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看着王文义愤填膺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王文是在替他张目。
这位老大人纵然是性烈如火,但却不是没有脑子。
这段时间以来,但凡遇到太上皇之事,他的态度都如此激烈,其实是在替自己说话。
毕竟,朱祁钰是皇帝,有很多的话,他并不适合说,有很多态度,他也不能表示。
所以,这些话王文来说。
得罪了人,也是他王简斋脾气又臭又硬,口无遮拦,和天子无关。
如若说的合天子心意,那么天子便可顺水推舟,若是不合心里,罚他便是。
这些事情,说起来轻松,但是真的做起来,要承担的压力却非同一般。
就比如,在这个殿中,王文的话一说完,孙太后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颇不好看。
不过好在,她还晓得此处是在议政。
深吸了一口气,孙太后反倒笑了起来,转身对着朱祁钰道。
“皇位传承,关乎大明安定,自非区区虏贼可以置喙,皇帝即位以来,安社稷,保万民,哀家和太上皇,皆十分欣慰,如此狂悖之语,必非太上皇所言。”
“那伯都王蛮夷之辈,想来不过是替也先来试探大明,皇帝不可上当。”
有孙太后的这句话,殿中的气氛总算是松散了些。
这话是不是太上皇问的,他们不知道,但是孙太后这么一表态,至少暂时是安稳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沉默的袁彬,也跪地道。
“陛下明鉴,此事臣或可说明。”
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袁彬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禀陛下,太上皇这些日子在瓦剌,的确颇受伯都王照料,那伯都王不似也先一般诡诈,心中依旧奉太上皇为主,以君臣之礼事之,故而方有此问。”
这番话说的隐隐约约,即便是这些大臣们,也颇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感觉,但是,朱祁钰却听明白了。
伯都王既不是王文说的,没有谈判的诚意,也不是孙太后说的,是来替也先试探大明的底线。
他所想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替朱祁镇抱不平而已。
要说他这个哥哥,别的不行,但是论交朋友,倒是有能耐。
之前的伯颜帖木儿,就成了他的至交好友,如今换了伯都王,看样子也被忽悠的感激涕零。
这不算什么新鲜事。
不过,虽然心中明白,但是面上,朱祁钰却依旧沉默。
袁彬似乎也感觉到,这番话难以完全取信,于是,再度叩首,道。
“不过,诚如圣母所言,太上皇绝无此意,关于此次和谈,臣回朝之前,太上皇便曾有口谕,嘱咐于臣。”
这回,孙太后倒是比朱祁钰还要关心,问道:“太上皇说了什么话?”
袁彬道:“当时,上皇对臣言道,此次虏人欲和,自是实情,不必致疑,然此中尚需少物,用作人事,汝归朝后,为朕取来,朕为天家子孙,旦得南还,就令朕守祖陵或为庶人,亦所甘心。”
闻言,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虽然说,对于天位传承,大家心里早就有底了,但是,听到袁彬转述的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有些愣神。
这位太上皇,这会倒是能掂量的清楚了。
孙太后在一旁,也是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是欣慰于太上皇能识时务,又感到有些叹息。
不过,对于其他的大臣们来说,有这个表态打底,他们的立场便好说多了。
于是,胡濙便道:“陛下,太上皇既有此言,足可证明天家情深,兄友弟恭之意,伯都王一介蛮夷之辈,焉能知上皇所虑,不过徒增笑柄尔。”
朱祁钰听了这番话,心中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么大的事情,袁彬没胆子胡说,而且这个说话的口气,的确像是朱祁镇的做派。
应该说,这个时候的朱祁镇,对于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数的。
连续的谈判不利,显然让他有点慌了。
土木之役的损失太过惨重,也先又贪心不足,朱祁镇生怕大明一气之下,放弃把他接回的打算,所以才不得不放低姿态到了如此地步。
但是,这话里的目的性也太明显了,任谁一听,都知道他不是在真心悔过。
说什么甘为庶人,愿守祖陵,这分明是在将朱祁钰的军。
与国而言,朱祁镇是太上皇帝,于家而言,朱祁镇又是兄长。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哪怕是身为皇帝,朱祁钰都不可能,也不具备处置他的权力。
所以他这番话,完全就是在惺惺作态。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将目光在群臣和孙太后的脸上一一扫过,旋即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圣母,诸位先生,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怕朕不将皇兄接回来不成?”
说着,对着袁彬抬了抬手,道。
“还有袁校尉,你虽是转述皇兄的话,但普天之下,哪有身为庶弟,能断嫡亲兄长之过者?”
“皇兄如若归朝,朕自当欢欣以迎,谨慎侍奉,若当归正大位,朕自该昭告天下,退位还政,以全天家之情。”
这话说出来,武英殿中的气氛越发诡异了。
大臣们本就摸不清楚天子的心意,这会更是后背发凉。
当下,一众大臣对视一眼,皆是起身拜倒,道。
“陛下慎言。”
随即,依旧是以胡濙为首,这位历仕数朝的老大人苦口婆心的开口道。
“天位乃是社稷之本,如今天家伦序,早有定论,陛下承圣母之命,受太上皇之禅,即位登基名正言顺。”
“如今,瓦剌既退,天下承平,海内澄清,陛下圣明仁德,布泽四方,万民膺伏,群臣拥戴,实乃海内军民百姓敬仰之君父也,岂可轻言退位二字。”
望着朱祁钰捉摸不定的神色,孙太后显然也有些不安,跟着道。
“不错,皇帝万万不可自轻,天位岂是儿戏?纵太上皇南归朝廷,亦当是退居宫中保养天和,岂有妄动天位之理?此等动荡社稷之言,皇帝万勿再提。”
天子见此情景,明显有些意外,苦笑一声,道。
“诸位不必如此小题大做,朕和皇兄,皆是为大明社稷着想,既然诸位固有此请,朕不再提便是。”
众臣这才各自起身,重新落座,但是眼中的一抹忧色,仍旧没有褪去。
望着众人的神色,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事到如今,朕也不瞒诸位,其实,在瓦剌当中,也有一些大明的探子存在,时常传回一些秘密军报,这件事情,于少保是知道的。”
众臣不约而同的望向于谦,后者轻轻颔首,算是确认。
然后,朱祁钰继续道。
“朱鉴所说之事,并非虚假,据潜伏在瓦剌的探子所回报,沙窝一役后,瓦剌军心的确涣散,各部族迁徙,反抗的行为也越发剧烈。”
“所以,这次也先遣使而来,朕也是倾向于,他支撑不住,不得不送还上皇,以求交好大明。”
第445章 圣母举荐
武英殿中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边境的探子到底有没有传回来消息,传回来了什么,对于殿中的老大人们来说,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话是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
换而言之,天子在迎回太上皇的这件事情上,不是在虚与委蛇,而是切切实实的,有这个打算的。
摸清了这一点,老大人们的心绪就放松了下来。
于是,依旧还是胡濙开口道。
“陛下所言甚是,既然如此,那我等当尽快安排大臣,和瓦剌来使接洽,也先如今固然骑虎难下,但是想必他也不甘心,白白将太上皇送归我朝。”
旋即,让众人都有些意外的是,王文竟然也开了口,道。
“不错,的确该安排大臣接洽,不过,许彬等人殷鉴在前,可见与瓦剌的谈判,不可一味让步,否则只会助长其气焰,令其有奇货可居之念。”
“但也不可过分强硬,否则谈判破裂,太上皇亦难归朝,故此,此次前去接洽的人选,当慎重挑选。”
“陛下,杨善,许彬先后被罢职,鸿胪寺现在仅有一少卿主事,不足以担此大任,如今谈判在即,不知陛下心中,可有鸿胪寺卿的人选?”
自从杨善被罢职之后,鸿胪寺事暂时由许彬掌管,当然,不过是个名头而已,许彬先是以使团正使身份前往瓦剌,回程之后就立刻被羁押,所以实际上,鸿胪寺这段时间,都是由少卿在维持日常运转。
作为吏部尚书,王文提议补上鸿胪寺卿的缺,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这个老家伙风向竟然转的这么快。
明明前一刻,他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指责瓦剌没有和谈的诚意。
结果这边天子刚一露口风,态度立刻就是大变,直接就开始讨论谈判的人选了。
看着王文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老大人们心中纷纷提高了警惕,这个老家伙,决然不是看起来那般只会横冲直撞。
相对的,朱祁钰却没有考虑这么多,谈判的人选,的确要慎重。
太上皇始终是要回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了现在,朝堂上因此发生了这么多的争论,全都是因为,很多的朝臣,其实并不能真正了解瓦剌这种蒙古部落的思维方式。
他们总是以为,做出退让,满足也先的要求,他就会愿意和大明讲和。
但是实际上,草原部族长久以来恒存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
圣人说仓禀实而知礼仪,所谓气节,恩德这种东西,是农耕民族在能够稳定的养活自己的情况下,才发展出来的文明。
但是草原上恶劣的环境,决定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礼教观念。
对于他们来说,想要活下去,要么臣服于强者,要么吞并弱者,别无他路。
前者并不丢人,后者也并不卑鄙。
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流淌于血脉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传统。
所以,哪怕大明的几代天子,对于瓦剌都深恩厚赐,但是也先实力强大之后,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起兵攻明。
所以想要把太上皇接回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也先意识到,自己在大明的面前,是弱者。
明白这一点,他自然会遵循草原的规则,选择臣服。
当然,或许朝中是有人懂这个道理的,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不敢去冒这个险。
所以事实上,自从沙窝之战的捷报传来之后,朱祁钰就意识到,太上皇归朝的日子不远了。
他派朱鉴过去,也并非单单只是想要拿住袁彬回来作证,更重要的,也是探一探也先的底。
眼瞧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朱祁钰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身看了看孙太后,问道。
“此次谈判,关系到太上皇是否能早日归朝,不知圣母心中可有人选?”
闻听此言,孙太后却是一愣。
虽然说,刚刚朱祁钰的一番表态,让她稍安心下来。
但是,就以往次次交手的经验来看,孙太后还是存着几分怀疑,觉得朱祁钰会不会在暗中有什么别的动作。
尤其是这么一问,让孙太后更是心中有些捉摸不定。
这个时候,当着众臣的面,又是天子主动询问,她若是开口举荐某人,大概率是能够成功的。
但是,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插手朝政的意图?还是在借机打探,自己在朝中还有没有可用的人?
一时之间,孙太后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是让她开口把建议权推出去,她又舍不得。
刚刚那些大臣的话,她都听到了,这可能是接回太上皇,最有把握的一次,而负责谈判的人选,很大程度上,会直接影响这次的成败。
万一要是朱祁钰在人选上做什么小动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短暂的犹豫之后,孙太后眼前忽然一亮,有了主意,道。
“外朝的大臣,哀家也不熟悉几个,但是皇帝既然开口问,那哀家就说一说。”
“太上皇久在迤北,朝廷也派过不少使节前去,都无功而返,唯独这次,这位朱鉴大人,成功说服了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