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420章

作者:月麒麟

天色大亮,飘雪遂止,又是一个好天气,老大人们精神抖擞的早早来到金水桥外,等着今天的正旦大朝。

和去年不一样,这已经是天子登基的第二个年头了,正旦大朝,也真真正正的变成了礼仪性的朝会。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自然是,在朝会之后,朝臣们多了一项仪程,那就是朝见太上皇!

其实,按照礼制,应当是天子率群臣朝拜太上皇。

但是,正旦和冬至不同,不需要祭天祭祖那么繁琐,相当于是天子和太上皇受天下朝贺。

因此,有了前几次的前车之鉴,礼部特意询问过天子的意思,需不需要亲率群臣拜见太上皇。

不出所料的,天子表示,由吏部率群臣前去便可。

于是,皆大欢喜。

要知道,每次朝见太上皇,天子那副无赖不跪的样子,礼部也难做,底下的老大人们看着也难受。

这回既然天子不用必须去,那索性不去,大家都省事。

当然,不仅是天子和朝臣们觉得顺心,到了南宫,太上皇在重华殿中升陛,听着山呼万岁的声音,明显也比冬至的时候高兴了不少。

不过,到底是太上皇,天子又不在,所以,一众大臣明显比平时都谨慎的多,规规矩矩的走仪程。

然而,就在礼部的仪礼到了尾声,所有人都打算告退的时候,高居御座上的太上皇却忽然笑着开口,道。

“今日年节,朕许久未见众卿,命人备下了宫宴,诸卿宴后再告退不迟。”

这本不是原先定好的规制,朝臣们一是有些发愣,待反应过来,想要开口推拒,却发现太上皇已然起身,离开了重华殿。

于是,一帮老大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礼部尚书胡濙。

这种事情,本就该礼部出面。

而且,更重要的是,太上皇的赐宴,意义有些敏感。

若是接受了,恐天子不悦,若是不接受,又有抗旨之嫌,这种时候,正需要一个人来挑头拒绝或者是答应。

毫无疑问,作为五朝老臣的胡濙,是最合适的。

胡老大人倒是笑呵呵的,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转头看了几个和他站的近的大臣一眼,道。

“左右朝拜过太上皇之后,也无仪程,老夫正好饿了,既然太上皇一片好意,吾等也不好推辞,不妨就在此处留宴,如何?”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其他的几位七卿还未说话,吏部尚书王直就轻哼了一声,道。

“老夫觉得,还是不必了,太上皇虽一片心意,可到底此处是南宫,吾等行走之间多有不便,恐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朝礼既毕,自当尽快离去。”

王天官不仅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

话音落下,他扫视一周,然后,对着胡濙拱了拱手,道。

“大宗伯,老夫还有事,便不在此处多留了,有不敬太上皇之处,节后老夫自会向天子上疏请罪。”

说罢,王老大人转身大步离去,走的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代表太上皇留下来安排宫宴的大太监阮浪,明显气得有些发抖。

尽管早就知道,如今太上皇在朝中说话未必好使。

但是,如今只不过是赐宴而已,又不涉及朝中政务,王直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的视太上皇的话如无物,大摇大摆的就离去了,着实是目中无人。

不过,阮浪能做的,也只是生气而已。

毕竟,那是天官冢宰,皇帝心腹,真就这么甩脸子,他除了干瞪眼也没办法。

听听人家说的话。

“……有不敬太上皇之处,节后自会向天子上疏请罪……”

那意思就是,老夫就算有罪,也轮不到南宫处置呗。

想起刚刚太上皇毫不犹豫的起身的样子,阮浪总算是明白,他老人家为什么不留下了。

只怕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种场景,怕留下来更闹得不可收拾。

磨了磨牙,阮公公干笑一声,道。

“想来吏部公务繁忙,所以天官大人不得闲暇,却也无妨,太上皇本就只是觉得许久未见诸位大人,所以赐宴以表心意。”

“方才太上皇走之前也吩咐了,诸位大人若有事忙,也可先去,咱家遣几个人多跑几趟,将赐菜送到各家府邸当中便是。”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看着阮公公僵硬的脸色,老大人们便知道,这不是真心话。

果不其然,接下去,这位南宫总管太监皮笑肉不笑的道。

“诸位大人若需先走,现在便可说了,咱家记下名册,便安排人将赐菜送去。”

这明显说的是反话,这个时候,谁要是站出来,必定要被太上皇记到小本本上。

何况,走了一个王直也就算了,这货出了名的不讲道理。

但是,要是走的人太多,太上皇的颜面恐怕真的是要一点不剩了……

因此,迟疑之下,大多数的朝臣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宫宴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凭他们对天子的了解,既然让他们来朝见,便不会再多在乎一场宴席。

当然,也不全是留下的。

有王直带头,底下的大臣当中,很快又站出来了几个人。

户部的杨舆,刑部的俞纲,还有兵部的余俨,这几个出身郕王府的官员,也都没多犹豫,拱手之后,沉默离去。

但是终归,包括于谦,陈镒,俞士悦这些在朝中也被视为天子亲信的人,都没有跟着离开。

还是那句话,朝廷还是要体面的。

那么几个人离开也就算了,要是走的人太多,传出去了,岂非叫民间议论,大明的朝廷连上下尊卑都没了。

看到这副场面,阮公公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不少,一伸手,笑着道。

“诸位大人,宴席已经备好,就在偏殿当中,请各位为随咱家过来吧。”

话音落下,笑呵呵的胡老尚书头一个跟了上去,其他的大臣落后两步,但是,也纷纷抬步上前,入了偏殿。

既然是赐宴,太上皇又不在,所以,氛围也就相对宽松许多,大家没有那么拘谨。

不过,若有细心的人,便能够发现,在一众大臣行往偏殿的过程当中,有几个勋戚大臣,刻意的落后的几步。

然后,趁着众人进殿的工夫,这几位大臣不约而同的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616章 赐玉

南宫,清和阁。

“臣等拜见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众臣前往重华殿偏殿赴宴的时候,清和阁中,朱祁镇高坐于上,底下则是偷偷溜出来的几个大臣。

这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武臣,以宁远侯任礼为首,加上宁阳伯陈懋,英国公府的张輗,驸马都尉焦敬,薛桓,成国公府朱仪,基本都是太上皇一党如今的中坚力量。

唯一一个异数,是刚刚升任右春坊大学士的徐有贞,原本,凭他的身份地位,是没有资格进来的。

但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太上皇这边的人,现如今大多数是勋贵外戚,文臣少之又少,随着李贤出京,朱鉴沉寂,高层文臣当中,真正心向太上皇的,基本没有。

徐有贞此人,是由李贤引荐给朱鉴的,在书信当中,李贤给他的评价是‘足智多谋,博览众长,心有正念,可堪重任’。

于是,在仔细查探了一番他的底细,知道他因南迁之事被天子记恨,求告无门之后。

焦敬等人一番商议,最终将他纳为了羽翼。

这次宫宴,原本来的应该是朱鉴,但是,他如今虽然落魄,但是到底还是内阁大臣。

和乌乌泱泱的勋贵外戚不一样,内阁就那么几个人,若是莫名其妙的少了一个,必会惹人怀疑,所以,他便留在了偏殿当中,没有过来。

但是,此次觐见太上皇,乃是好不容易寻得的机会,若是一个文官都没有,未免不合适。

所以,当时朱小公爷便提议,让徐有贞跟着一起。

当时,倒是有人提出过疑问,觉得这么快就让徐有贞跟去南宫,有些不妥。

但是,小公爷只说了一句话,便说服了众人。

“……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觐见的事情被发现了,该害怕的也是姓徐的,他都不怕,我们难道还要将人拒之门外?”

众人思忖了一番,觉得倒也是这个道理,便没有继续阻拦。

说白了,这次的宫宴,看似是太上皇一时兴起,但是实际上,自然是早有谋划。

太上皇归京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虽然南宫并没有禁止出入,但是,还是那句话,早在归朝之时,太上皇已经下了明旨,承诺不在干预政务。

如此一来,若是和皇家有关系的外戚还好,能说是亲戚之间相互走动,但是,似任礼,张輗,陈懋这样的外臣,无缘无故的,贸然进南宫朝见,必会引得朝野议论。

因此,需要有一个能够名正言顺进入南宫的机会,毋庸置疑,想要觐见太上皇,最不惹人耳目的时机,就是跟随群臣朝贺的时候。

但是,他们想要的是单独觐见,这种礼仪性的见面,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所以,在斟酌了许久,尤其是得知,天子正旦大节不会到南宫的时候,太上皇便想到了赐宴的法子。

虽然说着不再礼部的仪程之内,但是,赐宴这种事情,本就是天恩,说白了,看上位者的心情,所以,倒也不算突兀。

当然,代价就是,可能会遇见王文这种不识相的,当场拂袖而去,让太上皇下不来台。

这也是太上皇一直窝在南宫当中,哪怕是太子出阁的时候,也迟迟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

他的诏命,在如今的朝廷当中,还有几个人会当回事,谁也说不准。

所以,不如干脆不发,万一要是像今天一样,下了口谕却被人直接顶了回来,丢面子还是轻的。

就怕被人当成了惯例,以后再有这类事情,朝臣们连犹豫纠结都没了,直接照旧例处理,那才是麻烦事。

“诸位卿家平身吧!”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着底下恭敬侍立的几个大臣,朱祁镇似乎又回到了自己亲征之前,召见大臣时的场景。

于是,他的心情不由自主的愉悦了几分,挥手示意底下人起身,但却并没有赐座,而是敛了敛面上笑意,道。

“今日召见诸位过来,其实也没有旁的事情,自去岁朕被掳迤北,朝中多有忠直之臣,为迎朕回京四处奔走。”

“朕到京时,圣母已将个中情形说与朕知,只是朕如今居于南宫,始终不得机会亲自致谢,故而,今日将诸位召见至此。”

说着话,朱祁镇起身走下御阶,步步向前。

最终,站定在了张輗的面前,道。

“英国公府一门忠烈,先英国公古稀之年,披甲上阵,随朕出征,土木一战,为国捐躯,张公之死,实乃国之大憾,亦朕痛心疾首之事也。”

看着眼前一脸痛心的太上皇,张輗顿时眼眶有些湿润,忍不住跪伏在地,道。

“臣代家兄,谢太上皇赞誉,家兄为朝廷尽忠一生,能够战死沙场,乃是荣耀,只恨家兄虽死,未能保陛下安然撤退,令陛下被掳迤北,此实乃随军诸臣之过也。”

朱祁镇伸手将张輗扶了起来,摇了摇头,道。

“土木之役,实乃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与张公无碍,英国公府一门,素有忠心,此朕实知也。”

“朕北狩虏庭,远离京城千里,孤掌难鸣,尔弟张軏,承先英国公遗志,为朕四处奔走,聚朝臣,起朝议,建使团,使迤北,为迎朕回京,尽心竭力。”

“若无尔弟舍身设计诛杀喜宁,恐也先仍听起谗言,不肯放朕南归,朕能得还京,尔弟实有大功,只可惜……”

说着话,朱祁镇的眼中也掠过一丝伤悲,道。

“若朕当时在京,当不致令英国公府凋零至此!”

这番话情真意切,顿时让张輗老泪横流。

他哽咽着,郑重拱手道。

“不敢欺瞒陛下,行刑之前,臣曾去狱中探望舍弟,当时舍弟曾言,死亦无悔,惟憾不能亲眼得见陛下归京。”

“如今,陛下安然归来,舍弟在天之灵,也能得安息了。”

听闻此言,朱祁镇的眼眶也隐隐有些湿润。

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了旁边的内侍。

随后,内侍立刻会意,将玉佩奉到了张輗的面前。

“英国公府一门忠烈,朕心中感念,如今朕在南宫,难有何赐,此朕随身之物,赐予英国公府,聊表朕心。”

张輗双手高举,接过玉佩,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道。

“臣谢太上皇恩典,英国公府上下,必尽心竭力,为陛下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