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正因为他们的纠劾,不需要任何的证据,所以朝廷官员在做事的时候,才会小心谨慎,尽量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办。
毕竟,谁也不想被御史们抓到把柄,然后狠狠的核查一番。
但是问题在于。
自从大朝会之后,言官的力量有些过于活跃了。
并不是说这种活跃不好,而是当言官身上监察百官的权力,本身失去监察,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祁钰缓缓开口。
“总宪言之有理,风闻奏事,并无不妥,因言获罪,亦非明君所为,但今日之事,朕不得不罚!”
所处的位置不同,说话的方式自然不同。
陈镒是臣下,所以他习惯先说理由,再说结论,这样说服力会更强。
但是作为君上,朱祁钰则是习惯,先说结论,再说理由。
所以他一开口,就定下了基调。
他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
眼瞧着底下又有几个御史隐约按捺不住,想要出列。
朱祁钰脸色平静,继续开口。
“御史纠劾本无不妥,但朕要问的是,此次弹劾,尔等俱是出于公心,还是为泄私愤?”
一句话让底下的韦安脸色通红,底下不少御史也低下了头,不再气势汹汹。
朱祁钰坐在上首,略一停顿,目光在底下群臣的目光当中扫视着,声音平静。
“前番,户部提议胡椒苏木折俸,不少御史出言反对,朕姑且认为,尔等是顾虑京中尚有不少低阶官员,需要依靠俸禄过活,故此仗义执言。”
“但是此番建城之事,户部一非拒不拨银搁置营建,二非挪用银两做不当之用,只不过因国库紧张,暂做调配,此事有何处不当?”
“再则,此事先有部议,再有廷议,户部的银两划分拨送,俱呈通政司有据可查。”
“纵然真有不当,尔等也该先明情由,说出何处银两拨付过多,导致新城营建受阻,如今不问情由,强劾户部,要求即刻拨银筑建新城,岂是言官当为之事?”
天子的口气平静,并无一丝一毫的指责之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平淡的事实一般。
但是此刻,殿中一干朝臣,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头上却都忍不住渗出了冷汗。
站在前头的陈镒倒是没那么紧张,但是心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叫你们作!
真以为天子是好拿捏的不成。
事实上,最近御史们的过分活跃,作为左都御史的他,也早有所觉。
自从王振事件之后,御史们虽然受了责罚,但是也得了鼓舞,渐渐明白了自己手中监察权力的重要性。
国家如今多事之秋,这批御史又大多都是刚刚提拔上来,锐气正盛。
再加上,当今这位天子,虽然手段厉害,但是往往只显露在高层议事当中。
在朝会和大多数的场合当中,是个听言纳谏,和善仁慈的君主。
因此,这些御史对于朝政的参与度,就大大提升了上来。
参与的多了,自然就会渐渐放肆起来,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镒不是没想过阻止。
但是都察院和其他的衙门都不一样,科道风宪的另一个标志,就是独立性极强。
十三道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是却可以破格参与早朝,而且每一个人都有直奏之权。
他身为都察院的主官,虽然对这些御史有考核之权,但是又不可能真的用这个来威胁他们。
不然的话,就连他自己都会受到弹劾,因此,也只能尽力在朝堂上和天子面前,为他们遮掩。
但是总归,是有护不住的那一天。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上首,天子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是隐约透出了几分冷意,却让人下意识的不敢抬头。
“朝廷优待科道,是因为尔等纠察百官,干的是得罪人的差事,朕予尔等风闻奏事之权,是为朝廷政务平顺,吏治清明。”
“但是如今,尔等假借风闻奏事之权,攻讦七卿,扰乱朝局,以朝廷优容为护身符,肆无忌惮,滥用权柄以泄私愤,挟朝廷公器,谋一己之私,竟然还敢要朕宽宥?”
这话说的就重了!
底下一帮刚刚跳出来的御史,立刻就跪了下来,深深叩首,不敢抬头。
整个殿中都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发出一言。
但是……
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不说话,但是作为六科十三道的主官,作为左都御史的陈镒,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第196章 一月变三月开心不
陈老大人是真心觉得,六部七卿两辅臣,就自己最难!
户部的确是忙,但是好歹忙的安心。
他才不信,勋戚的那笔银两,是沈翼弄来的。
这老小子要是有这个本事,打瓦剌的时候,就去打秋风了,还会等到现在?
再说,能支使的动一位国公爷四处奔波,拉拢起这么多的勋贵,要是没有天子在背后授意,那这个人也该活到头了。
数来数去,就陈老大人自己,明明啥也没干,却总是因为这帮不着调的御史胡乱说话,飞来横祸。
心里再不情愿,陈镒也不得不背起这口黑锅,跪在地上,道。
“陛下息怒,臣身为科道之首,未能及时体察门下御史滥用权柄,肆意攻讦朝臣,是臣之过,请陛下治罪。”
陈镒心里清楚,面对现在的天子,乖乖认错,是最好的办法。
所幸,这回没有不着调的愣头青再跳出来,给陈老大人添麻烦了。
应该说,自从新君登基之后,天子还是头一次在朝堂上如此斥责大臣。
上一回天子如此气势凌人的时候,还是瓦剌使臣觐见的时候。
眼见自家老大都低头了,底下一帮御史自然是纷纷拜倒在地,齐声道。
“陛下息怒,臣等有过,甘愿受罚。”
朱祁钰回到御座上,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还算识相!
说到底,弹劾户部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这帮御史最近得意忘形,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遵守了。
风闻言事,是不需要详实的证据,但是不等于空穴来风就能弹劾。
就像这次弹劾户部,如果真的要弹劾的话。
那么这些御史至少要先去查过通政司的奏疏,确认户部在银两分配上,确有不当之处。
然后再在朝会上指出来,这样哪怕是说错了,那也是正常的政见不同,而非相互攻讦。
似他们现在的作为,不过是为了报复户部行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而故意要找茬罢了。
往小了说,他们胡乱提出纠察,户部就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来应对,这是在耽误朝廷正常运转的效率。
往大了说,这是党争的前奏!
所谓党争,最核心的要素,就是重人不重事,化朝廷公器为私用。
直白点说,党争不分对错,只分你我。
凡是得罪了我的人,不管你说的事情是对是错,是对国家有利还是有弊,我就是要反对。
这种将个人情感凌驾于社稷国家之上的争斗,是必须要从源头上掐灭的。
光是训斥自然不行,所以训完了,还得语重心长的规劝。
平复下心绪,朱祁钰放缓语调,再次开口,道。
“风宪科道,本为纠察朝廷风纪,风闻奏事之权,亦是为国所授,卿等身为御史,责任重大,朝廷诸臣若擅用职权,自有风宪纠劾,但若卿等身为谏官,亦将私情用于公事,又有何人可以纠之?”
“朕曾闻,中庸有云,君子慎其独也,无论何时,诸卿皆当谨记,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国家大事,当持心公正,此方为社稷之臣。”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底下不少年轻的御史,都忍不住抽泣起来,道。
“臣等有罪,请陛下降罪!”
“陛下所言,实为金玉良言,臣等谨记。”
稀稀拉拉不整齐的声音,夹杂着抽泣的声音响起。
见差不多了,朱祁钰才抬了抬手,道。
“今日参与弹劾户部,及为弹劾之人辩护之人,俱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半月,左都御史陈镒,御下失当,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番处罚,倒还不重。
相对而言,天子训斥的时候,透露出来的意思,才更值得人重视。
当然,对于被无缘无故罚俸半年的某左都御史来说,自然还是高兴不起来。
处理完了这桩事情,早朝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待群臣重新站回原位,朱祁钰继续道。
“勋贵所输三十万两白银,俱入国库,用于边境修缮及新城筑建,户部不得擅自挪用。”
“前成国公子朱仪,心怀社稷,于国输银有功,着授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专领护驾将军。”
沈尚书苦兮兮的上前领旨,一脸不高兴。
他才不在乎那帮御史受什么罚呢。
从李贤的奏疏递上去,沈尚书就在盘算着,这三十万两即将到手的白银该往哪花。
马上就该年节了,朝廷有不少庆典祭祀,都不是少花银子的地方。
闹出了今天这档子事,可以想见,有段日子,这帮讨厌的御史是不敢再招惹户部了。
却没曾想,银子到手了,怎么花天子直接就圈定了。
虽然沈尚书很想说,新城修建是长久的活,这么大笔银子放着实在可惜,可以先周转一下。
但是眼角瞥见刚刚起身回列的一帮御史,他还是没敢开口。
说到底,这些不是国库的银子,是这些勋戚的银两。
真要是挪用到别处,那才是真正的一弹劾一个准。
不过沈尚书的郁闷,其他的大臣倒是没人注意,他们更在意的,是天子的后一句话。
授前成国公子朱仪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专领奉驾将军。
想起李贤刚刚拿出来的三十万两,不少老大人心中通透,怪不得一下子能够聚集起这么多家勋贵。
原来背后是成国公府在出力。
再想起朝廷前些日子,驳回的朱仪请求祭葬袭爵的奏疏,老大人们心中大致便有了数。
看来这是正经路子走不通,开始想别的法子了……
三十万两,好大的手笔!
不过也要分跟什么比,大明的爵位金贵的很,别说是三十万两,就算是三百万两,也甭想换一个军功爵。
何况,鹞儿岭之战,成国公朱勇丧师辱国,致圣驾北狩,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揭过去的事情。
就算是要恩赦,也总得有个由头,不能无缘无故的赦免,单凭这些银子的话,可远远不够。
不过话虽如此,这件事情最终肯定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但是如今,天子的态度却有些暧昧。
若是无意复爵,随便赏赐些也就罢了。
可京卫指挥使司,下辖禁军,是紧要的衙门,护驾将军虽然是个差遣,但是也是负责宫门巡防的要职。
天子别的不赏,却把如此紧要的职位交出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早朝散了,老大人们却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