法无天,干脆就继续无法无天下去,以宦官扶持弱势的古文经学派,打击强势的今文经学派,届时,政争和学问争端加在一起,不愁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不分裂、敌对。
当前,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之间的对立并不尖锐,主要是党锢之策的实施使得士人不得不团结,如果失去了党锢之策的压制,而朝廷又刻意的扶持古文经学,情况立刻不同。”
“真的会吗?”
张让保持怀疑。
“你是士人还是我是士人?而且我就是古文经学派的人,我的老师是古文经学派执牛耳者之一,我还能不明白学派的夙愿?若当真有希望,就算你们是宦官,古文经学派也一定会与你们合作,哪怕不明说。”
刘备回怼。
张让一阵气恼,指着刘备怒道:“你果然是在为自己谋私利吧?若是吾等扶持古文经学派,直接受益的不就是你吗?你不就能通过古文经学登上高位吗?”
刘备摊开双手。
“获利最大的明明是陛下和朝廷,我不过是顺带为自己谋取一些便利,有何不可?”
刘备看向了刘宏。
“陛下,臣错了吗?”
刘宏低着头想了想,而后抬起头,笑着看向刘备。
“人皆求上进,玄德亦然,若当真是两全其美之法,有何不可?我不是赏罚不明之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玄德立功,赏又有何妨?”
“陛下英明。”
刘备躬身一礼。
刘宏笑着上去握住了刘备的手把他扶起来。
“你先别急着让我高兴,这个事情你说是说了,但是怎么做,你要给我一个做法,我要的是能为我做事的人才,而不是只会说不会做的庸才,人才可以给赏,庸才……就要细细思量了。”
第七十九章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庸才当然没有受赏的可能,但是刘备并不是庸才。
他有想法,也有实践的做法,他自认是个动议型的人物,只要刘宏有那个胆量和决心,此事,大有搞头。
“陛下所言,臣自然知晓,若是没有把握,臣也不敢向陛下进言,事实上臣已经思考了一阵,就目前来看,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之间的矛盾是难以调和的。
只是这个矛盾因为党锢之策而失去了突出性,于是有些较为开明的士人就会寻求古文经学派与今文经学派的合作,一起对抗宦官,这其中,汝南袁氏家族的袁绍就是翘楚。
他身为今文经学派执牛耳者的袁氏家族子弟,却一力拉拢身为古文经学派传人的臣,这本身就是今文经学派与古文经学派谋求合作的象征,绝对不可忽视。
诚然,袁绍身为袁氏家族的庶子,注定无法继承全部家业,不能传承《孟氏易》,可他的出身已经注定了他身上打上了今文经学派的印章,去不掉,且他的行动,未尝没有袁氏主家的纵容在其中。”
刘宏听后,颇为感叹。
“听玄德一言,如拨云见日,我有玄德,实乃大幸!玄德,继续说!”
刘宏显然没有得到过针对士人内部组成和纷争的深入解释指导,显然也是对于当前大汉帝国的士人政治生态没有那么了解,所以在得到了刘备的深入讲解之后,如获至宝。
刘备也不吝啬自己的知识。
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原本,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的互相谅解与合作是十分困难的,也是有着一个很长的过程的,但是党锢和这一次二十六名郡守遭到弹劾的事件,这一过程被大大推动了。
臣在袁本初身边,为他谋划了这一系列的行动,不仅动用了古文经学派士人的力量,也动用了今文经学派士人的力量,所以,这是一次空前的两个派别士人的联合行动。
他们都遵从袁绍的号召,听从臣的指挥,通力协作,彼此之间暂时摒弃了门派之见,只为了抗击宦官,还击党锢,原本并不团结的士人在这一次行动中空前团结,这非常不利于陛下。”
刘备的分析让刘宏眉头紧皱,显然意识到了士人两大派别合流带来的危险。
“如此一来,岂不是大事不好?”
“的确如此,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不说合流,只要双方加强合作,就一定会对大汉局势产生深远影响,威胁到现有政局,而他们一旦确认不能用常规方式突破现有困境,必将暴起发难。”
刘备继续告诫刘宏。
刘宏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看向刘备。
“他们难道敢造反?”
“流血不止的野兽面对生命的威胁,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是没有人可以预料的,所以臣并不能否认这种可能。”
刘宏呆立当场,说不话来。
看着刘备和刘宏之间的对策,张让忽然有点自己被忽视的紧迫感。
于是他在一旁酸溜溜的出言。
“事情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你在剧中策划?现在居然又在这里献策邀功!无耻!”
“没有你们一口气罢黜二十六名郡守的败笔,会有我说话的机会?事情会到这地步?这是谁挑起来的事端?你难道不清楚吗?这是我的错?”
刘备毫不客气的回怼,张让顿时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刘宏闻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让他立刻低下了头,不敢再说什么。
于是刘备接着给刘宏分析士人内部的矛盾和如何利用这一矛盾,包括当前士人团体对皇帝和宦官的看法等等。
当听到当前士人团体尤其是今文经学派的士人普遍对皇帝本人不满的时候,刘宏又是生气,又是担忧。
“这群虫豸害我不浅,侵吞国家税收,使得税收每况愈下,国库空虚,要干什么都没钱!我不得以才出手反制,现在居然倒打一耙,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简直是无耻至极!”
刘备心说您老人家也没做什么好事。
宦官的确打击了士人,但是对广大黎民百姓也是恶鬼一般的存在,抢了士人的钱,也刮穷鬼的钱,对大汉一样没起到什么正面作用。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都是混蛋,大哥别笑二哥。
对于大汉最终的覆亡,你们两方面都立下了不可忽视的功劳。
曹丕应该给你们发一颗大大的勋章,司马懿应该站起来给你们敬酒,司马炎应该给你们跪下来磕头谢恩!
但是此时此刻,刘备当然要站在刘宏这边。
“虽然的确是如此,但是虫豸是不会觉得自己犯了错的,就算有人这样认为,慑于大环境,也不会公开表达是士人犯了错,所以陛下务必不能继续做出对士人一网打尽的事情了,否则只会继续加速这一进程。”
“那我该怎么办?玄德,你说。”
刘备冷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自己的谋划。
“首先,自然是想方设法分裂士人,不能让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继续抱团取暖,臣的建议是,本次新任命的二十六名郡守中,属于古文经学派的可以直接上任。
而属于今文经学派的,就要去西园交钱,然后才能上任,不交钱,不能上任,直接换人,还要换古文经学派的士人,还是直接上任,以此给今文经学派巨大的刺激。”
“这样啊……”
刘宏低着头想了想,而后缓缓点头道:“有道理,如此区别对待,不愁他们之间不产生龃龉。”
刘备低声道:“陛下尽管使唤张让等人出面,在这一次事件过后,首先应当做出姿态,缓缓解除针对古文经学派士子的党锢,继续维持对今文经学派士子的党锢,静观其变。
若是他们经此变故已然开始分裂、斗争,则继续维持这一策略,若是他们还能团结起来一致针对宦官和陛下,陛下就可以开始对五经十四家法动手,放出要立左氏春秋学官的消息。”
张让又忍不住了。
“那么明显的计策,真以为他们是蠢货?”
刘备摇头。
“阴谋之所以为阴谋,就是因为上不了台面,一旦被识破,就会被打败,阳谋之所以阳谋,就是上得了台面,人所皆知,却无法反抗,我的计策就是阳谋,不是阴谋。
古文经学派士子想要推动古文经学进入学官已经很久很久了,王莽之前就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是被今文经学派所阻挡,双方势同水火,明争暗斗,若没有党锢强力压制,怎么会苟且?
他们就算知道这是朝廷的阳谋,又能如何?古文经学派的士人难道会为了团结今文经学派而放弃让左氏春秋设立学官的机会?今文学派的士人难道会为了团结古文学派而容忍他们分割自己的利益?
陛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儒门士人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全都是利益,他们唯一的行动目标,也是利益,此阳谋,他们断然抗拒不了,必然分裂。”
第八十章 “雒阳太守”
刘宏不是什么手腕权术很强的人,不过中人之资,但是刘备所说的已经很浅显了。
他越是思考,越是觉得此计可行,越是觉得胜算颇大。
但是这个计策倒也不是全无问题。
因为这涉及到一些与宦官们有关的事情。
这个计策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宦官的利益。
刘宏虽然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皇帝,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皇位是在宦官们的保驾护航之下才得以坐稳的,毫不夸张地说,他作为皇帝的根基就是宦官集团的势力。
他的基本盘是宦官,他的一切都是通过宦官延伸出去的,没有宦官,他的权力就是空中楼阁。
所以他思考问题就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即此事不能损伤到宦官的利益,否则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他统治的根基。
刘备提出的计策固然好,若然实现,必然可以大大增强他的权势,但是问题在于,这个计策在成功之前,会首先损伤一些宦官的利益。
刘备的计策说穿了就是让皇权和宦官集团联合古文经学派士人打击今文经学派士人,把他们打落凡尘,然后大家一起侵吞分割今文经学派的那部分利益。
但是这是计划最终成功之后的美好愿景。
在此之前,因为古文经学派在政治方面的弱势,需要皇权和宦官集团一番操作,甚至是匀出一部分属于他们的利益交给古文经学派士人,以此增强他们的权力。
这就等于让宦官集团的势力割肉给古文经学派,使得他们吃饱喝足有气力和今文经学派大战,但是这个大战的结果到底是赢还是输,目前还不好说。
而且就算赢了,大家瓜分胜利果实,那么谁拿多一点谁拿少一点?
古文经学派说到底也是士人,也是宦官的死敌,双方在战后会不会立刻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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