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天子对南宫以礼相待,好似没有任何束缚,给足了一个太上皇应有的面子和礼节。
朱祁镇自己,也从不逾矩,老老实实的饮酒作乐,没有踏出过南宫一步。
表面上看,是达到了平衡。
但是,他们心中都明白,这个平衡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
模糊的权力界限不会长久,要使它变得清晰起来,必然要经过残酷的斗争和牺牲,才能真正的划定清楚。
现在,不过是因为太上皇刚刚归朝,双方都没有准备好,所以呈现出的脆弱的平静而已。
掩藏在平静之下,双方的摩擦和试探已然逐渐开始。
钱皇后出南宫祝贺是试探,朱祁钰见太上皇不跪,亦是试探;天子允群臣朝拜南宫是试探,朱祁镇私下召见大臣,也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试探,必然会有一个交锋的汇集点。
虽然太上皇已经退居南宫,交政天子,但是,想要真正的从朝廷这团漩涡当中脱身,谈何容易?
何况,太上皇自己,到底想不想彻底脱身,还是未知之数……
清和阁中。
听到军屯的字眼,诸臣顿时都提起了精神。
除了徐有贞之外,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是世家勋贵出身,唯一例外的,是驸马都尉焦敬。
但是,焦家虽然不是勋贵,却也是实打实的武官世家。
焦敬的哥哥焦毅,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卫指挥使,但却是宣宗皇帝潜邸时,太孙府的亲信将领。
也正是因着这一层关系,焦敬才得以和皇家结亲,尚仁宗之女庆都大长公主。
既然都是勋贵武将,那么自然也就和侵占军屯脱不了干系,就算是他们自己不在边境,没有亲自动手,那些边将或是为求仕途,或是为自保,也都会自己将肥肉送上门来。
所以,朝廷要整饬军屯,最直接侵害的就是他们的利益。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朱祁镇倒是也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便表明了态度。
“边军战力孱弱,军屯废弛,早已有之,朕亲征之前便已有闻,但是,始终不曾动手整饬,便是虑及积弊已久,不可妄动,纵需整饬,亦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如今朝廷大战方止,朝中官职不全,边境军民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如此大动干戈,动摇边境军心,以朕观之,实为不妥。”
“今虏贼虽败,元气犹存,朕归朝时,尚见掳劫不断,倘因整饬军屯,致边境有失,虏贼趁虚而入,再度兵临城下,则因小失大尔。”
这当然只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
朱祁镇没有别的选择。
朝政这团漩涡,一旦卷进去,想要脱身极其困难,在复杂的朝局当中,人的立场,更多的随着利益而变化,个人的看法,在决策当中所占的比重,实际上微乎其微。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如今已经退居南宫,并且早已经宣布不再干预政事。
所以,如果想要插手朝政,那么,只有通过还背靠着他的这些大臣。
单看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阵容就知道,这些大臣基本上全都是勋贵。
迤北待了一年,朱祁镇早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少年天子,如今的他,更能看懂人情世故。
这些人说忠心他,未必是虚情假意,毕竟,他们的父辈兄辈都曾世受皇恩,其中有不少人,也都承过自己的恩德。
尤其是英国公府,当年先皇重用英国公府,临终之前殷殷嘱托,要英国公府善加辅佐于他,这都是实打实的。
但是,仅凭忠心是不够的,勋贵世家,最看重的首先是传承,其次是荣耀。
他们之所以围拢在南宫周围,原因复杂,但是最大的原因,除了不被新天子信任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子百年之后,皇位仍旧会归于朱祁镇一脉。
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三十年的光景,有着世袭爵位的勋贵,都等得起。
何况,甚至不需要那么久,再过几年,东宫长成,能够在朝中有自己势力。
那么,太上皇的羽翼,自然会变成东宫羽翼,借东宫之势,他们这些在朝中被排挤的勋臣,自然也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让渡出一些利益,并不算什么。
但是,军屯之事,涉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勋贵们之所以能够成为武臣的顶层势力,安坐京城却能影响到庞大的武将边军,究其原因,军屯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们既接受边将献上的军屯,对其加以保护扶持,也通过军屯拉拢贫寒出身但颇有前途的边将,构筑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保持自己最超然的地位。
军屯断了,不仅仅意味着一大笔财源消失,更意味着勋贵对边军的控制力降低,他们多年以来积攒的人脉关系网,将受到沉重的打击。
所以,必须要反抗,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勋贵们的共识。
勋贵们需要朱祁镇这个太上皇,作为一杆旗帜凝聚在一起,与此同时,朱祁镇也必须维护他们的利益。
在整饬军屯一事上,他自然也不能有其他的立场。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个退居南宫,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帝。
看着底下众人轻舒一口气的样子,朱祁镇的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继续道。
“不过朕早已有言,回京之后不再干预政务,故而不便插手此事,只能将心中所想,对诸卿一叙,如此大事,尚需经过廷议商讨,方能决断。”
话音落下,底下诸人神色各异。
旋即,宁远侯任礼上前,道。
“陛下放心,臣回府之后,便着手联系各家勋贵,定不会让这等危及社稷之事通过朝议。”
底下其他的大臣,也跟着随声附和,朱祁镇摆了摆手,这次觐见便到此结束。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这次召见,一是为了笼络人心,二是为了表明态度。
这两点目的达到了,就可以了,别的没有必要多做。
即便是在亲征之前,他也不是那种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操心的人,大方向定下了,剩下的交给底下人去办便是。
但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有意无意之间,他其实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说。
说到底,他如今虽居南宫,但是到底曾是天子。
整饬军屯的好处,他不会不知道,所以,做出如今的这番决断,多少还是有几分心虚愧疚的。
不过,对于任礼等人来说,这就够了。
他们需要的,本就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对于勋戚们来说,整饬军屯侵犯到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但是,即便是在这种情势下,各家府邸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有像任礼一样激进的打算反抗的,就有打算卑躬屈膝,换取安稳的。
似昌平侯府这般明里暗里向天子服软的,在勋贵当中可不止这一家。
他们这趟进宫,唯一的目的,实际上就是拿到太上皇的这个态度。
如此一来,对于很多摇摆不定的靖难勋贵来说,说服他们,把握就大多了。
何况,宫宴的时间也不长,待偏殿的诸臣离开的时候,他们如果没能跟着出去,那么就太显眼了。
因为这次赐宴没有贵人亲临,所以相对随意一些。
待得任礼等人出清和阁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大臣用完了宫宴,准备离开了。
于是,回了偏殿,徐有贞趁人不注意闪进了文臣当中,其他几人则是混迹在人群当中,跟着往外走……
第619章 过府一叙
出了南宫,众人大致走出了宫门侍卫的视线,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随后,任礼对着张輗,朱仪等人拱了拱手,道。
“几位,年后开印,只怕就会有朝会,我等具体该有什么章程,恐怕要寻个机会,商讨一番。”
说着话,他伸了伸手,道。
“刚好,本侯在府中备了宴席,不知诸位,可否到府中一叙?”
话音落下,其他几人尚在犹豫,一旁的张輗便开口道。
“商讨是该的,但是,今日正旦,我等聚于一府,恐惹人注意。何况,任侯考虑的对,年后开印便是朝议,时间紧张。所以,我等不妨分头行事,先到各府拜访,探听口风。”
“待对各府的具体态度心中有数,再商讨具体做法,如何?”
这个时候,朱仪也跟着道。
“不错,二爷所言有理,既要商讨,自然要对各府态度心中有数,才好有的放矢。”
接着,驸马都尉焦敬也开了口,道。
“朝廷开印,自有诸多事务要处置,天子只说年后开印廷议,却没有说具体的日子,这般重大的朝务,至少也要提前两三日通知各衙门准备。”
“如此算下来,倒还有几日的时间,不必急在今日,不如三日之后,在老夫府邸一聚,如何?”
任礼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悻悻。
但是,看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他只得也点了点头。
随后,几人分道扬镳,任礼的府邸最远,所以走的最早,其他几人则是落在他后头。
待得任礼的马车走远,焦敬,张輗,朱仪三人,却还站在原地。
天上零零星星的飘起雪花,落在肩头便化成了雪水。
片刻之后,焦敬拱手转身,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临走的时候,旁边的帘子却忽然掀开,焦敬道。
“不知今夜,二爷和小公爷可有闲暇,可过府一叙?”
张輗倒是没怎么犹豫,只是他正欲开口,一旁的朱仪却抢先一步,道。
“驸马爷相邀,自然是有的,刚巧,我一会要带小弟朱佶,到英国公府拜访,驸马爷若有意,今夜戌时,我和二爷在英国公府备下宴席,静待驸马,如何?”
焦敬显然没想到,开口的会是朱仪。
眉头微皱,他的目光在张輗和朱仪的身上逡巡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张輗望着朱仪,刚要开口,朱仪又打断了他,道。
“二爷,此处人多眼杂,可否过府一叙?”
“呃,好。”
…………
英国公府,书房当中。
炉火暖腾腾的,换了一身软袍,命人将端上茶水点心,张輗和朱仪相对而坐,等着对方开口。
相对于已死的张軏,张輗的确算不上老谋深算,但是,生长在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世家,他自然也不会毫无城府。
这大过年的,朱仪风尘仆仆的跑到英国公府来,而且是支开其他人,单独见面,必然是有要事要说。
十有八九,是和军屯有关!
果不其然,朱仪开门见山,道。
谷</span> “世伯,你我两家如今是通家之好,小侄也就有话直说,刚刚太上皇说,要阻止朝廷整饬军屯的朝议通过,小侄觉得,不可!”
张輗送到嘴边的茶杯停了下来。
将手中茶盏放下,他眉头微皱,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道。
“为何?”
阻止天子整饬军屯,是几大勋爵世家如今的共识。
事实上,从太上皇归朝之后,宁远侯任礼便曾提起过这件事情,后来,随着兵部的动作频频,各大勋贵也都对此事提起了警惕。
这段日子,兵部在紧锣密鼓的准备整饬军屯的章程,任礼也没闲着。
作为最早发觉于谦在清查军屯的勋贵,回京之后的这段日子,任礼早就开始拜访跟自己亲近的各家勋贵,希望得到支持,阻止此事。
英国公府,自然是首当其冲的。
作为勋贵世家曾经的领头人,英国公府在军屯当中的利益也并不小。
虽然说,张家的功绩来自安南,在边境的势力并不算极强。
但是,作为朝廷仅存的几座公府之一,因为在朝中的地位,无数的边将自发投靠到英国公府的,不在少数。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自己培养起来的将领,被外放到边境镇守的也有很多。
这就导致了,虽然英国公府没有人真正在边境经营过,但是,要论占据军屯的数量,在诸多勋臣当中,都是屈指可数的。